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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老鸹落在水榭侧边栏杆,子乌盘腿靠着凭几阅读书简,殷今职跪坐在他身后一步位置用油膏擦拭子乌佩剑。
      “哦,对了。”子乌不经心开口,依然读着书,“今职,你爷爷的病好了吗?”
      殷今职看向子乌侧脸,手中扔擦拭着剑刃,回复说:“托殿下恩泽,吃了几副您让宫中疾臣送来的药,已经痊愈。”
      “嗯,那就好。”子乌仍读着书。“年纪大了,总是需要照顾的。”
      “唯。”殷今职看着子乌背影微微颔首回答,甚恭谨。
      子乌将竹简展开些,水榭里一时只能听到前面辅水流淌,还有外面偶尔鸟鸣扑翅声。固然僻静利于凝神,但若意欲有暗动,也利于凝神到别处。子乌一双伏龙眼目光看着看着就如同烛台被移去引光罩子般弥散开了,神思恍惚间离窍又回到十几天前大序宫中檐廊,那有娀氏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身边跑过,反反复复,以至于她的容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是一个动人的身影远去,已无需美的容貌,那身影就是美本身。可越模糊,就越想在记忆中描绘出清晰的样子,但又怎么能够?如果……子乌不觉皱眉,重聚目光,只是并非聚在眼外,而是眼内。
      “不像话。”子乌叹气,心中责骂自己。随后将书简卷起来,掖在左手腕与腹间,看着前面流淌的辅水,“天子婚嫁,关乎社稷。”
      眼下应该是学不进去了,子乌便扭身看着殷今职,道:“不久后我们要做什么你清楚吧。”
      殷今职低头握剑抱拳回:“臣知道。”
      子乌微微点头道:“要做好准备,这一去不知阴晴,我明天会去见庶长子车虑,请求为你祖父赏赐宅院奴仆养老,以后你辅佐我创业,不必再有其他挂念,只需一心一意。”
      殷今职跪直身体,将手中君主的佩剑收回剑鞘,同时向后退了两小步,而后叩首跪拜,双手前伸捧起君主佩剑,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臣父子本乞丐,承蒙君主错爱,赐臣姓名,拔擢大夫,恩厚至极,臣不敢再有要求,臣与祖父本一无所有,所有皆为主上恩赐,臣与祖父唯有效死命报答主上恩德。”
      子乌单手接过佩剑,轻声对殷今职道:“我不要你死,因为我不要失败,我要你辅佐我,光复商室。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败,起身吧。”
      “唯。”殷今职再拜而平身,水光映在水榭梁木柱子上荡漾。
      “王兄?”水榭外传来少女明快探问,音色比稚女雅,比妇人俏。
      子乌与殷今职随声往水榭外看去,只见从水榭纱帘与柱子后,一陌生少女身着藕色曲裾与红玛瑙项链,背手探身出现。少女前发全挽在头后,满面笑容,分髻垂于身侧轻轻晃动。丰腴洁净皮脂裹藏面骨,却仍能显出其整张脸走势挺拔。一双鸾眼笑似弦月,与通透肌肤共同映射阳光,乍如假日,令人误以为是金乌化身在眼前。
      见嬴铜虫到来,殷今职立刻起身作揖,“女公子。”
      嬴铜虫从柱子后走出,曲裾下白底赤金纹裙子摇摆。铜虫只从背后抽出左手贴在腰间手心对着殷今职,笑言:“坐吧。”
      “谢女公子。”殷今职再拜而退到水榭栏杆处而坐。
      子乌近日忙于准备加冠,许久未见表妹,此时此刻,不觉会心一笑,伸出手去接铜虫道,“瞧,谁说天无二日?这不地上还有个太阳。”
      “的确。”殷今职附和。
      “嗯。”铜虫更羞而笑,将手往大袖里藏了藏,而后隔着衣袖将手送向子乌。
      子乌在意到铜虫举止,但心想也确实该避嫌——方才嬴铜虫打柱子后出现,自己不也大吃一惊?明明数月前铜虫还一副又干又瘦、上蹿下跳,活脱脱难辨男女的小孩模样,也就这最多半年之间,竟然出落成这般身形。
      嬴铜虫在子乌身旁坐下,子乌将扣在桌案上的空杯翻转,使方陶壶里茶水斟满,“我知道王兄将要加冠,最近忙碌,所以一直忍着没来见你,只是王兄不想念铜虫吗?为什么不来找我?”铜虫问,伸手去摸杯子,却被烫了一下。子乌将自己水杯轻轻推向铜虫,铜虫端起饮用,但喝水也瞧着子乌。
      子乌看着铜虫的神态,听着她的语气,且喜且怒,令子乌一时也捉摸不定,只摸着耳垂回答:“本来我刚刚还和今职说道呢,好久未见铜虫,不如下午去见你,没想到妹妹倒先来了。”
      “有吗?今职,王兄刚刚有说想见我吗?”铜虫捧着陶杯直直盯着殷今职。
      殷今职挤出笑容瞟看王子乌,正见子乌悄悄看着身侧地板点头,“有,殿下刚刚还在说思念女公子,要我下午陪他去老师宅院见您。”
      嬴铜虫举杯饮水遮掩笑容,又道:“见我也不挑时候,干什么选今天?”
      “嗯?”子乌更摸不着头脑,心想“你不这也今天来见为兄的么”,子乌挑起眉头看着铜虫。
      “难道王兄都忙得忘记日子了吗?明日是正时节啊。”铜虫道。
      子乌吃惊,眼神略带不满看向殷今职,正巧殷今职也怯生生看向子乌,目光相交,甚是尴尬。子乌此时脑海中盘算着要将今日的行程全部重新安排了,只感无奈。而殷今职心中也颇为局促,自责怎么辅佐主公起居那么多年,却连节庆那么明显的事都未注意,事虽小,确是再懈怠不过。
      铜虫看见两人神情,便明白他们是真忘了,有一瞬竟觉得心疼,觉得子乌近日应该确实忙碌吧,便开口道:“父亲让我来询问王兄日程,说定下时间,明天下午一同乘车往大序宫出席家宴。”
      “好,一会儿让今职重新安排一下,把时辰报给你。”子乌答,那边殷今职点头,已经操起刀笔起草了。
      “哦,对了”,铜虫赶紧道:“明日王兄得空闲吗?”
      “怎么?”子乌疑惑。
      “没见王兄的这些天,我也都没怎么出过家门,既然赶上正时节,宫中家宴又在晚上,节庆城中一定会很热闹的,”铜虫神采奕奕地看着子乌,从双眼却能猜到她已经在想象明天的事情,“点彩妆、放风筝、烧香草、庙会、赛龙舟、傩神游行……”铜虫一边数着,一边目光不禁飘到天花板上去,“兄长我们一起在母栖城中游玩好吗?”铜虫霎时看向子乌,满眼期待。
      子乌看着表妹,幸福之感油然而生,至少目下不愿在想什么责任社稷,不假思索便回:“好。”子乌答应,铜虫听闻一瞬喜笑颜开,子乌凝视铜虫绽开的笑容,仿佛感同身受,也自然跟着笑起来。
      “今职”,子乌正色,想到就算是游玩也要准备妥当才好,便对殷今职道,“你去询问下庶长虑,如果明天清晨无事,我会去拜访他,只坐一盏茶的时间。至于明日原定的其他事务,都推后。”
      “唯。”殷今职将已经写好部分内容用文刀刮掉,看向子乌。待子乌话毕,殷今职吹了下竹简上木屑后起身离开……
      花瓣如木屑般在半空飞舞,辅水边上,头戴傩神面具的队伍在道路上游行,载歌载舞,四周皆有人从竹篮里抓出五彩花瓣抛向天空,路上行人牵着黄狗,抱着孩子随着傩神队伍漫步。一辆马车从道路侧边拥挤的人群中艰难驶去,车厢窗帘被撩开小缝,子乌向外探看了下,便将帘子放下。子乌跪坐在摇晃的车厢内,听见耳边锣鼓与起哄声渐渐远去消失。
      晃了一阵子,马车停下,子乌闻着花香便起身,殷今职先一步掀开马车帘子,探头道:“殿下,我们到了。”
      子乌从车厢中走出,门口正在悬挂艾草捆的老仆见到子乌便停下手中事情行礼。子乌只点头回应,下车接过嬴射姑递来的礼物包裹便道:“换辆车吧,既然是游玩,就用老师那辆无遮的大漆螺钿车。”一边说,一边走进风方公子嬴射姑在城郊的农家小院。
      “唯。”殷今职回应,立刻赶着马匹绕去院落后门。
      子乌提着礼物,沿小蹊穿过种着梧桐树与品类繁多花卉的前院,进入客厅,看见老师嬴射姑和舅母衣潺正坐在榻上,共同看着一卷竹简指点说笑。子乌不知看的什么,只听见只言片语好像嬴射姑夸赞妻子比天下妇人都聪慧,说罢便伸手试图将妻子揽入怀中。衣潺正笑着扯开丈夫手,推搡间正看见子乌到来,便正色用胳膊肘撞了撞丈夫。
      子乌清了清嗓子,嬴射姑才意识到外甥来了,子乌双手捧起礼物弯腰行礼道:“孩儿拜见老师舅母,这是学生乌与今职从山间寻来的小种松脂还有牛寻香,敬献老师与舅母,祈神之吊矣,绶以多福,万寿无疆。”
      嬴射姑点头,“礼物就放这桌子上吧。”
      衣潺道:“快去后院吧,你妹妹铜虫和她的两位朋友都在等你,刚刚铜虫已经出来瞧大门三遍了,我就猜她是在等你。”
      子乌笑容腼腆,将礼物放下,出了大堂后门走进一片菜园里,在几排丝瓜竹架子边,铜虫与风方乘氏大夫的嫡长女乘戌迤正翻看藤蔓上一只蜜蜂。
      “铜虫。”子乌道。
      “王兄。”嬴铜虫惊喜道,与乘戌迤一齐看向王子乌。
      “殿下万福攸同。”乘戌迤抬臂拢手,垂下水绿色曲裾大袖,欠身行礼。
      “快免礼吧。”子乌笑言,乘戌迤抬起头来,仍是一如既往秀气的面庞,微方的鹅蛋脸柔美不失贵气,一双杏眼上压着顺泽的卧蚕眉使得孩童般小巧的口鼻反倒文静起来。
      “真是稀客啊,刚刚舅母还说铜虫的朋友也在,我就知道是戌迤。”
      戌迤听言突然捂嘴看向铜虫噗嗤一笑,“哥哥你才是稀客吧,我这半年不是天天来,也是周周来。”
      “呵,是吗?”子乌摇头笑道。
      “王兄你是真不自知。”铜虫假作生气呶嘴,“哦!”铜虫顿时好像想起什么,子乌正好奇又疑惑,只见嬴铜虫伸手挽住丝瓜竹架后一人胳膊,将其带出。
      “这是我在宫中的好友简应。”铜虫介绍到。
      听到这两个字子乌猝然浑身绷紧,怔怔看着简应在铜虫催促下羞怯地从竹架子后走出。简应就站在那里,子乌双眼却一阵模糊,所见一切皆叠影重重。很一会儿,子乌不管怎么试图看清的那张次次在思绪中描摹回想却总也看不清的面庞,此时就这样真切的、分明的站在他的面前,明明应该是可以被看清的,明明是再努力一些就足以看清的,明明是理所应当就能够被看清的脸,就在这一会儿,却总也不能看清,越是尝试去看,就越是重重叠叠。
      “殿下万福攸同。”
      第一次听见简应的音色,子乌心神随声渐渐归来,那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和面庞缓缓清楚起来,直至刘海根根发丝在视野中随微风浮动。
      “倒也没回忆中那么美。”子乌蹙眉,不觉深深吸气,缓和胸腔被巨石压覆之感。
      “王兄?”铜虫轻唤子乌,毕竟看着子乌六神无主的样子,难免担心起来。
      “啊。”子乌仓促回应,而后正色。
      “简应是有娀氏的嫡长孙女,在大序宫里长大,我与她自幼相识”,铜虫介绍,“说来王兄还是第一次见她吧,简应平时久在深宫不出,即使咱们家那么多年也只来过两三次,我没记错的话那两三次王兄虽然还住一起,但碰巧都不在家中。”
      子乌垂下目光犹豫片刻后看向简应道:“其实很久前见过,在大序宫中匆匆而过有一面之缘。”子乌说完,看见简应皱眉略带慌张的神情不免有些失落。
      “原来见过吗?”铜虫道,“那真是好缘分,不如借机再认识些。前些天简应和我吐苦水说心情烦闷,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说。我想着,她不肯说我又何必勉强?正好临近节日,约她一起在城中游玩开心开心。”说着,嬴铜虫便牵起简应的手。
      乘戌迤也握住铜虫手臂,揽其腰道:“对啊,如果心情好了,之前为什么事而烦恼也就无足轻重了。”
      “嗯。”嬴铜虫笑而肯定。
      于是四人穿过客厅,道别嬴射姑和衣潺后走出院门。此时殷今职已将装饰华丽的宽敞马车停在门口,上车后,殷今职驾车载着四人而去……
      母栖邑的女娲庙修在风所山南脚,而风所山是建于小平原上的母栖邑中唯一山丘,所以只要在城中,不论何处都能看见此山。四人坐在车上,一边聊天,玩着博戏棋,一边远远瞧着风所山,到没到一看便知。这一路不过几里,然而街市人山人海,更有请神驱邪的队伍、路口围观杂耍的人群云云。马车只能走走停停,过了辅水上的石桥,自南门进入城邑,向城东南区而去,许久视野里风所山才从拳头大点渐渐占满双眼。
      马车沿风所山边道路又向东绕了一段,终于停下,看太阳离正午估么着也就一个时辰了。子乌先扶三位女公子下车,殷今职去寻位停泊。四人等到时远眺顺山坡而上的一条街市,与山半腰的古老庙宇,据传这座庙宇自上古五帝时便有,迄今已越一千五百多年,深受母栖百姓推崇,香火从未间断,扩建翻新了不知多少次,只在山脚下望一望,也能感到这庙宇虽受限于山势而不大,但外墙与显露的正殿规格更高于大序宫正殿,为三重檐顶。片晌,殷今职归来,五人便一齐走进街市。
      才进街市,少女们便一眼瞧见右手边有伺候做花钿的铺子,奔着就去了。
      “就这家铺子还真是热闹呢。”殷今职感叹,“客人那么多都挤到隔壁两家去了,不细看我都没发现,其实旁边山货铺和布匹铺挺冷清的。”
      子乌与殷今职并肩而行,看着将他俩撇开的女眷们回道:“嗯?你不说我也没发现呢。”子乌指了指这家化妆的店铺,少女还有牵着孩子或与友结伴而来的妇人络绎不绝,以至于店铺的化妆女工将草席快铺到路中心了,女人和孩子们就坐在席子上,受着女工为自己化妆。子乌与殷今职在店外站着也是无趣,便一同跟着进店里瞧看。子乌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时不时翻看着货架上各种化妆的物什,虽然贵为王子,这些女人的东西对他而言倒也算稀罕。他看着靠近店外面架子画板上,都是些单纯朱砂勾画的红色花钿,图案也不过常见的花瓣;再往店里些一眼便知贵了起来,花钿开始有五彩的,图案更为复杂;之后甚至出现反射璀璨光泽的花钿,想必是颜料掺了宝石粉末的。就比如那个蓝色蝴蝶纹花钿,于一排花钿中光彩熠熠,子乌一眼就看出颜料里是有青金石和银粉的。只是更往里的花钿他也看不懂了,猜想是颜料施了某种幻术吧。前边一名身材瘦小,瞧着十四五岁的女工正领着女眷们介绍,子乌看着技法愈发繁杂的花钿也是好奇不已,便拽了下殷今职衣裳,示意一起跟去听听。
      “这些都是用草药调制又让方术士施了幻术的,”小女工介绍“这个云气纹的花钿画在额头两边,会如真的云气一般流动,法术成效时还会生出阵阵微风,特别适合夏日炎热时画。”
      铜虫听罢用食指指节去触碰画板上图案,试试是否真的有气流,“这个风会持续很久吗?”铜虫问。
      “一般也就半个白天,我们家用料比别家好,师傅手艺也更精湛,早上画了能持续到快傍晚。”
      “被汗水蹭掉怎么办?”殷今职插嘴。
      “不会的,”女工答,“这个要酒水才能擦掉,或是不管,等半个月以上也会慢慢褪去。”
      “那这个呢?”乘戌迤指着一张画板道。
      “这个是画在泪堂的,土山桃树花钿,黛紫色是土山纹、胭脂红是桃枝纹。”女工道。
      “它摆在这里不应该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可我看也只是普通的好看花钿呀。”乘戌迤道。
      女工质朴的脸上显露出自豪:“这是我们家招牌,画上之后眼珠会呈现出光亮的桃花纹案。”
      “真的吗!”乘戌迤欣喜看着铜虫,“就这个吧。”
      “嗯。”铜虫肯定,“简应呢?”
      “我就选这个。”简应指着一副花钿,上面画着一组大小姿势各不相同的三足金乌的图案,金乌图案只同时现出一枚,如日升日落,循弧线依次变化。
      “那就定了。”铜虫对简应道。
      “大人觉得哪个更好看?”殷今职拿起一片画板,在手中细细观摩道。
      子乌瞥了一眼殷今职手中画板,道:“我看着那个云气纹挺好的,还能纳凉,也有用。”
      “等等。”简应忽然叫住正要去准备颜料工具的女工,“我换这个云气纹的。”
      随后店铺女工引五人上三楼就坐,女眷们坐在妆奁前被七八名女工侍奉化妆,子乌与殷今职在靠栏杆边的榻上坐着等待,店家送上干果、蜜饯、花茶,两人看着楼下街市上的人流闲聊。
      差不多过了有三刻钟,殷今职看那边女工们开始收拾化妆的脂粉,便招呼一旁侍立的女工问:“多少钱?”
      女工看了眼手中木牍:“云气花钿十一金一银四大一壮贝,金乌花钿十二金一银贝,土山桃树花钿二十金一银十六么贝,大人们是新客,照例零头抹了,一共五十六金贝。”
      子乌听价皱了下眉头,看向殷今职道:“够吗?不够赊着。”
      “够的。”殷今职掂了掂钱袋回到,“不过午饭要想吃好点恐怕得赊账了。”
      子乌眯眼呶嘴。
      “兄长。”那边女眷们款款而来。
      子乌看见起身赞叹道:“呵,这都是谁家的美人啊,我还以为大序宫化作人形了呢。”
      “兄长你摸,”铜虫笔直站定,两手抱胸,闭眼歪头微笑道,“真的有风。”像是在用心感受微风的样子,实则心中又期待又害羞,索性两眼一闭。
      子乌顺着铜虫心意用食指指节去触摸铜虫泪堂花钿,“嗯,真的有风。”子乌道,又正好看向铜虫身后的简应,女工为了配合花钿,顺带为她还换了个发式,将刘海斜至一侧。
      简应目光正撞见子乌,霎时红了脸,垂下睫毛,看向别侧。在子乌看来,这面色反而与花钿相得益彰。
      “殷大夫,”殷今职结账回来,乘戌迤一见他便问道,“这花钿适合我么?”
      “嗯,好看。”殷今职低声回道,语气平实。
      “怎么生分了?”子乌疑惑而笑着调侃,“小时候不都是叫今职哥哥吗?今职随我在庶长府做事才一年多而已。”
      乘戌迤抿嘴低头不回,铜虫见状一把挽过乘戌迤手臂:“殷大夫听着高兴。”
      “高兴就好,”子乌笑道,“走吧,到街市尽头大概就正午了,老师说上山路口处有家食肆手艺很好,前年才开张,我们在那里吃过下午就上山祭拜女娲。”
      随后一行人下楼离开,踏着阶梯道路往上走,期间也看看杂耍或是手艺货,偶然遇到有卖风筝的,子乌便提议说山上有一处适合放风筝的阔地,上山途中可以顺路先放风筝,玩乐些时辰再去寺庙祭拜也来得及。
      将近正午,五人逛到街市尽头,乃是一小片铺着石板的阔地,打扫的非常干净,左边即是公子射姑所言的食肆,右前方为一大片竹林与林间通往山上的石条路,阔地边缘零零散散有一些摆摊的走卒贩夫。那食肆客人进出十分热闹,看幌子除了餐饮,还做提供住宿的羁次,又是街市庙宇必经之处,想来这种地方生意也很难不景气。只是子乌与殷今职在门口看着这家香木朱漆的楼阁,都不免嘀咕能拿下这种铺子得是个什么豪横的人物。
      五人进入食肆,肆中佣人瞅见子乌腰间组玉以及几人穿着便引五人穿过大堂,上楼梯进入内院。
      “啊,好美。”只上半身刚过楼梯顶,乘戌迤便感慨道,三名女眷不约而同牵手快步登上最后几级阶梯,进入内院。子乌与殷今职在后面相视一笑,心中都想着好歹都是公卿家中的女儿,能有什么值得一惊一乍的?随后二人也跟着上去,单院内景色刚映入眼帘,子乌也确实被美到不禁睁大眼睛——一声鹿鸣入目,见院内靠近正中位置一棵数丈高的老杏树白花如串,树下从山上垂瀑而来一股溪水向院子更深幽处而去,溪水边水芹菖蒲错落,山石侧花木兰草交织,如若是天然草木则太巧,是存心栽培则过妙。溪水边正巧一公一母两只若物鹿低头饮水,凉水在鹿透明的肚腹四肢中如何灌进胃肠打转看得清楚。内院四周都是三层楼厢房,不时从某处传来男女欢笑。
      “这倒是稀罕玩意儿。”子乌指着若物鹿对殷今职说。
      “嗯,我原以为整个母栖邑只有嬴姓公族的花园内才养得起这种东西,没想到这平民都能来往的街市竟也藏有,”殷今职道,“这不是山上的吧。”
      “嗯,以前没见过,应该是圈养的。”
      子乌继续跟着引路的佣人行走,过了院内小溪上木板桥,景色大致也赏尽,子乌才回味过来这惊人之美是借外面朴素的街道、大堂与之对比有意设计,怨不得为何会让常漫步于诸侯园林的自己都觉得耳目一新,其实无非是花草,非是如此,能差别到哪呢?想到这里,子乌反而对这家店铺主人更加好奇了,这种审美,绝不是普通商人所能有。
      过了内院,佣人引几人登上栈道,进入一排依山丘陡坡而建的阁楼。
      “两位府君与家眷看这一排选哪间?”佣人低头弯腰问。
      子乌扫了一眼,指着手边的道:“就这间吧。”
      随后五人进入厢房,殷今职与子乌并派背门席位坐下,女眷们则在左手靠栏杆一排席位坐下。正如子乌所期盼,这第一间面对栏杆而坐,刚好能将左手食肆内院的溪水杏树,与前方远处母栖城邑远景尽收眼底。
      两名生着狸猫耳尾的幸俚氏婢女走进房间摆放餐具,佣人在子乌面前桌案展开帛书菜单,值日的掌柜亲自来问道:“客人们想吃些什么?我们这里都是得时令的菜品,野味也有熟悉的猎人渔夫送货,野猪、鹧鸪、鲥鱼或是别的,客官们想要我们都有活的现杀现做。”
      “你们有想吃的东西吗?”
      众人皆摇头,铜虫看看四周道:“兄长决定吧。”
      子乌听后将手按在帛书上,轻轻推开道:“这样,全部上当季的瓜果蔬菜,凡是肉食都要鲜的,你看着合适上五个人的饭菜,要有荤有素,鱼兽鸟齐备,一浓一淡两汤,就这样吧。”
      “几位要喝些什么?”佣人一边在牍片上刻字一边询问。
      “你们喝什么?”子乌问。
      铜虫看了眼简应道:“我口渴了,想要不甜的。”
      “我想要些酸甜的。”子乌听见简应一路上难得要求一次。
      “我都行。”乘戌迤笑道。
      “那就玫瑰维止小种红茶、酸梅汤,”子乌说着扭头挑眉看向一旁殷今职,见他正一手托腮倚在桌案上。
      “酒。”殷今职果断道。
      “善酿。”子乌看向佣人道。
      “记下了。”佣人道,“府君想要个什么熏香?”
      “应景的就行。”
      “好,小的退下了,您有事吩咐婢女就行。”
      “嗯……”子乌回应,“欸,等等。”
      “您说。”那边佣人还没走一步。
      “今天节日,膳后上五份青团。”子乌道。
      “这个您放心,我们家节庆菜都是必送的。”佣人回。
      子乌微微点头,“好。”
      众人等餐谈笑了须臾,子乌得意问:“如何?我选的这一间,美景一览无余。”
      此时房间中间薄纱屏风后面,隐隐绰绰几名歌伎或是抱着古琴,或是拿着竹笛,从地板下走上来,应该是楼下连接着乐伎婢女们休息的房间。待她们坐好便开始演奏乐曲,房间幸俚婢女也添加完香料点燃屏风前铜香炉,一股香烟缓缓散开。
      “我们坐这位置又看不全。”铜虫怼道。
      子乌挑眉笑道:“那你们去屏风前坐。”
      “屏风前不也得往右扭头才看全?”铜虫又怼。
      子乌笑而不语。
      “我们换换?”殷今职识趣道。
      “好啊。”铜虫接道,嘴角似有得逞之意,乘戌迤把头低下。
      殷今职正有起身动作,哪知子乌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别了,咱俩喝酒。”
      “哈哈,那就没办法了。”殷今职又坐正,看着嬴铜虫道。
      说笑间,幸俚女们已经开始按次序上菜,子乌邀今职干杯,众人动起刀匙碗筷用膳。一旁有臣子共饮,身前是美人们说笑,放眼望去又是一派美景,子乌心中觉得这一餐真是格外快乐。半个时辰后,随着收尾的青团呈上已有一会儿,殷今职唤食肆值日的掌柜前来。
      “一共是六十金贝整,”掌柜弯腰搓手道,“您看是现结还是记账?”
      “赊着,”殷今职接过报账的牍片细细查看时回答,牍片上写着“香粉蒸时蔬一银贝、卤煮鹧鸪一金一铜贝……酸菜鲥鱼一金一银贝……莼菜鱼翅羹三金一银贝……”殷今职看完抬头继续道,“记在风方公子嬴射姑名下。”
      掌柜顿时瞪大眼睛,迟疑道:“敢问诸位是公子射姑的……呵呵,我们店里规矩,得弄清客人与记名之人的关系。”
      “外甥。”子乌答。
      “哦?”掌柜大惊,旋即跪下行礼道,“殿下万福攸同。”
      子乌瞧着一头雾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掌柜跪在地上作揖笑道:“不瞒您说,公子射姑、公子当车乃至太子伯艰都是我们这里常客,还有大夫从吁也经常随太子一起来,他们与我家主人都是好友,说不定我家主人与殿下也熟识。”
      子乌来了兴致,追问:“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姓嬴,子车氏,名讳豹。”掌柜回答。
      “原来是庶长的弟弟,”子乌心中疑惑全消,“你起来吧。”
      “谢殿下。”
      “其实我和你家主人真不熟,不过和你家主人的兄长子车虑倒是熟识,他对我还颇为照顾。”子乌道。
      “我家主人兄长的亲友自然也是我家主人的亲友,诸位既是故交,又是新客,那这一单就记在我家主人名下了。”
      “哦?你做得了你家主人的主?”子乌逗问。
      “殿下说笑了,我家主人向来热情好客,重义轻财,如果让我家主人知道这一单没免,一定会责备我们失了礼数的。”掌柜谄笑道。
      “好吧,那这个情我就收下了,”子乌道,“下次见了他我会当面道谢的。”
      “嘿嘿,是。”
      子乌携女眷们离席,下栈道时,子乌正好与简应并肩而行,不知是想缓解尴尬,还是真心好奇,简应开口问:“子车豹是大人物吗?”
      子乌先是为简应问话而惊讶,而后回答:“是很有名,他是风方庶长子车虑的亲弟弟,子车虑父母早逝,长兄为父,很宠这个弟弟,给了他不少田地和产业,还举荐他跟着公子执于在行人院做事。听说子车豹极其富有,却又轻视钱财,与人来往出手阔绰,加之身为行人,所以朋友遍布各方国,只有鳄方的宠臣胡拙常在名声和财富上与之并称。”
      “哦,知道了。”简应轻声慢慢道。
      “午膳合你的心意吗?”子乌一时想问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嗯。”简应抿嘴笑着点头。
      子乌瞧见简应的笑容亦觉温柔,也随之微笑,但转瞬回味心中却倍感苦涩,惶惶不安,脸上笑容怔住,慢慢褪去。心中想捋顺这惶恐的缘由,却完全想不出什么道理。阴郁着脸默不作声随大家离开食肆,踏上山路走了一段,才好像找到缘由,全因那笑容好像离自己无比遥远,是吗?难说,毕竟思索了那么久,那笑容的一瞬离此时确实已经远去了。
      子乌深呼吸,撇开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同于山林间秀丽的风光,还有女眷们的欢声笑语,子乌心情又开朗起来。
      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一行人来到接近山顶处之字路口,顺路前行是一片宽广的草地,许是年年岁岁踏足的游客太多,这片山上平坦之地长不出树来;反向往上不到数十丈便是女娲庙。草地上已有许多人正在放风筝,铜虫便催促子乌将风筝拼好。
      “来啊。”铜虫拿着帛布燕子风筝招呼简应与乘戌迤,三人各持着线轮,一人拽着一面风筝往草地中心走走停停。不多时,乘戌迤和简应的风筝都升了起来,只有铜虫蹙着眉头,还在艰难地拉拽着风筝跑步。
      铜虫一边瞟看乘戌迤与简应的风筝在天空中,与大大小小数十面游人的风筝并立翱翔,一边又急躁的频频扯动风筝线,扯得风筝细木架逆着风弯曲变形,瞧着风筝燕子就好像是病恹恹强拍翅膀在飞,但凡翅膀少拍一下都会随时掉下似的。越是心中焦急,就越是专注,以至于铜虫小步快走全然忘记留心身后,蓦地撞在什么人身上。铜虫才回头,子乌却已伸出手勾住正在飘坠的风筝线,铜虫蹙起眉,站住不动,痴痴地看着子乌。
      “来啊,线要不够了。”子乌手抹着线绳随自己步伐边拉扯边放线,铜虫听见便握着线轮跟跑起来,也随着子乌的动作转动线轮。
      在草地往返三四次间,两人的燕子也终于高飞。仍是铜虫握着线轮,子乌手指勾着细绳,一手放眉间遮光,站在原地得意瞧着风筝,铜虫只看着子乌。
      “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一切都会顺利的。”铜虫轻声道,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
      “嗯。”子乌听见后目光转在铜虫双眸上,肯定道。铜虫眼神亦回应子乌,对视一霎,铜虫垂下头会心而笑……
      女娲庙中,娲皇神像低眉慈目似端详着台壁前跪坐闭目行揖礼的五人,乘戌迤双手故意抬高至嘴边,斜眼看着身旁殷今职,铜虫则审视着子乌的背影,而子乌、简应、殷今职各自正视着神像默想所祈求之事。
      申时,钟鼓声起,正殿女娲像后,阳光透过房顶玄窗照在正殿后墙的大禹诸侯郊祭女娲壁画上,壁画上河流、人物、还有山林间的秀木、连理枝,古今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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