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susanlt

20、“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当飞机掠过无穷无尽的云朵，穿越那蔚蓝深邃的海峡，终于抵达了中国陆地，齐宥难得有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分明离开中国时，身旁那个男人还是一副温柔的模样。而此时，身旁依旧是那副英挺的鼻梁，俊朗的面容，可是齐宥却觉得，他是个拿面容迷惑人的魔鬼，是个阴晴难定的魔鬼，是个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魔鬼。

　　在飞机滑翔那震耳的轰鸣声中，身边那迷惑人心的魔鬼终于扯下眼罩，那刚刚睡醒的声音低哑又深沉，“落地了？”

　　齐宥匆匆收回视线，并未作回应。

　　随着两人踏出飞机，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习习凉风吹来，将齐宥吹得分外清醒。分明出国前还是盛夏，而再次归来，便已然步入了金秋。
　　一切好像没变，但是，又好像一切都已经变了。

　　覃川和齐宥这次回国，先回的是齐晓婉家里。齐宥自然是答应了覃川的要求的，但是，他同时提出了回一趟家的要求，回覃家以前，齐宥至少要确认一下齐小婉的安全。

　　齐晓婉家是城中心的一座富豪别墅，一扇黑色的英式庄园铁门高耸而立。齐宥按了按门铃，于是片刻，那铁门才缓缓洞开。

　　齐晓婉依旧是一幅美艳少妇的模样。或许是因为齐宥回家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对于齐宥的到来，齐晓婉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喜和期待。她只是依旧淡淡地、平静地开门。

　　“妈，我回来了！”
　　覃川双手插兜，午日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跟随着他的步伐缓缓跃动。

　　起先看到齐宥，齐晓婉还微微笑着，但是，当看到齐宥身后那个散漫的公子哥儿，她的那抹笑意显然一僵。半晌，她才生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宥宥，快进来。身后这位，是覃少爷吧？”

　　覃川一边踏入别墅，一边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于是，齐晓婉再次宛然一笑，“覃少爷，快进来坐下休息吧。我们家齐宥刚刚到覃家不久，肯定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吧？还得请大家多多担待了。”

　　虽然口头如此，但是说罢，齐晓婉回身倒茶，却又立马冷下了脸来，甚至恶狠狠剜了齐宥一眼。

　　齐宥自然知道齐晓婉是不悦的。因为齐晓婉之前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不要随便带人回家。万一被覃家人发现了弟弟的存在，就会给弟弟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和麻烦。可是现在，齐宥不仅回家了，还把覃川给带回家了。不过，齐宥心里也是委屈极了，毕竟是刚刚经历过战争的生死，又担心覃川会丧心病狂到对齐晓婉动手，所以才想回家一趟，确保家人的安全。

　　纠结片刻，齐宥还是委屈地委婉启声，“妈，我只是想你们了。”

　　齐宥不说，齐晓婉还不气。齐宥越说，齐晓婉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临时通知要回家，只能匆匆把弟弟送了出去。于是，齐晓婉微微不悦，“有什么好回的？覃家以后就是你的家，想我们了，打个电话，我就过去。”

　　虽说这话听起来像是为覃家说话，可是覃川听着，却总觉得有几分膈应。他微不可闻睨了齐宥一眼，却只见齐宥敛了敛眸，似乎微微有些失落，“好，知道了妈妈。”

　　覃川微微蹙眉，不过这毕竟属于齐宥的家事，覃川本来没打算作声。但是看到齐宥一副受气模样，覃川微微蹙眉，“齐宥自己的家，还不能回来么？”

　　齐晓婉一愣，“当然可以回来了。我的意思是，两边都是齐宥的家，而且我们离得那么近，打个电话，我可以过去的。”

　　齐晓婉稍稍一顿，她伸手从雕花橱柜里拿出茶碗，“今天你们坐坐，就赶紧回去吧。主要是怕你爸那边会担心。”

　　“扑哧”，覃川笑出了声。
　　齐晓婉一愣。
　　只见覃川望向齐晓婉，噙着微微的笑意，“我爸？他放心的很，刚刚还放我和齐宥去了一趟国外，见识了一下恐怖分子呢。”

　　齐晓婉闻此，呼吸蓦地一滞，“什么？！”

　　齐晓婉显然是被吓到了，她似乎也没想到，覃世朝会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决定。她一脸担忧望向齐宥，不由得伸手前后查看着齐宥的安全，“宥宥，没事吧？没有受伤吧？”

　　“没有”，此时的齐宥在母亲的关心下，积攒了多时的委屈并数爆发，他微微垂眸，在母亲面前俨然变成了委屈小狗，“妈，真吓人，我再也不想去了…”

　　说着，他顺势靠近了母亲怀中。

　　覃川见状，直身站了起来。为了不打扰母子二人聊天，他转身，自顾自进了别墅院落，从侧兜掏出了一根烟火，擦燃送至唇边。他微微侧着身，斜倚在了门边。他的面前，是整个别墅院落，院子左侧和右侧分别种了几棵银杏和几棵梧桐，在这个秋日时节，树叶已经渐次转黄。秋风袭来，一片又一片黄叶簌簌而落，堆叠在院中。树下摆着桌椅，供主人喝个咖啡泡个茶。秋日细碎的暖光慵懒地洒在这片院落，让覃川彷佛一下置身法国梧桐大道的咖啡馆。他被太阳晒得太舒服了，身后齐晓婉和齐宥唠家常的声音渐次钻入耳系。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竟微微眯起了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直到片刻，齐宥从屋里走了出来。察觉到覃川的出神，齐宥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覃川。

　　覃川这才晃神，他转过头，“好了？”

　　齐宥逆着光，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后，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开口解释了下，“我妈是怕父亲担心，所以还是不留我们住下了。”

　　虽然齐宥逆着光，神情隐在那片晦暗下，看不分明。但是覃川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齐宥微微的失落。不过随即，齐宥再次转头，他微微敛眸，略带央求着望向覃川，“我能去见见吴婆婆吗？”

　　覃川微微一愣，他迟缓地思索吴婆婆的身份。不过，齐宥已经迅速启声解释，“婆婆是从小带我长大的奶娘。婆婆待我很好，她就像我的亲外婆。我们…”

　　齐宥微微一顿，“我们可以偷偷在婆婆家住一晚。”

　　覃川微微挑了挑眉。他能够看出来，齐宥不想回覃家，他似乎在想方设法留宿。不过，今天的覃川和往日似乎并不相同。似乎是被这秋日暖阳晒透了晒舒服了，他居然破天荒地点了点头。

　　齐宥一惊，随即他惊喜地笑了起来。他背对着光，那抹笑容像极了他身后的暖阳。

　　因为早些年一直在齐家做工，所以吴婆婆家离得并不远。那是一处密密麻麻的筒子楼，楼外挂满了形色各异的衣物，各家各户的毛孩子们隔着楼层呼号玩乐，让本就拥挤的筒子楼显得更加拥挤了。吴婆婆家在最底层，婆婆的腿脚不利索，已经爬不了楼了，住在一楼还算方便一些。但是，在这遮天蔽日的筒子楼，一楼确实又显得过分阴暗，过分潮湿了。

　　婆婆家的门开着，“婆婆！婆婆！我回来了！”
　　晦暗的房间，里面的老太太似乎戴着老花眼镜，正躺在摇椅里看着电视。不过，似乎因为电视看久了，她显然已经昏昏欲睡。她转过头，望着进门的方向。但是显然，她的眼睛不太好使，只能模糊地确定来人的方向。她激动地伸出左手挥了挥，右手则按着座椅，想要挣扎着起身，“宥宥？是宥宥回来了吗？”

　　齐宥一步上前，扶住了婆婆，“婆，是我。”
　　婆婆似乎想要更仔细看到齐宥，但是无果。于是，她只能来回摩挲着齐宥的脸颊和手臂，“宥宥，怎么瘦了？”

　　“婆，没瘦几斤”，齐宥试图宽慰婆婆。
　　这时，吴婆才转身，望向齐宥身旁的覃川，似乎想试图辨别出他的模样。

　　齐宥察觉，慌忙介绍道，“婆，旁边这位是覃川，我…我的朋友。”
　　吴婆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开心。她慌忙向屋内走去。半晌，她从那晦暗的小屋子里走出来，还抱着一只巧克力糖果盒，“这是我攒的，想着等你哪天回来了，就都拿给你。”

　　齐宥接过铁盒，那铁盒沉甸甸的，全是一块的硬币。不知为何，齐宥蓦地心酸，“婆，我都已经长大了，用不着这些钱来买零食了。而且…我有钱了！”

　　可是，吴婆似乎压根没有理他，依旧笑着嗔怪一声“傻孩子”，随后她缓缓往里挪动着，“对了，饿了吧？婆去给你们做晚饭。”

　　片刻，吴婆脚步一顿，“你们在家里住么？”
　　吴婆的问话显然并无半点底气。因为她知道，就算齐宥住，也应该是在齐家住，而不是在一个奶娘的家里。

　　可是，齐宥笑了笑，“住，婆，我们住一晚才走。”
　　紧接着，齐宥倏忽掉了眼泪。看到婆婆这个样子，他莫名觉得心疼。他走过去，紧紧抱住吴婆撒娇道，“婆，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吴婆一瞬又惊又喜，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半晌她才扯过覃川的手，将覃川和齐宥的手握在了一起，“那你不和他一起睡了？”

　　齐宥一瞬愣怔。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吴婆似乎误解了。
　　而下一瞬，齐宥的脸，一下红了。

　　不过幸好，吴婆视力不好，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异常。她只是笑眯眯，步履蹒跚着挪到了厨房，继续为两人准备饭菜了。

　　覃川和齐宥则顺势坐在了那已经起皮陈旧的沙发上，居然也看起了那台已经受潮微微有些糊了的电视来。半晌，那晦暗的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覃川望着吴婆那忙进忙出的身影，鼻尖涌入了饭香，此刻，他难得地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
　　片刻，吴婆端出了饭菜。

　　一旁的齐宥微微一动，立即激动道，“番茄炒蛋？”
　　吴婆笑了，她那双布满褶皱的眸眼弯弯，像是月牙，“对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么？”

　　覃川微微挑眉，睨向此刻的齐宥，他满脸堆笑，俨然是一副幸福的模样。覃川扯了扯唇，从小就喜欢吃西红柿鸡蛋吗？这么好养活？

　　于是，覃川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炒蛋，放进了嘴里。不过，随之他蹙了蹙眉，这味道是不是不太对劲？一点点咸味没有，反而齁甜。吴婆是不是把糖错当成盐了？

　　他略微疑惑着望向齐宥，却见齐宥瞪着眼睛，显然是在警告他，不许说话。随后，他依旧沉默着扒拉着面前那盘西红柿鸡蛋。

　　吴婆也夹了几筷子。但是，显然吴婆并未有所察觉，她依旧一脸慈爱望着齐宥，“好吃么？”
　　齐宥重重点了点头，“嗯。”
　　于是，吴婆那张褶皱的面孔一瞬绽放出笑容与神彩，“好吃那就多吃点，看你现在，太瘦了，婆婆心疼。”

　　于是，齐宥顺势将那盘西红柿炒蛋拖到了自己面前，“那好，都不许跟我抢，这盘是我的了！”

　　“好好好！”婆婆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没有多久，她那双眸眼便已经控制不住地闭合。

　　齐宥此刻才鲜明地意识到，婆婆老了，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了，“婆婆，你先去休息吧。我们等下吃完，也该休息了。”

　　婆婆微微睁眼，依旧和蔼笑着望着齐宥，“那婆婆先睡了，你们俩也早些休息。”

　　婆婆缓缓挪动着脚步，蹒跚着进了她那间晦暗的卧室，而后卧室木门缓缓闭合。房间再次归于了一片宁静。只有外面筒子楼里偶然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犬吠。齐宥面前那盘西红柿鸡蛋居然已经见底了。

　　覃川微微蹙眉，“不嫌甜么？”
　　齐宥这才抬眸，他的眼睫微微一颤，欲言又止，“甜。婆的味觉应该出了问题，她分不清糖和盐了。”
　　说着，齐宥微微敛眸。

　　覃川没有作声。他望着此刻的齐宥，齐宥显然有些低落。随后，他起身进了厨房，从橱柜中找出了盐和糖，分别倒入了不同颜色的罐子，然后用便利贴贴上了醒目的“盐”和“糖”的字样。

　　覃川安静地目睹齐宥做完这一切。
　　可是，紧接着，齐宥微微一顿。他背对着覃川，那嶙峋的肩骨居然微微颤动起来。

　　覃川一怔，“怎么了？”
　　随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宥似乎哭了。

　　覃川走过去，可是齐宥立马微微侧身，顺势擦掉了眼泪，他摇了摇头，已然恢复如常，“没什么。”

　　齐宥的目光微微在那两只罐子停顿了两秒。覃川微微一怔，他几乎在一瞬突然理解了齐宥内心的酸涩。家里没人的时候，婆婆也许就错拿过糖罐和盐罐，但是她却又品尝不出区别，反而吃完了那些味道奇怪的饭菜。而看着心爱之人，却又无能为力，那种心疼和酸涩，大概就是齐宥此刻的感受了。

　　覃川微微敛眸。清冷月辉下，齐宥身形瘦削，他站立在阴冷潮湿的厨房，单薄得让人心疼。

　　站立半晌，覃川只得转身离开厨房。此刻，厨房光线晦暗，只听齐宥的声音从身后清晰传来，又低又轻，“谢谢。”

　　覃川一顿。还没回头，他听到齐宥紧接着启声，“谢谢让我在家多留一天。”

　　这次覃川没再回头，他迈步走回了房间。

　　筒子楼里的夜幕终于拢了下来。一切都归于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