《玉叶波》佳禾果子

20、零散的事

　　夜本深沉。只是这夜，却是在一个更阴冷更深沉的王府里。
　　流动跳跃的烛影灯火，深红低垂的帷幕纱帐。这，是一间特别奢靡华丽的寝宫。
　　暗香浮动。有男子女子的呻吟低吼，□□迷离中，铺开了一场暧昧不明的盛宴。
　　——渐渐，终还是恢复了平静。

　　“王爷。”很轻的声音，很轻的脚步。响起的时候并不突兀，仿佛这声音的主人，即使是存在也等于无。
　　瑞王府的第二号管家，忠心耿耿却冷漠无比的林毓风，牢牢实实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点一点，他慢慢膝行到了一张宽大的床榻前：“小人有事禀报。”
　　暗暗捏紧了手掌……毓风想到刚刚自己终于是忍不住……自作了主张，从红衣小红周绛衣那里，把重伤昏迷的裘苒给拖回……然后是立即向瑞王求情……但愿，瑞王不会驳回……
　　“什么事？”
　　瑞王李弄瑞懒懒地卧在床上，瘦削的身体掩埋在一件略大于自己身材的睡袍里。身侧，还躺了个窝成一团的宠妾。微启着那双标示着薄情寡意的薄唇，情事过后特有的慵懒声音一点一点推出：“……这个女子训练的不错，林毓风你一会儿到账房领赏。”
　　“谢王爷赏。”淡淡的回答，毓风的手心，已微微沁出了些汗。
　　瑞王的手慢慢沿着宠妾的腰身，滑到了她那纤细白嫩的脖子。但他一举一动的顾盼间，却并不在那诱人的娇躯上：“……若是没什么大事，一会再叫个新的进来。”
　　“小人只是想求王爷一件事……”鼓起全部的勇气，毓风重重磕了个响头，终于是说出了口：“——求王爷看在小人多年服侍上，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好好训练裘苒那……倌儿。”
　　瑞王微微眯了眯眼，眼中透出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光芒：“林毓风……你心软了？”
　　“小人怎敢。”毓风低了头，瑞王一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小人只是不想让王爷失去这样‘有趣’的倌儿而已。”
　　瑞王懒懒地翻了个身，没再问什么：“如此——就随你。”
　　说着，瑞王不耐地摆了摆手。林毓风依旧是膝行着退下，但，在没人看见的角落，他轻轻抬手，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滴清泪。

　　酸涩的眼皮……努力努力再努力……
　　裘苒睁开眼时，仿佛就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茫然四顾，这房间却还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那间华丽的囚笼而已。
　　“你醒了。”
　　一只冰凉的手靠近了自己的脸，还是那熟悉的触觉：“你昏了三天了。”
　　裘苒眨了眨眼，想开口说什么，但嗓子就先涩涩地阻止了话语。毓风抬抬手，一个丫鬟立即挤了过来，递了杯茶。
　　将裘苒的被子整理好，一直坐在床头的林毓风终于站起了身：“一会我再叫大夫来看看你。”
　　“等等……！”
　　裘苒挣扎着想爬起，可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一边的丫鬟赶紧扶起了摇摇欲坠的他：“公子……”
　　毓风转了身。
　　“……对不起。”
　　裘苒微微张开了口，琉璃眸间似乎有些无奈，有些矛盾，可没有了恨意：“……我不该……刺伤了你。”
　　“有什么不对的……你只是反抗，这样……才比较有训练的价值。”毓风转回了头，语气仍是漠漠：“况且，我还没死就是。”
　　…………

　　“我反对——！”
　　一声尖叫，安乐王府正厅的众人赶紧捂住了耳朵。
　　坐在角落的铙覆舟撑着腰，慢慢站直了身：“青空，我已经没事了……就算还得自己来查也行，不用管我。”
　　“不行不行！！”青空气呼呼地抢上前，一把拽住了覆舟的手：“唐璜你这里是不是死光了人了？什么事都要舟舟去做！！是不是就要害她再受伤才好？！”
　　——在休养了两三天后，覆舟再次提出了要夜探瑞王府的要求。这次，她也算吸取了教训，先向唐璜提出了要得到瑞王府地图的事。
　　但唐璜依旧是含糊着打哈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硬要跟着过来凑热闹的青空，一听见他这样犹豫，立即就是抓狂了——
　　而唐璜只有苦笑：“齐姑娘，有些事我们也真是帮不了什么。”
　　“借口！”瞪大了眼，青空宛如护幼的母鸟，牢牢地挡在覆舟的面前：“我不许你们这群大男人袖手旁观！！”
　　“青空……”覆舟微微摇了摇头，慢慢拉开了她：“我本来就不想和他们扯上什么……”
　　她咬着下唇，没有把话说下去。

　　是，她已经决定，要自己一个人来“查出真相”而已。
　　不管是唐璜，还是自己的覆水哥哥，他们既然不能给自己一个可信的对象，也没让自己觉得这世间有可依赖的人，那自己还需要别人的帮助吗？
　　覆水哥哥的自私自己无法责怪，谁教他已经远远离开？唐璜的半遮半掩，袖手旁观，只是明哲保身了吧？
　　自己已经发了誓……那样，需要靠谁的帮忙吗？
　　覆舟深深吸气，再重重吐出，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胸中那一刹间涌出的烦恶消弭——
　　“那么，我今晚还是会再去瑞王府的。”

　　夜入得快，好像那些无意义的商讨刚是过了不久，天空就已经是黑了半边。
　　覆舟轻飘飘地落了地，四顾间，有一瞬的惘然。
　　这里是瑞王府的后门，可巡视的侍卫还真不少。刚刚自己的进来，就花了会工夫……只是解决两个看见她行踪的人而已……这次，下手就很重，不打算再有任何仁慈。
　　——看来，由于三天前她的一场大闹，瑞王府已经加强了不少戒备。
　　覆舟掏出了只小小的瓶子，想了想，又先将一个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
　　悉悉索索地穿戴完毕。反手一扬，瓶子里的化尸散轻轻一泼，两只尸体滋滋响了一阵，很快化为了一滩黄水。
　　她动作很快，眨眼间就跳上了屋檐。几个鹞子翻身，起伏着很快掠往了王府的主屋方向。

　　——但此时，瑞王的寝宫却一反常态，安静的怕人。巡视的侍卫到了这里，就再不见半个人影……好像，就是故意让这个最核心的地方给空闲了出来……
　　只有冷冷的风缓缓地吹着，悬挂在檐角的王旗，廊下的铁马，随着风，猎猎，丁当。寂然到冰冷，和着这夜这气息，无限诡异。
　　覆舟趴在屋顶，一动不动。
　　她只觉风从脚下涌起，头巾差点给吹落，幸好自己一把给揪紧了；衣衫也给掀得高高的……黑色的衣衫，黑色的自己……就这样的，慢慢融进了瑞王府的一切之中……
　　仿佛，自己所正进行的事，就是会将自己也和这夜这王府一般，慢慢染黑。

　　另一处，毓风园。
　　这其实是一间很小的园子，低矮的树丛，小小的花圃，半旧的房子……这里，历年只居住专为王府训练歌舞艺倌的“二管家”。
　　说是管家，其实也只是王府里那些姬妾小倌的管理者，但也算是瑞王直属的部下……这个职位，一般还是世袭，上届的二管家也是姓林，但和这届的二管家林毓风，却没有一点关系。
　　这林毓风的来历并不明确。有人说他本是前任二管家的养子，实际上却是出身瑞王李弄瑞的仇家，所以瑞王是为了控制和羞辱仇家，才将他给收着做这看似高高在上，事实上却地位极其低下的“二管家”；还有人说他是林王妃的亲戚，完全是靠着毓风自己的好皮相，以及在瑞王床上的“工夫”，才爬上这“二管家”之职……但无论这传说多么难听，相似的，却总是林毓风并不为瑞王所喜的地方。
　　且不说瑞王每次召见林毓风时的疾言厉色，冷漠面孔……只说林毓风对瑞王，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礼数特别周全的模样。怎么看，这对主仆之间总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但旁人只是看着，也能从心底觉出一种深刻的疲倦感……

　　而此时，林毓风正命人搬了桌椅，准备在今夜，听风赏月。
　　其实今晚并没有所谓的好月色……有只有，凄清冷淡的一弯新月。
　　随着他身后漠漠劳碌的，是怀抱古琴的裘苒。
　　——伤重未愈，裘苒却坚决不肯再卧床了。
　　似乎，在疯子小红那里的折磨，成了他心中一抹不可触及的痛色。林毓风很快就发现，若是有人悄悄靠近裘苒时，即使那人没有恶意，他也会本能地畏缩成一团……特别是在人们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时，这种状况尤其严重。而他那时的神态，那时的动作，紧绷，抽搐，痛苦，扭曲……就算林毓风送上最好的药品，也不能医治裘苒他内心的病症。
　　等他的身体略略好转，便坚持拒绝了侍女的服侍。再过了不久，就着急地想下床，似乎也对床铺有了厌恶感……林毓风有时也想，不会是因为在经历一次生死后，裘苒在自觉不自觉间，开始了他本来抵触的“改变”？……

　　“……那么，就在这里好了。”
　　毓风指了指一处低低的葡萄架子，侍女很快就摆好了东西，垂手退下。裘苒默默跟上了前，古琴呛地一声，几乎是用摔的，给搁上了桌子。
　　林毓风笑了笑，拍手叫了两杯茶，亲自递与了裘苒一杯：“还是得庆贺……大难不死！”
　　裘苒斜睨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呵……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毓风自顾自地说着：“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的理由？”
　　裘苒的双眼微微一转，神色间却是几分迟疑几分惊讶了。见林毓风一直紧盯了自己，迅速就垂了头：“裘苒……有何话可说的？林公子想做什么，想说什么，裘苒也只能认命听话而已。”
　　毓风摇了摇头，轻笑：“裘公子……何必口是心非呢？”
　　他站起身，背对了裘苒。
　　风从他的衣角滑过，草木在这枯萎的景色中惨白黯淡的存在着……快要秋天了。
　　“你是一个很懦弱的人。”林毓风的声音很淡，也很飘渺：“刚见着你时，明明一副害怕的样子，嘴巴却很硬，还自称永不改变自己所谓的‘心意’……可是，就算是经历了那些生生死死的事情后，我想你仍还是如此……嘴硬心软的……”
　　“林公子到底是想说什么？”裘苒抬了眼，竖起了他的刺：“消遣我……吗？”
　　“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不能，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毓风转了身，声音很温和：“本来就是怎样，就是怎样……不必强迫自己变得坚硬果敢。”
　　“哈——可惜我不会相信你！”裘苒猛地站起了身，双眼刹时熠熠生辉：“我没有杀了你，是我的失误……但你也救了我一命，却算我反而欠了你！但，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从而对你言听计从！……”
　　“如果……”
　　毓风只是摇头，没再理会了裘苒，脸色也还有些恍惚：“……我难以想象，你会在什么人面前，不再是这样表里不一呢……”
　　说着，自顾自地，蹒跚着离开……进门，哐地一声，反手带上。

　　风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