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狗血生涯》Airash

10、马场

　　上午10点钟，张珣在公司楼下等车来接。
　　她披着毛茸茸的卷发，一身铅灰色套装，左手提着电脑包，右手抱着平板，胸前别着两支签字笔，无名指里还勾着咖啡袋子。
　　老大特别指明了服装要走职业风，没有多余元素，张珣看完信息呵呵冷笑：论此道公司里没有比她再擅长的。但这一身薄套装在冬天还是坚持不了多久，风一吹过，她就要借着哈欠悄悄打寒颤。

　　终于，一辆崭新的黑色加长商务车滑到她面前，后座车门弹开，露出孟桥的脸，同样也是一身通勤西装，小桌上支着平板。
　　她麻利地钻进去，“早好啊，今儿又降温了，冻得我……哟，您开车？”她看到梁秋空坐在驾驶座上，眼睛在他的钻石表和领带夹上打转，“我以为今天有大场面，这什么情况？”
　　梁秋空叹口气，学着她腔调，“您早，眼神儿真好。”

　　外面，公司的司机姗姗来迟，和梁秋空换了座位。梁秋空坐到最后面，也没闲着，从水箱里一人给递了一瓶矿泉水，张珣没客气，接过了。
　　“今天的大客户是谁？”张珣兴致勃勃，“这车的配置，您这一身排面儿，我都开始紧张了。”
　　梁秋空懒散地倚在后座上，笑着没说话，皮鞋尖微微翘起，光滑的漆面流动着车外的光线，好像一只斯文的猛兽伏在后面。
　　孟桥在这种环境里也显得云淡风轻，眼神平稳得毫不躲闪。张珣几乎又是习惯又是佩服，孟桥是他们部门里公认心理素质最好的人之一，接项目合同有时候跟接餐厅发票一个表情，能人啊。
　　此刻他也没什么情绪波动，脸上挂着惯常的淡笑，“看着不紧张啊，你这兴奋程度赶得上发奖金了。”
　　他伸手在平板上按了几下，“资料传给你了，立霆集团的大总裁，今天任务是去结交拉关系，后续有重要合作，不能搞砸。”

　　孟桥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直想叹气。
　　小说里的厉震霆概括下来非常简单：情绪偏激的种马。在感情方面他是一个99格都有雷的扫雷地图，而在工作方面，他说一不二、刚愎自用，动不动就搞垄断、绞杀的手段——非常违反商业规律的是，他居然真能做到。
　　孟桥几乎都要替梁秋空头疼了，但也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对厉震霆这种人，只有面对面地了解过心里才有底——话又说回来，什么人能和厉震霆交上朋友？

　　小说里厉震霆身边有不少狐朋狗友在挑拨离间，大多是在酒吧、台球厅等场所。
　　爱玩？但厉震霆本人在小说中又是个不苟言笑、古板苛刻的面瘫，但真古板不会把娱乐场所当自己家，也不会真心无芥蒂地跟一群二世祖处在一起。
　　总之厉震霆在小说中只是一个鲜明而模糊的形象，经不起半点逻辑思考，跟团烟雾似的，手稍微伸进去一搅，形状就全散了。
　　但是这不是小说！孟桥真想大叫。
　　小说里的抽象一旦到现实里是什么感觉，就像有一个小孩随口撒了几个无可挽回的弥天大谎，但有很多人要为这些谎言付出代价，很多东西就在其间被抹杀了，连一个字都不会有。

　　“孟桥？”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孟桥猛地回神，发现梁秋空在背后盯着他。
　　“茶庄那边离得太远了，我订了餐在车上吃。”梁秋空说，张珣正开了车门出去拿餐。
　　孟桥含糊地应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掐手指。
　　梁秋空放低声音，“你是不是有点焦虑？”
　　孟桥深吸一口气，放松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应该是，太紧张了，唉。”
　　梁秋空又嫌弃似的撇了撇嘴，他肩宽腰直，已然是个成熟磊落的男人，甚至还比孟桥大两岁，做出这个表情却还是不违和。
　　孟桥笑出来，知道他有意让他放松，不自觉地伸出手，捏了一下梁秋空挂在椅背上的手，动作很轻。
　　手指碰到皮肤的时候他才恍然这个动作好像不大适合，手匆匆地收回来，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张珣领着一大兜牛皮纸袋回来，选了自己爱吃的金枪鱼三明治。
　　早上起来为了保证状态只喝了一大杯美式，现在正饿得慌，她慢条斯理地捋开外层的锡纸，咬了一大口，肉香味儿冲进鼻腔的时候反射弧才匆匆把车厢里的气氛反馈给她——不好说，感觉有点怪。
　　她嘴没闲着，睁开一只眼睛往旁边瞅：孟桥相当认真地吃着盒子里的披萨，表情专注得好像在高考考场上；梁秋空嘴里戳着吸管，水位线三秒钟还没动。
　　有问题，她把快要斜视的眼神挪回来，贵圈真乱。

　　径山茶坐落在城东郊区，老板包了几个山头做茶园，申请了特色农业，又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砌了几栋小楼，连餐饮带娱乐，专门给贵客玩弄风雅的。
　　说会玩还是有钱人会玩，车一进山，庄子里就开始准备，连服务员到泊车员，清一色的盘扣马褂或修身旗袍，门前的茶树用光滑洁净的大瓷缸装着，冬天了还结着碗口大的花，红黄蓝绿，怒放在墙瓦边上。

　　下了车他们就默不作声地开始配合演戏了，孟桥和张珣眼睛一低开始扮专业小秘，梁秋空自然就摆架子当大老板，空着手款款地最后一个下了车。
　　经理笑盈盈地迎上来，“水烧好了，山泉水浸的第一道迎客茶，鄙人亲自为您斟，请上楼。”

　　张珣嘴唇不动，声音蚊吟似的飘出来，“这招待，梁哥出大价钱了。”
　　他们二人缀在后面，一路经过装饰着画轴古件的厢房，孟桥抬头看檐下的雕画，悄声回敬，“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们跟着楼梯上了二楼，绕过几处，面前豁然开朗。
　　二楼做得高，又做了一整排对着山的大推窗，红木格栅外是满山泼洒的碧绿，冬日晴好的阳光洒进来，一地金灿。
　　梁秋空信步到窗前，总算说了句正经话，“这儿算做得可以，还是风景好。”
　　经理顺溜接话，“您眼光好，咱们这儿别的不说，就靠的是有一套自然野趣，空气好，也适合修养。趁着这段儿天晴呢，不少客人来我们这儿晒晒太阳，吃点茶点心，看看茶花，日子舒坦。”
　　梁秋空压根不看他，自顾自地说话，“就是装修差了点。”
　　那经理也是专业，表情纹丝不动，甚至笑得深了点，“您真是有造诣，我们这装修一开始确实没大讲究，都是顺心而行，哪样看着好就安上了，碰上您这样的行家还真就差了些儿什么。”
　　梁秋空仍旧没给他个眼神，只从喉咙里哼笑一声作为应答。

　　说不清风景好还是人好，隔着几步远，梁秋空半倚着窗户，阳光斜进来镀上一圈落拓的光晕，锻炼良好的筋骨让他即使松弛着也跟一柄刻金镂玉的弓似的，每一寸都稳稳压着力道。
　　西装外套面料厚实柔滑，而走线锋利，褶皱像刀一笔笔刻出来的，又深又狠，他整个身影被拦在红漆的格栅里，萧肃而遒劲。

　　果然，合适的人演合适的戏，孟桥想，眉尖挑了下，压住脸上的表情，跟着走到窗边。
　　服务员在后面给他们上座，旁边茶艺师点了炉烟，木质香气夹杂着水汽盘旋上升，然后才在青烟中开始表演凤凰三点头。

　　不远处是一大片半青不青的黄土地，被围栏圈着，栏边立着一圈棚子。
　　孟桥看了几眼，忽然转过身，梁秋空也意识到了，侧身朝经理示意，“这里还有其他活动？”
　　经理哪儿敢懈怠，对答如流，“是马场，就是一点地方，不大，供老板们踏青用的，”他观察梁秋空的脸色，“这两天给一个马术俱乐部包下来聚会，在这里玩的都是些有头脸的大老板，也爱好风雅的。”
　　梁秋空若有所思地看着。
　　终于对了，经理的笑有了点真心，“您有兴趣我们可以引荐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结交着平时玩玩也是很好的。”
　　梁秋空没说话，经理迎来了一道送分题，忙不迭地下去安排了。

　　梁秋空终于完成了阶段任务，舒了口气走过来仰在圈椅里，也不顾体态了，大喇喇地岔着腿，膝盖伸过来抵着孟桥的。
　　“梁少好演技，”孟桥侧身看他，把果盘滑过来，忽视了梁秋空的膝盖，“这是真少爷。”
　　梁秋空在圈椅里仰着头动脖子，又点了点头，端着久了还是怪累的，
　　“所以厉震霆就在下面？马术俱乐部，听上去就很爱玩。”张珣评价，“但这演得也太投入了吧。”

　　“真正要演的还在后面呢，”孟桥举着一枚精致得像个小核桃的茶盏，一饮而尽，梁秋空的视线跟猫似的，不受控制地跟着他指尖走，“厉先生不是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