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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近来,怀里边上浮吐河的河水愈发盈润,丰沛的河水向着东南方流淌,最终将汇入发始于西边蒙事山的三条大川之一,号江。
      就是说,春深了。
      和两个月前同样的笛声,也是一样的清晨。豨戎单于毐徦穿着牙色的绸衣,只身盘腿坐在东门城墙的垛堞上。单于翻起六颗獠牙的嘴吹着一根短笛,两只莲花瓣似上翘的尖耳朵下,一对铸有人面浮雕的银盘钉在巨大的耳垂上。毐徦单于一双眼皮褶皱的眼睛看向不远处草原上,静静站立的鬼方公主。一只野兔从诸夏奴隶与背对他的鬼方公主间跑跳而过。
      男子走近,轻声说道:“翻过那片山峦就能看到丛崖了。”
      少女诧异的扭头看来,挑起眉头,叹了口气,又把头转过去,张口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奴隶男子不清楚少女指的是什么,但是却从话外听出了些别的,“那里,那个方向,商方,您知道吗?”男子抬起被镣铐束缚在一起的两臂,指向东南边。
      “商方?”少女疑惑的重复道。
      “嗯,商。”
      “你是从那里来的吗?”
      “嗯,请您说慢一点,我想不来,”诸夏男子稍露努力神情,继续说,“您从来没听说过商方吗?”
      “知道,但只是知道名字。”少女说。
      “咈,哎——”奴隶男子叹了口气,“那是中国,最大的国,所以在商可以看到许多其他方国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您去了,就知道了。”
      “比如呢?”少女问道。
      “嗯——在山朝邑,就是商方的都城。有一座房子,叫鹿王台。”
      “怒?”少女睁大眼睛问道。
      “秘修,鹿,秘修婆凭。”
      “然后呢?”少女盯着奴隶男子的眼睛。
      “这座房子建在高台上,紧挨高台,一整座山,凿开,凿成一只雄鹿,鹿两条前腿,就踏在高台上。”
      少女抿起嘴唇,身子更转向奴隶男子。
      男子接着说道:“那鹿头是空的,鹿的下半身还是山,顺着山到鹿背,可以进到鹿头。鹿头里有三口大球样子的铜炉,炉顶有许多小孔。三,嗯,三腿鸟,”男子想了一下,“到鹿两只角中间时候,就用炉子烧水,水汽就从鹿嘴和鹿鼻冲出。一圈虹晕就围住鹿头,壮观。”
      少女蹲了下来,手指在土里戳探,笑着问:“那只鹿能跑吗?”
      奴隶男子也蹲了下来,摇头道:“不能,但是也能。”
      “什么意思?”
      “商方东边,一类人,他们会使,嗯——商方人叫做幻术。”
      “换续?”
      “嗯,就是骗人的把戏。有些人身上经常挂着葫芦,他们能用手使葫芦里的水沸腾,从葫芦里喷出雾气,等雾气把你罩住,那些人就用法术让您看到您想看的。也有人是用熏香,等您呼吸香烟,您看到的就不是您看到的了,而是他们让您看到的。但是不管您看到了什么,那都是假的。”
      “那种熏香是从哪里弄的?”少女语气试探得问到,说完忘记合上嘴。
      男子明白少女的心思,笑着说:“是从方士那里弄来的。”
      “符嗯戏?”
      “嗯,方士。他们把泥土、虫子还有草药扔到锅里烤,然后得到,嗯,珠子,还有熏香。”
      “还能弄到其它的东西吗?”
      “嗯……也有喝的。”
      “喝的?”少女想着泥土、虫子惊异道。
      “也能用来盖房子。”男子说。
      “盖房子?”
      “嗯,可以弄来糊墙的白泥。给墙都抹上,屋子里就干净了。”
      “我知道的,丛崖也有。”
      男子向右边远处看去,一群屁股上长着大盘角的精羊,像是越水的鱼群一样,在草原上奔驰。耳边是一首生气灵动的笛曲。
      “在更南边也有这样一大群的兽物,是一种鹿。”男子说道,少女向着羊群看去。
      男子继续说:“在南边有条非常长而且巨大的山脉,叫大茫山。大茫山大啊,在山的南边据说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原,有一群人首蛇身的人生活在那里。”
      “身子是蛇?”
      “对。”
      “那片草原上有一种鹿,叫做盛君子,它们头上只长着独角,但是那支角非常大,像是波浪一样顺着身后长,独角会先分出两个杈,再分出六个杈,它们后背两边也长着两只角,像鸟翅膀一样夹住身子,所有角上都长着红叶。那种鹿大半身都是靛青色的羽毛,所以跑起来非常快,也和精羊一样一大群一起跑。”
      “你有去过那里?”
      “没有,但是我在商王的林苑里看过那种鹿。不过我看到的鹿角上并没有树叶,我听人说那种鹿,吓一吓,叶子就掉了。”
      少女认真地盯着奴隶男子,男子瞥见少女的眼睛,赶紧把目光挪开,想了一会,又说:“说到惊吓,我听说人在极其惊恐羞愧时,会看到呢系氏。”
      “呢系戏是什么?”
      “不知道,传说呢系氏是没有的,可是当人看到它的时候,它就有了。”少女挤了下眼睛,若有所思,男子道:“我听说呢系氏非常巨大,比夸父氏还要大,有的甚至像山一样高,然而明辨是非的贤人能看透它们。”
      “如果看透它们会发生什么?”少女问。
      “没听说过,我既没有见过呢系氏,也不是贤能的人。”男子似乎回想起了难以回首的往事,表情一下变得凝重,深吸气。不一会儿回过神来,继续说:“有游客说呢系氏没有男女之分,其言辞动人,长相,嗯……”男子不知道庄重这个词该怎么说,“美丽。然而它们害怕战争,一遇到战争就逃了。更稀奇的是,谣言在大茫山还更南的远方,远到人生命的尽头,有一棵广玉兰树,树上只有一朵广玉兰花。但花中却有一盆水,水中漂着一片树叶,树叶上托着一座大山,山上有一个洞口,洞口里有天,天上有他们的方国。您相信吗?我是不信,哼。”男子蔑笑,晃晃手里的细长草叶。
      少女听着,抿嘴笑起来。
      “哦,我呆的太久了!”男子赶忙站起来回头想向推车跑去,却看到豨戎东门门官已经面露凶神快步走来。
      “丕须又喔!”背后少女喊道,豨戎人举起鞭子,怒气冲冲。
      “丕须又喔!”少女冲到奴隶男子面前叱到,豨戎人一慌,急忙收手,手攥住鞭子按在胸口,神情不服,弯腰后退。
      “感谢。”奴隶男子作揖拜过后就朝着推车跑去了。
      少女回过神来想起还有事情没问,但一眼看去那奴隶男子早已跑远了。天边灰色的的大山伫立,远处草原上精羊群在草浪里徐徐前行,豨戎单于毐徦吹奏完最后一支欢快的曲子,从垛堞上跳下,也离开了。
      翌日清晨,诸夏男子坐在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酢浆草,眺望尽头。耳后传来脚轻柔踏在草叶上的声音。男子回头看去,意料之中。少女捋了一下衣裙,然后跪坐下来。少女冲着男子微笑,却并没有说话,然后也朝远处看去。奴隶男子知道这孩子又是来听她讲些奇闻异事的。
      “您听到了吗?这乐声。”男子说道。从怀里城内传来合奏的乐曲,笛声埙声崎岖,如同悬崖边垂吊这的古树藤,而古树藤后映衬的则是高洁无云的蓝天。少女笑着点头,男子继续说,“那是单于廷的御乐,只有居于上位者的音乐,才会像这样哀思而不困顿,辽远而适时收敛。埙乐婉转,是为君者的智慧;笛声轻盈,是为君者的宽容;”男子右手食指空敲了敲,目光深邃的盯着少女双眸,“鼓声有力,是为君者的果断;而铮铮的鸣金声,那就是人民,在歌颂为君者是一位豪迈的君主啊。”说罢,男子眯起眼睛仰头看向天边,又回看少女。
      少女为男子神情的肃穆感到惊讶,于是笑着称赞道:“您真是位君子啊,从前我还在鬼方的时候,我的叔父及钰也说过和您一样的话;他经常劝诫我要从祖先的音乐里学习做人的道理。小时候我不明白,但今天您告诉我这些,好像我也能感受到一点了。”奴隶男子觉得少女的笑容高雅而动人。
      “您过誉了,我上一次听到这种音乐还是在商方的都城,豨戎的音乐虽然独有一种质朴的意境,但仍比不了商方的正音。比如当初禹王立国时所作的乐曲,即使流传至今日,仍能从乐声中看到四面八方山峦朝拜初升太阳的气势。而这豨戎的乐曲,虽然立意深沉,但仍然是有不和谐之处的”
      “什么是不和谐?”少女问。
      “这乐声虽然因忧愁而动人,我想豨戎的王一定是位深情的君主,多情的君主也必然能体恤子民的难处,但是乐声中忧愁还是太多了,一味沉湎于自身的情感中,恐怕是有害的,也许豨戎会因此招来祸患。”
      “一定会吗?”
      “不一定,但是假使有了灾祸,恐怕会是因为这个。人的祸患,总是起始于人所沉迷的事物,国家也是如此啊。在商的西南方,流传一种名为蛊的毒物。蛊的威力巨大,养蛊的人日复一日诅咒静物,又或者用毒虫喂养毒虫,经年累月,最后作为蛊的东西就会成为不可收拾的祸害。人的喜好就好像是蛊一样,人沉醉于其中,倾注贪欲,不能自拔,长此以往,不能说不会成为一种妨碍,所以人总是会栽在自己的喜好上。”
      “您能养蛊吗?”
      “会的。”男子答道。
      少女精神抖擞说:“商方都是些像您一样贤能的人吗?”
      男子低头,语气较之前迟缓些,说道:“是的,商方有很多贤能的人,但我并不贤能,就比如圣贤是不会触碰蛊这种明令禁止的东西的。”
      “即使您这样说,我还是觉得您很有智慧。”
      “您言过了。话说回来,您有看到怀里最近来的嘲今氏吗?”
      “嘲今氏?”少女想了一会儿,”您是说那些上身格外魁梧,下身却很短小,长着夔兽脸,野猪獠牙,皮肤像金子,而卷发却像银子的人吗?”
      “是的,他们就是嘲今氏,散居在豨戎和鬼方之间的民族。”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喏,这就是我为什么问您听没听到怀里传来的乐声的缘故。您难道不知道马上要举行祓厄大会吗?”
      少女摇头。
      “哎,是这样的,这里与别的地方不同,豨戎一年有十四个月,其中夏季是岁首,春夏各四月,秋冬各三个月,而年末则是春季。现在春天就要结束了,豨戎人将要举行祓厄大会庆祝新年。这些嘲今氏就是趁着节日来交易货物的,如今怀里整日演奏乐曲就是乐师们在准备节庆。嗯,时候不早了,我也该离开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说罢,奴隶男子起身要走。
      鬼方少女赶忙拽住男子衣角,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别有所求。”男子答道。
      “你想要什么?”少女问。
      男子跪在少女面前,紧攥双拳,抬起双臂,咬住下唇,两眼厌恶的盯着手腕上的锁链,道:“尊严。”
      少女立刻明白了男子的渴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郑重地说道:“我名为和,是鬼方的太子,你应当奉我为君主。”
      “太子?”男子抬头惊异道,继而笑起来,稽首大声回应:“臣虞招,愿奉太子为君,如有违背,子孙不昌!”
      “你笑什么?”
      “您,您真是太美了。”虞招谨慎地陈述道。
      “放肆。”隗和低声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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