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从南浦回》临天游

2、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几天在学校还好吗?”

　　听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李墨锦还是没忍住揉了揉鼻子。这声音后常跟着的某种她不知道具体品牌的让人发晕的古龙水味道，每每叫她难以忍受。这是中年男人面对作为自己唯一优势的性魅力消逝前的最后挣扎。她隔着手机露出个略带讽刺的微笑，暗自腹诽。

　　还没等她回答，那人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周末还是回家住吧，小锦啊，爷爷奶奶都想看看你。”

　　“劳烦他们老人家挂念了，但是这两天……”李墨锦一句还没全说出口，就又被那人抢先。她眉头蹙得更深，但却马上缄默下来等待对方继续。

　　“我今天正好来这边有事，你坐车到科技大学这站，我开车一起回老宅好吧。”

　　李道松总是这样，句句都听着像商量，但句句都不允许被拒绝。

　　“我得先回去拿下周末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本书……”

　　“不用了，你到时候跟你崔姨说一下，她都会安排的。”

　　“再说了”李道松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紧跟着是有什么人打开车门下车的关门声。他顿了顿，转动了车钥匙，引擎发动。“休息两天不好吗?小锦，你其实不需要绷得这么紧，你知道对吧。”

　　少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到绿色的行人通行灯亮起，迈步向前。

　　“我知道了。”在几秒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顺从地回应。

　　“乖女儿。”这话像只透明的手隔空抚了抚她的头顶，让她脊背僵住了，鸡皮疙瘩一路从头皮延伸到后背。

　　回老宅的路上，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李墨锦坐在副驾驶上听歌，打开杂物箱想抽张湿纸巾，忽然瞥见支新口红，和上周放在这的那根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她伸手打开看了下色号又小心把它塞回去了，扭头瞥了一眼李道松。皮肉紧实地包裹着骨骼，扬起下巴眯着那双已长出了细纹的丹凤眼开车时，或许真能迷住几个脑子不清楚的小姑娘。

　　她垂下来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睛，不动声色地仔细擦着手，心中了然，他今天没叫司机跟着当然是有原因的。

　　注意到她的动作，李道松有点尴尬地率先开口，“有时间要不让崔姨带你去逛逛街，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也该喜欢漂亮衣服和化妆品了。”

　　“不用了爸，我周中周末放学都安排了补课。”

　　“而且你不能老穿那条蓝裙子吧，好看是好看，款式太老了，再怎么样人家也会说闲话的。”

　　“谁说闲话了?”少女抬眼直直看向他，浓密的睫毛如鸦羽舒展开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李家对孩子抠门呢。”李道松盯着前面的路，没扭头看她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只手指摩挲着方向盘。“小姑娘这么漂亮，不打扮打扮也太可惜了。”

　　“你没时间不怕，量下尺寸你崔姨没事逛着街顺便就给你挑几件了，合适的都带回来试试，咱也犯不着省这点小钱。”

　　“嗯。”李墨锦应着，抬手把耳机里的音乐声又调大了一点。

　　老宅其实不老，只是住的人老，因而李家的孩子们总习惯叫老宅。郊区半山腰的别墅，前几年刚建成，周边有个新兴科技城，附近基础设施齐全又清幽静雅，最合老人的心意。周五晚上是一周一次的家庭团聚日，在上学的都放了学，又在周末和工作日间，大人们有工作也不会这个时候谈，阖家团圆的最佳时间，只不过李墨锦很少参与。

　　李德明和曹玉清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李道松、大女儿李道兰和二儿子李道竹。女儿一家长居国外，这个姑姑李墨锦不常见。

　　刚跨进院子门，就听见李道竹的声音，“哎呦大哥，带小锦回来看爸妈啦。我今天晚上在紫竹居订了一桌，没让厨房备饭。”
　　“行，那我再接上麟儿和婉华。”

　　“不用不用，嫂子她们都提前过去了，就等你俩呢。”李道竹笑笑。

　　李墨锦对这里并不熟悉，尽管她已在这宅子度过好几个暑假。还没开学，住学校附近那个房子总归说不过去。

　　今年暑假，两个月间李家办了六场宴会，她度过了十六岁生日，错过了某个要回江城的日子，嗅到李道松那辆卡宴里换了五种香水味。

　　他们给她安排的房间和厨房距离不远，每次办宴，从早晨六点开始她就能听见那里备餐的声响，刀落在骨头上连带着撞击木头的声音像鼓，擂在她一夜未眠的浅浅梦境中。

　　觥筹交错间，曹玉清看着跟在儿子后面进屋的孙女露出个和善又慈祥的笑容。安静的孩子，长得好看看着也总是很乖。但每次看到李墨锦，曹玉清总是有点恍惚，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另一个人，看着清清秀秀内里却是个倔骨头，要不是……曹玉清缓缓收起了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里的石头也该放下了。她继续打量着李墨锦那双眼睛，忽然又笑了。就算里子应该没呢子看着这么顺也没关系，打磨久了，就算是块尖利的顽石也该显露出点玉般的温润光泽了，小丫头片子漂漂亮亮的就好了，能掀起什么浪呢。

　　“宗麟长这么大了呀！来让姑姑抱抱。”还没进包间李墨锦就听到了李道兰的声音，紧接着嗅到酒味与饭菜的味道蒸腾在一起，他们今天开了瓶好酒，李道兰带着一家子回国一次不容易，也难怪今天必须“团团圆圆”。

　　“小锦，来，这里。”崔婉华坐在圆桌左侧冲李墨锦勾勾手，她坐下后马上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从桌下捏了捏。

　　“高二刚开学，怎么样?”

　　“崔姨，都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高二开始就忙了吧，不过你一直也都是个好孩子，用不着我们操心那么多。宗麟这小子跟你一比就太淘气了。”

　　酒过三巡，李道兰和李道竹还陪着两个老人说话。几个孩子不是忙着吃东西就是玩闹，李宗麟终于消停了下来，窝在座位里老老实实玩游戏。李墨锦借口去卫生间踱到走廊里，黑暗尽头朦朦胧胧传来李道松打电话的声音。

　　“孩子就是麻烦，小时候是小麻烦，长大了就是大麻烦。”

　　“害，放在身边短总归没那么亲，不过也没啥，再说也是个丫头。”伴随着拨动打火机的声音，走廊那头的阳台上火光熠熠，烟雾升起，模糊了远处的城市夜景。

　　“她跟麟儿不一样。”

　　“书呆子似的，这一点跟那谁倒不像，但我也就是愁这个。”

　　“行了行了，不说了顾哥，周日见哈。”

　　李墨锦收回目光，拨通了周日一对一老师的电话，她得把课调到周一放学。

　　在姥姥家吃过晚饭，周舟陷在云朵般的床上翻来覆去。“妈！”她终于望着天花板长啸一声，几秒后得到回应后，又紧紧接了句“没什么”。自己记不清楚的事难道周凤清会知道吗？周舟想，她难得来开次家长会的时候连班都能走错。

　　小心推开门，周凤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电脑，显然又来了工作。

　　周舟叹口气，穿过客厅和餐厅进了书房。

　　刘百英架着老花镜在看报纸，退休不退学，她最爱说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业，七十多岁了还是要每天找东西看看。周舟总是开玩笑叫姥姥替她考大学得了，每次她这么调侃的时候刘百英总是轻哼一声，吹起她和姥爷年轻的时候高考上大学的往事来。这是周舟家老少闲聊的固定节目之一。

　　“哎呀舟舟，一周在学校辛苦了吧。”刘百英呷了口热水抬眼，摘了老花镜。

　　“姥爷呢?”

　　“你姥爷又在院子里鼓捣呢！他这把年纪出又出不去玩，可不就这点爱好吗！”

　　周舟点着脚尖上前搂住姥姥的脖子。

　　刘百英摸摸孙女光滑年轻的手，“凤清早带你回这边多好，咱们一起热热闹闹的。每年夏天都有你姥爷都种的葡萄吃。”

　　“没有离别的苦哪有相逢的甜。”周舟乐着给姥姥捏肩膀。

　　“哎呦你这小嘴！”

　　“你老不在身边，我跟你姥爷有多想你，你都不知道。天天坐着看报看你照片。”刘百英指指书桌，周舟的眼神随着她的手指移动。

　　太姥爷亲手打的桌子，用的是从老家运到这里的木材，老式又质朴无华。北方气候干燥，几十年的光景已有多处开裂，却承载着姥爷对家乡的念想。玻璃板子下面压着这些年两个老人剪的报纸和周舟从小到大的记忆。

　　婴儿车里流口水的周舟。

　　小花园站着荡秋千的周舟。

　　捶打她爸自行车的周舟。

　　征文比赛领奖的周舟。

　　爬到泰山顶拥抱太阳的周舟

　　泳池里玩闹的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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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周舟眼神滑动，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着，喉咙微动，咽下所有紧张和摇摆。

　　周舟深吸一口气，伸手指着姥姥刚才看的报纸旁某张照片左侧的女孩故意发问，尽管这张秀白的脸她再熟悉不过了。两个女孩稚嫩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花瓣一样的嘴唇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成双。

　　“你还问呢，我记得这个小姑娘，你这孩子比我这老太太记性还差。”

　　“您记得?”

　　“你姥姥什么记性！长得多灵一小姑娘啊，你初中那会我跟你姥爷去那边看你的时候来咱家吃过饭呢，那小身板！跟小白杨似的，嘴巴比你还甜，我怎么能不记得?你那会儿管她叫锦锦呢。”

　　周舟眼神沉下来。

　　刘百英继续念叨着“你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的，你自己原来交的朋友自己都记不得啊。”

　　周舟看着那张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墨锦，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