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从南浦回》临天游

4、历史并不悠久的古典文学社

　　周舟感到某种名为兴奋的液体在体内跳跃。

　　她并不感到害怕，是的，她感到兴奋。

　　吃完饭写作业的时候她甚至愉悦地哼起了歌，连周凤清都感到意外，在视频会议的休息间隙路过房间时敲门来瞥了眼她，眼神好像是在说“臭丫头又抽什么风?”

　　到底是谁?

　　她不关心王迪，她只好奇谁会在意她与王迪关系亲近。

　　周舟觉得自己不是什么蠢货，王迪像倒豆子一样倒出来这么多消息给她当然不仅仅是被一杯珍珠奶茶收买，她大概只是喜欢看热闹而已。

　　在这一点上她们是一样的人，都厌恶一成不变的生活，都好奇事情会如何发展。一年的高中时光已经结束，班里的同学的关系网已经基本确立。那些小圈子不会轻易解散，那些独来独往的人还会继续独来独往。
　　周舟是转学生，新面孔，一簇未知的活跃的火苗能否把老柴火点着呢？王迪大概只是好奇这个，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能憋住话的人，之前没把李墨锦的事告诉别人大概已经耗尽她所有力气了。

　　王迪就像小学奥数题里那个一边注水一边排水的泳池，熙熙攘攘的八卦秘闻从她身上流过，如果这些水没法流动起来，那水就要死了。

　　她难受死了。

　　想到这个绝妙的比喻时，周舟正好把最后一道数学题做完，她张开胳膊倒在椅背上笑出了声。门又被周凤清敲了敲。

　　“你今天实在闲出屁了就去操场跑两圈算了！妈一会儿要开会！”

　　周舟努了努嘴，嚷了句:
　　“凤清同志，注意语言！”

　　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还不算太晚，她真去门口换跑鞋了。周舟初中的时候是校田径队的，她喜欢跑步，李墨锦和她自己都深知这一点。

　　“你知道我是在骗你对吧？”她喃喃自语，紧接着摇了摇头，把关于李墨锦的一切暂时甩到脑后。

　　跑步的时候名叫李墨锦的幽灵阴魂不散。

　　周舟一步步向前迈着，初秋路边的树叶正在渐渐变黄，它们面对着她向后移去。她面对着疾驰而后的未来，脑子里却还在想上周的事。

　　其实开学这几天她一直都在等待。

　　她一直不喜欢沈从文的《边城》，认为它充斥着爹味作家对“纯洁”女性的幻想。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的心态和等待傩送的翠翠没什么不同，她只是在等待着，这种等待甚至毫无意义。等待着李墨锦来与她打招呼，等待着她们聊起初中的往事，等待着问出: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那些往常的亲密什么时候能流露出来呢，可能在明天，可能永远不会。

　　她一次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李墨锦对待她的方式让人挑不出毛病，友善、周到，像个真正的初识的好班长该做的那样，但也仅仅如此了。以至于周舟甚至怀疑，这是否真是一个与她曾认识的李墨锦同名同姓又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那颗亿万分之一的陨石恰恰砸在她头上，就这样短暂地给予了她片刻的虚假惊喜又全部抽走。

　　五千米结束，周舟意犹未尽地顺手结束了软件的运动记录。她把手机在指间转着，就像在写作业时总转笔那样。压腿拉伸时，她终于又从短信页划出了那条讯息。

　　“给你一个忠告，离王迪远一点。”

　　她截了张图，记下了发信的号码。

　　……

　　“你好，我想加入你们社团。”

　　这是周舟对汤敏敏说的第一句话。

　　b中是宁城有名的中学，不仅在成绩上，更在自由的学风上。这大概与b中的现任校长汪洋有关，据说他想要推行更具创新性的办学模式，对此家长们意见颇多，不过只要宁北中学历次模拟考和高考的成绩还排在宁城前列，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由头去发诸如晚自习放的太早、社团办得太多之类的牢骚。所以他们都在等待着某次“跌落”，或许在本学期，或许永远不会等到。似乎有家长已经早早写好了针对汪洋的檄文，子弹上膛，就等着找到理由一键投入教育局的举报信箱。当然，这也是王迪告诉周舟的。

　　文学社，全名鹿鸣文学社，宁北的38个社团之一，听着很气派但目前的成员组成却很惨淡，只有汤敏敏、李墨锦和赵怡三个人。其中赵怡还是汤敏敏的闺蜜。就三个人的社团都没跟另外俩人处成密友，也难怪王迪会得出“李墨锦不好接近”的结论。
　　12班的汤敏敏是文学社社长，她本人作为才女在宁北可比区区文学社出名多了，毕竟社团不一定谁都在意，但每次考完试评卷发下来的范文大家不管是否情愿总归还是要拜读两篇。

　　周三下午是宁北固定的社团活动时间，非高三年级都不安排课程。按汪校长的原话说就是:“一下午不上课学生变不成笨蛋。”这句话当然也被原封不动地抄在了“檄文”里。

　　周舟根据李墨锦之前给她的名录准确找到了活动教室。一间位于西楼六楼的旧教室，西603在此之前是宁北中学美术班的专用教室。后来他们搬到了设施更先进的新教室后这里便也空置不用了，一直被当做简易储物间使用。不过由于汪校长的“社团改革”这里也于去年被改造成了划分给文学社的活动教室。

　　从书架能看得出来文学社成员的阅读涉猎很广，既有传统的古代经典《诗经》《史记》等，亦有诸如《呐喊》《倾城之恋》《边城》《家》等近代文学经典，甚至还有整套整套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户川乱步等人的推理小说。

　　“周舟是吧，你之前有没有什么作品可以给我们参考一下?好让大家了解一下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创作。”

　　周舟随便准备了几篇初中时写的随笔散文一起递了上去。

　　汤敏敏随意翻看了几下，没有直接做出什么评价，只是温和地说道“好的，我了解了，我们的成员会一起讨论决定是否把你纳入文学社。”

　　“好，那我就回去等你们消息?”

　　周舟环视着整间活动室，她其实已经向外迈步走到了门口半扭开了门，最终还是迟疑着折了回来。

　　“其实有一些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汤敏敏从书桌中抬头。

　　“以下所说只是我主观臆断的猜测，如果任何冒犯我愿意道歉。”

　　“请讲。”

　　“恕我直言，你们真的是文学社吗？”周舟开门见山。

　　汤敏敏还没来得及开口，赵怡的笑声就从刚才周舟还没怎么注意的书架后面传来。

　　“难道你是来加入田径社的吗？周舟同学?”

　　“不用管她，你继续说。”

　　“鹿鸣文学社是今年才有专门活动教室的，但这里的书未免也太多了。”周舟上下打量着她刚才还没仔细看的另一侧书架，书放得很密还尽是些精装本。

　　“有本缩印的《辞海》倒还合理，毕竟社里三个人中谁爱写点古文也说不定。”

　　“但是一整套精装《辞源》和十三经注疏就太过分了吧?这种书我只在老学究和学中文系的人的书房里见过。”周舟瞠目结舌。

　　“不，学中文的都不一定会买这套。”她紧接着又喃喃自语道。

　　“或许是图书馆借给我们的书。”

　　“不是，所有的书都没有贴标签，有些是上个月新出版的，图书馆采购不会这么快。”周舟随手捞起一本翻看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很有钱，这件事就已经很奇怪了。”

　　“自从汪校长来了，学校就对办社团的事很上心。”

　　“不对，学校上心是一回事，但社团使用经费是有限的，要是涉及到拨款需要考虑的就太多了。”

　　“社团性质、社团人员数量、活动内容、校内影响力……”周舟掰着手指一条条列着，“据我所知，b中的社团拨款是有一套很系统的严密流程的。最有钱的应该是生物社团，我之前路过甚至看到他们有移液枪。”周舟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三个人的小社团，社团在学校里的知名度现在还没社长本人大，学校不可能给这么多活动费，除非社团的经费另有来源。”

　　“而且为什么社团里只有三个人?”

　　“我也不知道，可能b中对文学感兴趣的同学不多吧。”汤敏敏笑着挑挑眉毛。

　　“不对吧，文学社又不算什么小众的社团类型，不管在哪个学校申请入社的人数起码也都是排前几的。我不信就你们几个爱文学的，哪个语文考过120分以上的没做过几分钟作家梦呢？”

　　“还有‘我们的成员会一起讨论是否把你纳入文学社。’这句话。”

　　“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再落寞也毕竟是个正经社团，谁有没有资格入社总是要审核一下的吧？”

　　“说起“成员”，李墨锦去哪了?”

　　“实话说我不知道。”

　　“作为社长，唯二的社员之一无故旷活动都可以随便容忍吗？”

　　“也许我脾气好呢。”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至少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你们对李墨锦容忍度极高。”

　　“准确的来说，不是包容度，而是她对文学社有种奇怪的“占有感”。”

　　“上周她来邀请我的时候，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社长。”

　　“一个既不参加社团活动，跟社里其他人又算不上多亲密，但说话却像社长的人。这种情况听起来像什么?”

　　汤敏敏沉默。

　　“投资人或股东。”周舟自问自答。

　　“李墨锦就是这个经费来源对吧。据我所知她是有点小钱的。”

　　汤敏敏和赵怡都没否认她这句话。

　　“你刚还说我们不是文学社，为什么呢？”这次轮到赵怡开口了。

　　“如果你们是个正经的文学社，不会只有三个成员。”

　　“文学是种输入远比输出快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看东西比写东西快。《红楼梦》里的海棠诗社都要邀集八个人作诗互相评议呢，就三个人。”周舟顿了顿“不对，就两个，有个还不怎么参加活动……”她补充到，“到底要怎么百家争鸣呢?就算写了点东西互相分享也不过是闭门造车吧。”

　　“除非文学只是支线兴趣，你们的主线在于一些更小众也更具隐秘性的活动，本就不需要太多人参与。”

　　“那我们何必要办社团呢？”汤敏敏摊摊手。

　　“那就要问不在这里的股东了，我相信她也不是闲的没事就爱当散财童子吧。”

　　“你刚也说我们不是文学社，那我们买这么多书做什么呢？”

　　“因为你汤敏敏是真的喜欢文学，这一点毋庸置疑。你月月作文都能上榜就能证明这点，有人愿意给你大笔钱买书，世上没有比这更爽的事了吧。”

　　“其实你已经获得加入资格了，但是你要不要再猜猜我们的主线是什么?”

　　周舟伸手指了指架子中间放在阿加莎克里斯的《abc谋杀案》后的那套《冰菓》“谜底就在谜面上。”

　　“你们共同喜欢的是推理小说吧，寻常的文学社有阿加莎的作品不奇怪，但甚至连《鹭与雪》《煞风景的早间首班车》等等这种圈外知名度并不算高的日常推理作品都买了，对于一个普通的文学社团来说这就太奇怪的。”

　　“《冰菓》里的古典文学社，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呢？”

　　“我们大可以把这些收起来继续假装文学社，把这些摆出来的目的是什么。”赵怡终于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她是个身材高大的短发女生，似乎是干活出了点汗，校服外套被她脱下来系在了腰间。她一边拍着整理书时佩戴的劳保手套上的灰尘一边说，紧接着就被自己拍出来的灰呛到了猛地咳嗽着。

　　汤敏敏狠狠犯了一个白眼紧接着也没能幸免地开始咳嗽“赵怡你把灰拍我脸上了！”

　　“为了寻找同好。”周舟看着咳嗽中毫无气势可言的两人笑着笃定地说。

　　“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连我的散文都没怎么认真看就叫我回去等消息的原因，因为写作水平怎么样本来就不是加入社团的必要条件。如果我没猜错，大多数申请者都在提交作品后被一句“等消息”打发走了吧，之后这个“消息”就石沉大海。”

　　“只有少数我这样的，才能真正获得入社资格。”

　　“你是第一个。”赵怡说。

　　“刚才都是你在说，那么我也来说一个猜想吧。”汤敏敏盯着周舟的眼睛，她长着一张娃娃脸，此刻齐刘海下的杏眼微微眯着。

　　“你从前就认识李墨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