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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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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沉下,陶埙的声音缓缓推进,不知何时一切乐器的声音都消弭了。霎时如银杯落地一声,大鼓短笛琴埙和鸣,此起彼伏。正亢奋的乐声中,一只白色大袖扫过,眼前已是大好白昼。炽烈的篝火四周,面相粗犷的豨戎女人绕场起舞,场地边酒桌处时时传来喝彩声。
隗和与侍从们率先进场,豨戎侍女引导隗和在仅次单于席边上的台陛坐下,虞招作为心腹得以在侧旁台下就座。武士的赞拜声中,戎人各部小王纷至沓来。始呼戎部小王由斯、无终戎部小王牟而、陆浑戎部小王却彊、翳徒戎部小王粟各、嘲今氏义渠戎部酋长休邪、嘲今氏大荔戎部酋长浑屠皆已到场。
重奏欢乐激昂更甚。
“狄獂邽冀部北原大王报爰到!”侍卫高声赞拜。
“呼衍部小王不事到!”侍卫又赞拜。
“兰部小王败余到!”侍卫再赞拜。
太子隗和向大门看去,只见一位两丈上下,鸦青鳄皮,身穿泛着蓝光的黑鱼皮短衣、血红裙子,腹部系着赤铜兽头腰带,腰以下长满紫檀色长毛的巨人,神气高傲的走进场来。那巨人下身像蛇一样扭动,长毛间露出一条粗尾巴,两名嘲今氏小王紧随其后。
“那人是谁?”隗和小声问。
虞招正仰着脸,好奇瞧看,嗯了一声赶紧答到:“狄獂邽冀部的王,四十多年前该部先王与豨戎订立盟约,向单于称臣,”虞招又伸长脖子望了望,“在商方就听说豨戎单于不是很管的住他,看来是那么回事。”
“哦。”隗和心不在焉的答道,仍是一脸好奇看去。
虽然是在节庆会场,但隗和看到逐渐靠近自己的庞大身躯还是不禁发怵。虞招偶然察觉到太子的窘迫,于是三指托起酒碗,装是敬酒,走到太子身边,握住隗和的手,说:“臣常在太子身侧侍奉。”隗和看到虞招,勉强笑了一下。
报爰已近在眼前,隗和细看才发现他的下身长毛间掩藏着六只利爪,面颊上两只牛角似的长牙穿出。
“请大王这边就座。”侍女说道。
隗和看着报爰在戎人诸王席位前停下,像是没听到侍女的话一样,巨大的身躯如庙宇大殿椽柱,在自己咫尺前矗立,仰头才能看全他的半身。无论如何,当巨物迫近身边,必定令人心慌,而若是发现巨物随呼吸微微起伏,则格外可憎。被巨人上半身久久霸占视野,自己喉咙咽下口水已是不值得觉察的小事。隗和从报爰侧后边看着他巨大的腮颚上鸦青色皮肤随肌肉咬合扭动,突然,报爰扭头,怒目看来,两人五目相对;眼前报爰的身影出现重影,隗和顿感全身皮肤麻涨,以至于场上乐声喧天,却无暇听见,不知自己已经五官闭塞,隐隐觉得好像一众戎王目光皆向这里投来。
“请您喝一些甜酒吧。”虞招摸到手中太子皮肤稍凉,紧紧攥拳,于是说道。
“啊?啊。”隗和连忙抓起酒碗,一饮而尽。
“哼。”报爰厌恶地将头扭开,朝着对面的席位走去。
“您和他有什么过节吗?”虞招问道。
“嗯?”隗和将嘴边酒碗放下,露出三只睁大的眼眸,眉头挑起,摇摇头,“不知道。”
“兴许是他与鬼方有过节吧。”虞招轻抚太子的手,然后轻轻拍了两下,就起身走下台陛。回到位子后虞招猛吸了两口气,感到肋间僵紧,心跳仍快。喝了一杯酒后,虞招窃以眼角余光察看了太子,确定已然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又是如银杯落地的一声,众人皆如醍醐灌顶,朝正席看去。
“大单于到!”
豨戎单于毐徦戴着金鹿头箍与其阏氏从侧边出现,走上台陛,在立南朝北的位置盘腿坐下,一时乐声雀跃而高雅。单于毐徦向左手边席位上的太子隗和报以微笑,点头行礼,隗和也揖手还敬。大单于又向狄獂邽冀王报爰在内的九位戎王一同行礼,戎王们纷纷回礼,只有报爰闭上眼睛,轻轻前后晃了两下脑袋,才睁眼向大单于低头弯腰答谢。
侍卫们传示全场肃静,于是单于毐徦高声说道:“大单于的顺民们,难道你们还没有听到夏虫已经开始鸣叫吗?为什么还不开始庆祝节日?既然你们还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让本单于用这杯酒来告诉你们吧!”说罢,毐徦举起酒杯,仰头鲸吞,然后将空杯高举向众人展示。
“好!好啊!”场内掌声雷动,在场所有人也都开始举杯庆贺。
于是乐师又重新奏起音乐。当舞女随着舞蹈编排,缩聚在篝火旁,像红菊绽放一般下腰甩飞长袖时,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豨戎壮年男子从一侧进场,绕大圈奔驰。马上男子们全都仰卧着,将手中粗陶酒碗伸向观众桌席,粗着嗓子用豨戎语吆喝道:“酒!酒!”于是席位间的观众也纷纷扯着喉咙答应:“好!”随即抬起酒缶,径直泼向面前一个接一个蹿过的骑手。一时间酒水四溅,珠滴纷飞,折透金芒烁烁。骑手在马背上辗转,一边饮酒,一边变换着各种困难的姿势。酒水一旦饮尽,骑手就呼号一声:“着了!”旋即将空碗朝着正对面隔着老远的骑手扔去,对方就立刻接住,然后再向观众讨要酒水。骑手们照预演依序飞碗,观众无不看着拍手称赞。场中舞女也应和场面,舞弄简短而有力的手部、腰部动作。
“哈哈,好啊!”大单于拍手赞叹道
“欸,哈哈,”大单于朝着隗和摆摆手,似欲言尚未想好,“太子啊,太子,呵呵。”那边隗和正一脸笑容,出神地看着场上“飞碗舞”,以至于单于连唤两声才回过神来。
“呵呵,“单于怯笑道,”你看这孩子,哈哈。“单于笑着对身旁的阏氏说,阏氏也慈爱的笑起来,向隗和看去。
“单于有什么吩咐吗?”隗和行礼道。
“太子啊,”单于道,“呃,这节目,可中意啊。”单于脖颈稍伸,眉毛挤出额头皱纹,嗓音低沉浑厚地关切道。
“感谢单于厚爱,舞蹈很精彩,食物也很可口。”隗和答到。
“啊,哈哈哈……”单于笑起来,“来来来,来单于这里坐着,这高,看得,更清楚。”单于讪笑着,仰了下头。
隗和霎时有些慌了手脚,被单于的热情裹得有些不知所措。慌了片刻才赶忙向侧旁台下虞招尴尬地看去。
虞招正将酒碗送到嘴边,听到单于的话顿时止住,细长的眼睛瞟了瞟,不会儿又看到太子朝自己投来局促的目光,于是假笑道:“哈哈哈,承蒙单于厚爱,外臣替我家太子谢过单于。只是太子虽然尊贵,但毕竟是个孩子,举止没有分寸,外臣就斗胆替太子谢过单于美意,免得太子举止无度,扰了单于兴致,更难面折损大单于威严;况且大单于以宽爱对待太子,太子又岂能不以礼回报?就请外臣依礼辞谢单于,来成全大单于的仁德吧。外臣敬大单于一杯,单于请随意。”说罢,虞招一饮而尽,向单于行礼。
“哦——对对对,”大单于算是接下虞招给的“台阶”,笑道:“大夫为事妥当啊,这杯酒本单于为大夫喝了。”喝罢,单于用手鱼际处一抹嘴唇,抹掉了表情,一脸平常的继续看着节目。
戎王们轮番向大单于敬酒,说着恭维之词。场上摔跤、射箭、烤全羊等节目活动,循序进行。渐渐地,三足金乌在西边的峰峦间失去了踪影,于是豨戎人就在场地内点上火把,继续欢庆。此时不论王公贵戚还是贫苦牧民都多多少少带着醉意,席位间大小戎王东倒西歪,肆意喧哗。隗和年纪尚小,喝了些酒,又坐了一天,觉得有些乏力。虞招摸摸脸颊有些发烫,想必酒劲已经上头了吧。
“太子,”大单于说道,“太子这是怎么了?无聊了吧。”
隗和正两只胳膊摁地撑住后仰的上身,两只腿曲放在一侧,听到单于叫唤自己,于是便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去。
“呃,”单于神色亲狎又拘谨,低头若有所思,少顷又突然指着报爰道,“狄獂邽冀王!”
报爰正借着酒劲,隔着席座间空地和兰部小王败余夸海口,猝然被单于毐徦叫住,哼了一声没愣过神来。
“你来跳支舞给诸位助助兴吧。”单于神采飞扬的说。
“放屁!”如闷雷声,报爰一把将面前桌案掀翻在地,全场顿时愕然无声,“毐徦!你欺人太甚!”
“放肆!”大单于一掌拍在铜案上,酒水饭食蔬果全被震得挥洒一地。虞招见势不对猫着腰悄悄走到太子边上,揽住太子。
报爰跳下台陛,立起两丈高的身躯指着大单于的脸骂到,“毐徦!你忒不是个东西,一到场本王就忍着没说,凭什么你让鬼方那小兔崽子坐在上座!你以为本王是什么?”
大单于缓缓站起身来,阴着脸问道:“你敢再说一遍?”
“怎的?你还敢杀了本王!”报爰当即驳回。
“左右!”毐徦大吼,“把这个反贼砍了!”
“哼普!”侍卫跪答。
呼衍部小王不事赶忙步趋到单于席位前跪下道:“单于息怒,狄獂邽冀王不过是醉酒了,单于又何必与他置气,您的宽容与仁爱,整个草原人尽皆知啊。”
始呼部小王由斯也赶忙拦住打算行刑的侍卫,劝阻道:“不可啊!不可啊单于!祓厄大会杀人不吉啊!打先祖落脚这片草原,就从没听过有祓厄大会杀人的。”其余戎王见势也忙向大单于求情。单于长子毐盈走到单于跟前,扶单于坐下,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
“太子还不做个人情。”虞招对太子耳语。
“单于请息怒。”隗和大着胆子说道。
“罢了,”单于看了眼隗和说道,“念在今天是祓厄大会,本单于宽恕你了。”单于又看向近臣,说:“狄獂邽冀王醉了,还不扶他离场。”
“哼。”报爰手一甩,自己离开了。
单于尚在余怒中,朝隗和瞥了一眼,正看到虞招,于是又说道:“大夫善说话,就替本单于去教训狄獂邽冀王吧。”
“哼普。”虞招行礼,起身时对身边隗和近臣小声交代:“回绝单于不当的言辞。”
虞招离开后,大单于又打发阏氏回去休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对太子说道:“太子,本单于都是为了你啊……”
隗和感到愧疚,不知如何作答。
“哎——”单于叹气,“俺累了,酒喝多了,太子啊,你来陪同本单于回大帐吧。”说着,单于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招呼隗和。
隗和吃力地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本能地扭头向虞招看去,才想起来虞招已经离席了。单于再催促,隗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搀扶单于。到了单于的大帐外,单于仍执意挽留隗和在大帐闲聊片刻再走,隗和不知如何推辞。
大帐内织物多是绛紫、朱红色,缝合的金线在烛火映照下显出昏暗的光泽。隗和在黑羊绒软垫上跪坐下来。
“太子啊,俺今天都是为了让你高兴才那么做的啊。”单于弯腰站在一张桌案边倒水,用带着豨戎腔的鬼方语说道。
隗和把头低下去,咬住嘴唇,两只手放在腿腹间,捏着自己的食指。单于在面前跪坐下来,将盛着温水的凤鸟纹金觯杯递给隗和。隗和伸手接过,单于却抽出左手反握住隗和的手。隗和耸起肩膀,轻轻用力想要把手抽回只是徒劳。隗和咬住左边嘴角,三只眼睛畏视单于。
单于将额头抵在隗和指节上,有气无力地说:“太子啊,发生了今天的事,恐怕以后的日子就不得安宁了,俺现在非常劳累。”
“请单于早些休息吧。”隗和语气试探地说。
单于松开手,“嗯,喝吧。”单于一边说,一边顺势将手放在隗和肩膀上。隗和抿了一口,就将杯子捧放在两腿间。单于抚摸隗和后背,“俺的心意太子明白吗。”单于说。
隗和愈发不安,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于是说道:“单于请休息吧,和,嗯,就不打扰了。”隗和立刻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太子!”单于一下扑来,发狠悲怆地吼道。隗和被毐徦压在身下叫嚷着用力挣扎,纤细的手指深深掐进单于胸膛的赘肉里,胸肋被重重压住喘不过气来。“太子……太子……”毐徦用力嗅着隗和的肩胛,又将嘴唇咂在隗和面颊,一只手捏住隗和髋骨,另一只手按揉着隗和柔嫩的肚子。
“来人啊!来人……”大帐中哭腔呼喊最后只剩哭声。
漆黑的夜空看不到星辰与月亮,轻快婉转中透着惆怅的乐声飘荡。
银杯掷地一声,最后一切归于黑寂……
“太子?”虞招声。
“太子?”
“我一定要磔了他。”黑暗中骤然睁开三只布满血丝的凤眼。
乐声复起,埙声有力,笛声哀婉。车轮上老鸹突然张翅飞离,透过车底站住一双人腿。
于是车轮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