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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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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锦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只小象,在原地不断打转。
她身前站立着一个身影,一会是一头母象,一会儿是小时候家附近庙里的菩萨像。它幻化做她上次在火车站见到的形形色色的面孔,啼哭中婴儿皱起的脸、吮吸着奶瓶喜笑颜开的孩子的脸、愁苦的紧缩的中年人的脸、刚刚在睡梦中死去的老人平静的脸。
有路过的僧人握着他尚存余温的手念诵着超度的经文。
她上前去看,那死去老者的脸却变成了她自己,睁开眼睛从熙熙攘攘赶路的人群中面无表情地紧紧盯着她,瞳孔黑洞洞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上映出几分陌生与不真实感来。
李墨锦小时候是那种常做噩梦的神经衰弱的小孩。李想为了安慰她总会说梦境是粉碎成一万片的现实。如果做了好梦,那么说明连现实的碎片都令人安心。如果做了坏梦就更不用忧心了,在碎掉的东西中找寻完整和意义只是种徒劳的无用功。
李墨锦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现在无论怎样诡谲的梦境都无法吓到她,但李想还没来得及教她怎么面对醒来后的世界。
世间一切,本就如水聚沫,浮泡阳焰。从前有愚人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走到了河边却对视不饮。路过的人看到了这一幕都笑他愚蠢。
由于在社里负责整理佛教文献的缘故,睡前李想很喜欢给她讲各种譬喻经里的故事。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口渴就把浮尘当成水雾,不要看到了水却不知道能喝。”
她曾经似乎这么对她说过,但李墨锦记不清了。母亲的音容笑貌隔着沾染着冬季雾气的窗户,她擦了半天却发现水汽都凝在了另一边。原来她在外面,而母亲在里面,那辆列车就这样出发了,没有返程,只留下她在空荡荡的站台。
早晨六点半。
李墨锦就像靠着车窗睡着了又遇到急停一样惊醒了,浑身被汗浸得潮冷,急促地喘息着。天花板上有处红点闪烁着,像某次梦里怪兽的眼睛。
你是谁?
周舟看着那个似乎是新贴上去的名签喃喃自语。她努力勾勒出记忆中的人,与班长李墨锦进行着比较,除了长相和名字,她们俨然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思来想去她给王迪发了条消息,内容的中心思想就是她感觉班长人很好想跟她交朋友,问问王迪有什么建议。
周舟一边等待着回复一边整理数学笔记。正当她心不在焉地又算错了个数字,放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王迪回“下周放学聊。”
“其实,我对她不了解。”
周一放学后,随着公交车摇摆的王迪这么说着,手里拎着一杯作为信息交换报酬的珍珠奶茶。看到周舟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急忙摆手“说实话,我都不了解她你也别想从别人那打探什么信息了。”她眨了眨眼睛继续说“毕竟,我可是b中最大的情报中心,你算问对人了。”
“李墨锦这人特亲切,对谁都好。但是她才是最难接近的那个。”
“怎么说?”周舟挑挑眉毛。
“一般来说,感情这种东西,无论友情还是爱情,基本都能分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两种。从高一开学到现在对李墨锦“一见钟情”的人太多了,但至今也没见她跟谁玩的特别好。至于日久生情嘛,她不住宿不存在室友情这种东西。反正我没听说谁跟她私下交情好,汤敏敏可能算一个吧,毕竟她俩都是数学小组和文学社的。但是汤敏敏也有自己的好朋友圈。”
“两条路全堵死了,你说咋可能好接近。”
“这么高冷?”
“你不信可以试试跟她套近乎。”
“不过也正常。”王迪打了个哈欠,似乎这样。就能消解掉昨天晚上熬夜看小说的疲惫。
“什么意思?”
“班长家似乎挺有钱的,我的意思是,不是小打小闹那种程度。”
“以后跟我们大概率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王迪补充了一句。
见周舟一脸怀疑的表情,王迪瘪了瘪嘴补充道,“宁城有个家族企业也姓李,你是从江城来的对吧,他们在江城还有工厂呢。不过这几年应该脱离制造业了,努力往新兴行业转型了。”
周舟盯着王迪飞扬的眉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王迪你是网络小说看多地理也学中毒了吧?再说了,李这姓很常见啊。”
“关键不是姓的问题。”王迪环顾了一周,见同车没有熟悉的面孔才悄悄接着说“我爸之前跟他老板参加过他们办的聚会,在那见到过李墨锦。他上次来开家长会后就跟我说最好跟班长搞好关系。”
周舟了然,前面都是铺垫,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条信息。
“你俩聊什么呢?”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均是一惊,扭头看去,范晓峰的笑脸忽然冒出来,他不开口胡说八道的时候倒也是挺板正的一个男生。有点自来卷还发浅的头发缠绕在头顶,这么笑着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像是长辈都会喜欢的那种阳光开朗的类型。车上人实在太多了,刚才几个正等着去超市抢鸡蛋的老头老太太和他们巨大的购物小推车恰好挡住了他。
王迪有点意外,但马上正了正神色,语气带点熟络的嫌弃“去去去,我们小姐妹说话呢,没您事啊范晓峰。”
“惠安新街到了”播报恰在这时候响起。
“我到了,明天见。”王迪只冲她挥了挥手,转身下了车。
周舟是那种心里有了事就要马上去做的人,没等这段对话在放学后发生,她从周一迈进班门她就开始重新观察起了李墨锦,想再找机会跟她搭话。只不过李墨锦似乎很忙,课间总要去帮老师收作业、搬书、拷ppt,这个计划进行的并不怎么顺利。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坐在了离李墨锦间隔一个桌子的斜前方座位。她视力5.2,很方便在扒拉米饭的间隙偷瞄。与此同时,脑海中却从记忆深处翻找出了另一个人。
李想,江城出版社古籍编辑和单身母亲。她身上似乎只有这两个标签会为人注意,像一阵略过窗户却只是让它晃了一晃的无关紧要的风。想起她的时候所有画面都蒙了一层磨花玻璃。周舟对她的记忆完全依靠某种身体的惯性。李想与李墨锦母女俩挤在江城南岸区老破小的一居室里,客厅就是李想的卧室兼书房。周舟的记忆总连结着那间房间闻起来的味道。墨水、书本、纸张、新换洗的床单、恰当的一点灰尘和阳光混杂在一起,一推开门就一齐如波浪般涌入鼻腔。丁达尔效应在这样的房间能最好的展现,放学后傍晚的夕阳中一切都呈现出流动的朦胧质地,粘稠而温暖。今天政治课上老师刚讲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一个人的到来与离去总不会无踪无际。
思来想去,周舟端起饭碗,径直向李墨锦那桌走去。却没想到碗壁沾了油,正要把碗安安稳稳放下时一滑,整个碗“啪”得一声重重落在桌子上,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持续与桌面碰撞。周舟满脸通红,急忙把它放正。结合她自以为自然实则气势汹汹径直走来的步伐,简直像来专门找茬的。
李墨锦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抬起,就那样淡淡地扫视过来,冲她笑了笑点个头就算打招呼了,倒是一句话也没说。
面条。
乖巧而尴尬地坐下后周舟的眼睛偷偷瞥着。
李墨锦在吃鸡丝面。
“班长,好巧啊哈哈。”周舟干笑两声。
“确实很巧,我们都是下课就会马上来吃饭的类型。其实有些同学更喜欢在教室学一会再来。”李墨锦咽下嘴里的东西,就缓缓开口说道。
周舟也没想到她真会接她话茬,一时间还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紧接着她马上直截了当地问。
“班长你老家是哪的呀?”
“我们家是本地人,长辈好像老家是浦南的。不过跟那边也很多年没联系了,过年一般也不回去。”
“你家在江城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李墨锦没再看她,低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妈妈那边的亲戚呢?”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节哀。”
“没关系。”
她俩短暂的陷入了一段沉默。
在李墨锦小口小口快把面吃完了时,周舟再次开口。
“说起来我小时候有个认识的阿姨好像也是带着女儿搬到宁城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她们。”
那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
“真的吗?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吗?可以让大家都帮你打听打听。”
“李墨锦。”周舟说完这三个字故意说话大喘气般停顿了一下。
李墨锦只是看着她,神色没有半点异常。
“……其实你跟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周舟终于说出了下半句。
“能跟你曾经的朋友像也是我的荣幸。”李墨锦又露出她那标志性的亲切微笑了。
“认识的人而已,其实也不算朋友。”周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吐出这句。
李墨锦的嘴角收起了一点,笑容变淡了,像是加多了水的水彩颜料一样被稀释了。那双漂亮地眸子还是很认真地盯着她,似乎对自己紧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确信。
“没关系,b中的同学们都很好。我是说真的,我相信你在这会有很多好朋友的。”
……
与车上的潘晓峰道别下车后,周舟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毛线球,剪不断理还乱,就这么胡乱得塞着勉强保持着形状。
现在瞎想也没用,先撸狗吧。
进了小区走过水果店门口时,老板养的小黄狗跑了过来,蹭着她的裤腿撒娇。
周舟无奈地笑着蹲下狠狠摸了几下它的肚子,忽然感到塞在裤兜里的手机一震。
一条短信在锁屏页上跳出来:
“给你一个忠告,离王迪远一点。”
没有解释,没有署名。
周舟猛得从后背打了个激灵,她皱了皱眉回头望去,这条小区附近的街区人声鼎沸。对面补习机构的学生鱼贯而出,吵吵闹闹地涌进了各种小吃摊。
小黄狗爬起来蹭了蹭她的手,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