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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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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被风托着向侧身飘荡。
辅水边上,一座阴翳的水榭中,空荡荡木地板临水处,握剑的男子背影跪坐在穿堂风中。
年轻男子将手腕搭在地板边缘,手心向上,使得黑色纱衣的大袖被地板挡住,随后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探进水中,不及指根。被大风扬起的头发下,阳光照在半边脸上,男子双眼神色肃穆而深远地凝视着水中的手,继而紧紧闭上眼睛,不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鱼尾能窥见其心中仍存的迷惘。
水榭外一位步姿威武利落,丹红锦衣,长着双凤眼、挑尾羽玉眉的年轻男子,握剑走到端坐男子近旁,“主公,”弯腰道:“宫里来人说,风公想见您。”
端坐男子睁开眼睛侧过脸看去,同时将手从水中抽出甩甩,另一只手将飘荡的头发压下去些,不缓不急地说:“让他们等着。”
“唯。”殷今职行礼退下。
子乌站起身,衣摆袖子豁然被风吹起。子乌将沾水的左手对着天空,来回翻转审视。
“人。”
子乌自语,眯起映光的双眸,而后转身离去。
大序宫尚未出阁的公主们所居宫域,四处都云雾缭绕,宫殿就好像是建在流云之上。
一只蝴蝶从敞开的窗户飞进去。侧对着窗户的梳妆台前,身着素衣的少女正如鲛人平放鱼尾般坐着,一手将厚密光洁的长发握在胸侧,一手将鱼形鳞鳍镀金铜梳插在发束中停住。忘记继续梳头,是因为少女正出神地看着妆奁上的铜镜,看着镜子中自己齐刘海下的面庞。少女将脸侧扬起些,稍稍抿起嘴,一下子脸红起来,低下头去,咬住下唇,竖垂的刘海后眉头浅蹙,拈着梳子将手背挨在脸上,觉得烫极了。片刻,少女平复了神情,又将头抬起来,继续梳理头发,可眼睛却总是朝着下面看,使得长而密的睫毛拢住了波光流转的眼眸,如此一来,瞧镜中的一切,就好像透过斗笠上黑纱看一池泉水似的。她只偶尔才看一眼镜中自己,心想,“这样就不会了吧。”
宽松的素衣顺着少女肩膀垂下,垂到她两边腰窝堆叠起几层衣褶,衣褶顺着少女臀部而渐渐撑展开,最后会成一道短短的竖直凹痕。素衣下摆将双腿覆盖,唯有两只脚交叠着从衣服下露出些许,丰盈洁净的足肤被压出淤红间苍白的印子,青白色的蝴蝶翩翩落在盈血的太白穴上。
少女只梳发,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直至身侧近处,“公子,”蝴蝶应声飞走,而少女亦闻声止住梳子,侧首转睛,蹙眉眯眼想着能有什么事急急忙忙,正见婢女两手抓在窗框上,将将探身,“公子鹿儿要走了。”
“走?”简应更蹙眉,睁眼睛,攥着发束,拿梳子的手不觉垂下,手背压在大腿靠近折膝之处。
“嗯嗯,”简应再启齿,话未出口,婢女便压声回应,“我听寺人们说参方有使者过来,为的就是接公子回去立储。”
简应咬唇,低眉片刻,抬眼便道:“快帮我梳发着衣。”
“好。”话音未落,脚步声起。
大序宫回廊,王子乌一手扶着腰剑大步行走,一旁寺人低头趋步跟随。子乌心中估计外祖父唤他缘由的大概,“是时候了吧,”子乌心想:
“命运。”
子乌踏上走廊阶梯,同时又向宫廊南侧望去,见到云海之上万里晴空心中也觉得豁然开朗。登上大殿檐廊,子乌在寺人跟随下顺檐廊往北而走。快要到大殿后方时,一股清风袭面而来,将子乌大袖衣摆鼓起,似有似无的,子乌觉得这风中有令他向往的气息,可细嗅好像只是风的味道,他摸不定,疑是错觉吧。才就前面檐廊拐角处,一名高挑的少女出现,她低眉跑来,应有什么急事,可又兴许在意于他人面前失了姿态,跑的不快。少女离近时,风停下,子乌与少女擦肩而过,正好因步伐扬起的刘海露出全部眉目,迎着东方的三足金乌——长眉、凤目,让子乌看得清楚。少女去了,带起一阵气流卷在子乌脸上,他恍然间确信之前风中的气味。子乌想回头去看那少女离去的身影,然而又碍于地位尊贵,没那么做。仅仅右手两指捻住自己衣襟,慢下脚步,紧随着一名婢女也从檐廊尽头出追少女而过。
子乌觉得好像是上天给了个体面的机会,便借机平声问:“那是谁家的女儿?”
“回王子,是简姓有娀氏的嫡长孙女,名讳应。”寺人答。
“哼,”子乌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回头已见不着那人,“慌慌张张的,不成样子。”子乌自言,又大步朝前迈去。
“禀国君,王子乌到。”
“哦,子乌到了。”风公将手中书简搁下,喜笑颜开。
“外公。”子乌拜见风公道。
嬴照起身下榻,宫女为风公穿上鞋子。“快起来吧孩子。”风公两手轻轻托起子乌两腋,又顺势握住外孙双手,反复轻揉子乌手背,目光慈祥的端详外孙的面孔,道:“可有些时日没见了,外公不唤你,你自己不来?”
子乌向下看,躲了躲风公目光,赔笑道:“其实也没有很久,过年时与舅舅一家来过,算着也没几个月。”
“很长了,几个月。”风公道,注意力仍在子乌脸上,语气仿佛既是在回复子乌,又是在回复自己的情感,“很长了,君子日新月异,几个月能让你变化那么大。”
子乌微微皱眉,“倒也没有吧。”
“不不不不,”风公连连轻声否定,“你变了。”风公神情慈祥下浮出严肃,“你变了,你要成人了。”
子乌领悟,神情亦端正起来,“是。”他答。
嬴照长吸一口气,满意的注视着外孙一阵点头,“这一年你在庶长虑处学习处理政务,我虽然没有见你,但庶长每月都会按时来和我讲你的进展,他对你的欣赏溢于言表,外公很高兴。”
“来。”风公牵着王子乌的手就往殿外走,“陪外公去复道上走走。”
“唯。”子乌道。
两人便一路步行往宫廷外城墙上复道走去,只一二仆从陪同。风公上了年岁,久不走动,出行也都坐车轿,期间多次停下休息,子乌每每关心询问是否要召车轿,嬴照都以好久没与家人如此开心散步为由拒绝。如此,至复道时,已将近正午。
两人走在宫墙上,踏上连接两条复道的飞桥,风公嬴照在桥正中停下,面向南而立。子乌以为外祖父又累了,便上前扶住外公手臂。嬴照只眯眼看着城墙外延展到十数里外的城邑,还有处在地平线上的外城与群山,细看不规整的街道排布,笼统瞧去也算井然有序,街道上行人车马各自有着方向,有着在做的事情。风公指向宫外的街市,道:“为政者所为的正是这些……”
子乌微低头作虚心等风公教导的态度,嬴照继续说:“子乌,你看这母栖邑之内与之外有什么区别?”
子乌被问住了,深吸气看着远处城墙内外想了一会儿,试着回:“城内有人,城外罕见人迹。”
风公稍稍点头,“诺,可是为什么有人与无人就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呃……请外公教——”子乌更低头蹙眉支吾须臾仍觉不能回答,便想虚心请教。
“因为政治。”一直注视外孙的嬴照已然开口欲言,子乌却刹那开悟般抢答。
风公看着子乌黑白分明的眼睛颇为满意,道:“嗯,天地有大政,天相、四时、昼夜等种种,这都是天地之政。然而这大政所治为万物万象,并非独独为人,大政所指也往往与人需向背。一国之政,”风公一边侧身向子乌,一边右手数着左手手指继续道,“农耕、建城、祭祀、兵戈,这些就是小政。小政为人,所谋也为人。小政治国正如同大政治万物万象,”风公伸手向远处,“你再看这城邑,城外山川河流不能说没有规矩,但是这规矩对于人而言还是太大了,太难以捉摸了。所以以城墙为界,城外山川河流的走势、排布在我们人看来还是混乱,城内就显得清楚明白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街道,看看这车马人流……”
子乌颔首。
风公又看子乌,“小政,也是我们常说的国政,政治,就是为了框定这一墙之内的秩序,以人为本,知人所需,着眼十载百载,量力今人后人,将天下之民放在合适的位置,使各行各业,调度和谐;上下尊卑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又不违背天地的大政,能做到这些,就算是得其政了。”
“得其位则得其政。”子乌试言,向外公作揖。
“诺,正位。”风公轻拍子乌手臂,“寡人少年时即位,与诸侯朝拜天子,曾向烈子请教过问题,我问‘为何从古至今圣贤皆重史?’,你将如何作答?”
子乌思考片刻道:“圣贤云,‘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所以我以为信史之重,在于能成后世为政进退之司南,论事得失之证据,功过刑赏之判断。由此观之,存史,于社稷,于人都极为重要。”
风公赞赏道:“当初烈子与寡人议论此事,也都赞同如此看法,但是烈子又说了另一种道理,与你所言互为增补,使当时年少的寡人获益匪浅。”
子乌目光好奇起来。
风公见子乌眼睛中光彩感到喜悦,道:“修史之重,在于人皆有死。”
“有死?”
“当时寡人也是如此疑惑,所以烈子譬喻,如果使人的一生一直如婴儿一般,晚上就忘记早上的事,如何?”
子乌边思忖边慢慢说,“那岂不是天下将智慧不存?”
“诺”,风公照欣喜,“你比外公聪慧得多。想想上古时洪荒初蒙,祖先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为野兽所追逐时,能否预料今日建立八百方国,拥立天子的尊严”,风公说着又指向前面的喧闹街市,“人生不过百年,然而非千年之计,怎么能有这种变化?如果不是重史,千年又从何而计?”
“子乌,商王子,你还记得子姓先祖是如何建立大商的吗?”
“铭记于心。”子乌握住腰间剑柄,深吸气挺起胸膛,眺望前面的山河。
“子姓先帝们的明德与志向还能幅员到哪里,就在后世子孙了……”风公感慨。
子乌站在过往多少代人营建的母栖邑中,触景生情,心想于这城中,于这世上,他不能说不小,但也不能说不大,这人间那么宽广,一定也会有他之正位。
纵目观山林与流云,可知起风了……
“鹿儿!”风中女声,“鹿儿!”
大序宫东侧一府邸中,参方公子鹿儿听见熟悉又暗忍哭腔的声音,犹豫片刻熊鹿儿转身朝大门看去,简应就站那,两手揪着衣服。
“鹿儿,你要走了吗?”公子鹿儿本还在不知如何开口,简应先红着眼眶问。
公子鹿儿未作答,垂下目光看着地面。
一旁仆人们各自忙着收拾行李,简应想问个明白,但又顾忌说错话而失去某种也许存在的机会,结果只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着鹿儿。
公子鹿儿神情平静,仅在目光扫视周遭时透出忧郁之色。紧接着,鹿儿调整呼吸,走到简应面前,接过简应的双手,露出手腕上荻花手环,鹿儿看着她的眼睛道:“月过屋檐时来花园那株玉蛾杏边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讲。”
虽仍心中七上八下,但好歹算个约定。
一壶茶反复勾兑煮至无味,终于入夜,玉蟾尚未过屋檐,简应便来到府邸的花园,却看见鹿儿一个人比她更早站在树边等待。手提灯笼将弱光照在熊鹿儿半身,一旁玉蛾杏满树发出点点蓝光的飞蛾,也只隐隐现出树木自根部丛生散开的枝干。
“鹿儿。”简应道,声轻而急。
熊鹿儿将手中灯笼举高半尺,灯光刚好能将两人拢住。简应慢慢走向玉蛾杏旁的公子鹿儿,看见他披着一件黑毛宝蓝纹翠色斑的朱眼豹皮斗篷,衣领缝着一整张九尾白狐皮,白狐眼窝嵌着两颗灰紫猫眼石,背后垂下的九尾被一根九连银钩勾展开,每条尾尖都缀着月光石吊坠。不知是不是光太昏,简应觉得鹿儿阔面上细长象眼藏着重重心事,因此她没走几步便驻足。
既然简应站住,公子鹿儿便提灯走来,“为什么要瞒着我?”简应问。熊鹿儿并没回答她,一直走到她面前,将灯笼递给简应。简应接过灯笼,鹿儿将斗篷脱下,披在简应身上,道:“虽然立春了,晚上倒春寒也不能穿那么少。”
“为什么不回答。”简应皱眉,带着些怒气。
“穿好我的衣服,”鹿儿一把将简应搂在怀中,“国事定下我就来接你。”
简应本有一堆话冻结在唇齿间,不定该问不问,罢了,化了。她抱住熊鹿儿后背,提灯扫过玉蛾杏枝桠,惊得满树玉蛾忽如铁花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