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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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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箭射中捆在木桩上的豨戎人脑门。
赤裸着健硕上身的隗和将长弓递给立侍一旁的虞招,另一侧仆人下跪呈上绒巾,隗和抓起绒巾擦去汗水。
婢女伺候隗和穿上衣服后,虞招跟着隗和回到了太子的卧房。
“你们下去吧。”虞招道。
“唯。”众侍从答。
隗和与虞招相对而坐,沉默的房间内计时的水滴声格外清晰。
“太子最近和大王关系怎么样?”虞招问。
“很好。”隗和点头,“我侍奉他十分殷勤,最近王姿看我的眼神也和蔼很多。”
“您觉得大王还有废黜您的念头吗?”虞招又问。
“啧,难说。”隗和摇头,“现在应该是没有了,如今鬼方的百姓对和寄予厚望,王姿恐怕正是忌惮舆论,这些天看来大概已经完全打消了另立太子的想法。但是宕姬和她的哥哥却总是在王姿身边诽谤我,所以很难说以后会怎么样。”
“那您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要除掉宕姬和她的儿子、哥哥吗?”虞招问。
隗和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喝了口水,才慢慢说道:“宕姬死了就不会有其他人害我了吗?王姿薄情寡义,好色荒淫,而我又身居太子之位;宕姬哪里是盯上我,储君之位才是一切的根源,宕姬之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觊觎这个位置。就算杀了她,也不能使和摆脱险境。”
虞招眯眼,试探的问:“您可以让出太子之位吗?”
“不!绝不!”隗和颤头。
“您既不打算除掉宕姬,也不打算让出太子之位,那么您有什么打算?”
隗和挺直腰,坚定而缓慢地说:“我要杀王。”
虞招窥视左右,撇嘴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和所以提拔、信赖卿,就是因为知道,如果是卿,一定能做到。”隗和微笑道,三只凤眼折射的烛光细而尖锐。
虞招跪直身子,行礼道:“微臣对太子的恩情感激之至,太子托付的事,即使臣做不到,臣也会以死完成。”
隗和伸出手扶住虞招小臂,道:“和看卿,就好像和的兄长一样,卿和我虽然没有血缘,但却比有血缘的父子更亲近。”
“太子如果想杀王自立,有几件事比较难。”虞招道。
“愿闻其详。”
“王姿身边常有猛士环绕,难以近身;宕姬的兄弟们身居高位,恐怕不会束手待擒,如果鱼死网破,发动兵变,会难以收拾;四方的僭君也许会倚仗年老欺负您;大臣们未必会服从您。”虞招道。
“虞卿请直言吧,和应该做些什么?”
虞招挠挠嘴角,动了动久坐的身体,低声道:“这样,姮氏僭君是一颗好的棋子,臣先孤身前往并桥崖……到时候您在趁机劝说鬼王……”
“等我夺得王位之后该怎么办?”
虞招从大袖里拿出一根卷轴,起身指着办公的桌案示意隗和跟来。两人在桌案边坐下,虞招将卷轴摊开在桌子上,露出所画的鬼方疆域地图。
虞招伸出两指敲敲地图道:“鬼方疆土,除了北边部分草原,大部分都属于皲岭群峰。皲岭由数千座山峰组成,山峰顶部平坦四面却多是悬崖,所以山顶多用来开垦农田,而百姓则在山阳面悬崖上盖房生活。山峰之间被沟壑隔开,沟壑曲折漫长,顺着沟壑去往皲岭各地要走不少的弯路,浪费不少时间,诸氏僭君凭借地形而摆脱王廷的约束。因此我们可以试着把群山都连起来。”
“连起来?”
“太子应该知道沉昏岩吧。”
“和怎么能不知道啊,我鬼方百姓不就是用这种石头,铸成三十五丈高的石柱做为支撑,才得以在悬崖上建立城邑吗。”
“太子知道这种石头是怎么被做成柱子的吗?”
“我曾经好奇去工地看过,听工匠们说这种石头虽然坚固但是怕火,像铜一样遇火则熔。所以工匠们将碎石倒进炉子里灼烧成熔岩,然后将熔岩倒进分为两半的青铜锅中,挤压成形,待熔岩凝固后撤去铜锅。用得到的石砖一层层沏上去,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啊。臣在商方游学时,曾经去过建于岁泽之上的参方。岁泽由大大小小上百个湖泊组成,期间河道纵横交错。当地人修河桥,由于河面太宽,长木直接铺过去很容易不堪重负而折断,于是就在木桥底下将两根木头一头分别插进河两岸,另一头相接并且抵住桥面。”虞招道,“皲岭山崖之间,常有相距四五十丈的情况,所以难以修桥,臣想试试看用沉昏岩柱架在悬崖间然后在石架子上搭桥。”
“好,就按虞卿说的去做,如果能使和成为鬼王,虞卿尽管放手一搏。”隗和挥手。
并桥崖沿山而上的道路,一辆从鬼方都城丛崖而来的马车连夜驶向山顶的宫廷。虞招穿着蓑笠,从车上下来,随寺人领至宫内一间偏房。姮乘诡正坐在一张破木桌边,用铜针挑着油灯。
“啊,外臣,拜见姮君。”虞招取下斗笠向姮乘诡行礼。
姮乘诡赶紧起身回礼:“大夫快请坐吧。不知道大夫深夜来访,是为了什么事情?”
虞招在小桌子边跪坐道:“招,奉太子之命,特来报答姮君。当初太子与我等路过姮君领地,姮君盛情款待,并且派军队护送我们回到丛崖,这份好意太子时时念叨着。”
“呃,大夫言重了。太子是国家的储君,将来继承鬼王之位,那就是寡人的王了,寡人当初款待太子与君等,都是分内的事。这回太子有什么要吩咐寡人的,大夫尽管说就是了,不必顾忌,寡人一定全力以赴。”昏暗的屋内,姮乘诡三只小而圆的眼睛透着精明的神采。
虞招沉默,从胸口衣衫中取出一封绢布信。姮乘诡接过信,对着微弱的烛光展开绢布,信上写着:
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和大胆的询问伯舅您最近还好吗?承蒙伯舅的帮助,和在丛崖过得很好。很遗憾和这次写信是为了告诉您一个坏消息。前些天和与父王议事时,父王收到焚氏急报。报告上说,伯舅您勾结商人欲行不轨,所以焚鸢请求父王允许他讨伐伯舅。父王听后勃然大怒,和虽然尽力劝阻,但毕竟人微言轻。尽管和知道伯舅必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境况紧急,还是提醒您一句,请谨慎行事。
惊拍掌,瞪眼呼:“焚鸢小人!我怎么敢那么做!”乘诡两只手紧紧夹住帛书,眼露四白,皱眉央求,“大夫务必救我啊!”
“虞招大胆问一句,您,真的不曾和诸夏人有来往吗?”
“我怎敢?” 乘诡颤手道。
虞招舒了口气,伸手要过帛书,用烛火烧掉,慢慢说道:“姮君请放心,太子既然差我来这里见您,不管事实如何,虞招必定尽力为姮君解围。招,只请您切勿有任何隐瞒。”
“我实实在在不敢那么做。”姮乘诡恳切道,眯起眼睛。
“姮君不要惊慌,”虞招稍抬腕展手安抚姮乘诡,“虞招在赶来的路上已经想到替姮君解围的办法了。”
姮乘诡赶紧身子倾向虞招,急切道:“请大夫赐教。”
“这样。”虞招只伸直左手食指,言辞顿了下,继续道“焚鸢既然敢于诬陷您,必然早已做好充足的伪证,为了防止您身边有他的眼线,您断不可和太多人谈论此事。明天早上,您就找一位信得过的人,假传边关军令说商人犯边。然后您立刻派人将此事报到王姿以及其他诸侯那里。太子与我,会想方法在王子面前替您申辩。如果十日之内,焚氏不曾派遣军队冒犯您,那么就是这件事已经平息了。假使焚氏来侵,您就通知诸侯说焚氏趁乱伐亲,不仁不义。不等焚氏军队驻扎列阵,贵国可半道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您的危难就算是化解了。”
姮乘诡一下跪坐腿上,长叹一口气,又挺直身子拜谢:“感谢太子与大夫深夜来报告此事,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夫不如在宫内休息,明早用膳后再回去?”
“不了。”虞招道,“我现在就得赶回丛崖,不然白天在贵国被人看见会起疑心。”
“那好,就请您多加小心,寡人现在就去安排安排。”
“虞招告辞了。”虞招戴上斗笠,行礼后离去。
虞招走后不久,一只楼燕即从并桥崖起飞,向着丛崖而去。只一日,楼燕便扭着翅膀出现在丛崖与看崖间的深谷中。楼燕在丛崖山顶的王宫南门落下,一名鬼方武士取下鸟腿上的木管便急忙进入宫中上报。
自从太子归国之后,朝夕侍奉于鬼方王姿身边。此时王姿正坐在桌案前阅读公文,隗和将王姿觯杯中茶水填满后,就拿起蒲扇,跪坐在一旁,为鬼王扇风。
“和儿啊,你去歇着吧,别忙了,这些让寺人来做就行了。”王姿道。
隗和一听立刻跪在台陛上叩头哭腔央求:“儿臣在豨戎时总是向东北边眺望鬼方,每到那个时候,儿臣就万念俱灰,心想今生今世恐怕都不能再孝敬父亲了,于是儿臣向上天乞求,假使上天能让儿臣再次见到父亲,儿臣一定尽心伺候父亲,以此报答父亲,请父亲就成全儿臣的一片心意吧。”
王姿神色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应允,继续看起公文。
一段时间后,寺人进殿呈上姮氏急报。隗姿接过木管打开,抽出其中的布条端详。
“什么事情?”隗和一边扇扇子一边问。
“姮乘诡说商贼最近侵犯他的领地,他希望王廷能给予支援。”王姿说道,将手中布条递给隗和。
隗和看着字条问:“父王打算怎么办?”
王姿没有直接回答他,倒是反问:“和儿,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隗和想了一会儿,答道:“儿臣听说如今商人境内十分混乱,我猜这次商方人犯境必定不敢深入,他们自顾不暇哪里有胆子侵略我国?其目的恐怕在于示威并试探我国的态度。但也不能就让他们这样嚣张下去,我们可以命与姮氏领地相邻的焚氏出兵支援姮氏。一旦两军相会,列于商方阵前,商人见势不妙,自会不战而退。”
“嗯——”隗姿欣然点头,“说得好。”随后命寺人取来布条,写上王令后卷塞入小木管密封,而后交给寺人,嘱咐火速送予焚氏僭君。
深夜,鬼王隗姿怀抱着心爱的美人宕姬坐在床榻上。宕姬躺在王姿怀中,两指像鹤嘴似摘下旁边盘子中一颗葡萄,放在自己两半薄唇间,慢慢挤碎……果汁顺着霜色的嘴唇流下,淌到下颌,将要滴进胸前敞开衣衫间缝隙时,宕姬食指恰如一尾摩过水池中光滑石壁的鱼儿,从指根到指尖自然地带去果汁。宕姬将左手伸到王姿脸前,像兰花绽开一样比出沾着果汁的食指。宕姬嘴角颇有意味的上翘,王姿将长满胡子的嘴凑到宕姬弯挺的食指边,从指根开始轻轻嘬到指尖,尔后一口将青金石玉璜般的细指含住,细细吮吸。
“甜吗?”宕姬妩媚得意地问。
“甜。”王姿含糊道,又贪婪的吮了一会儿才松口,“爱姬的玉指甜。”说罢,鬼王又将宕姬手指含住,左手顺着宕姬腰胯挤进她两腿间。
“大王爱妾吗?”宕姬诱惑且寻衅地问。
“爱。”鬼王含糊道。
“那大王会满足妾的所有心愿吗?宕姬又问。
“嗯。”
宕姬一下抽出手坐起来,右臂撑在床榻上,左手食指轻轻戳着侧放在身边的两只脚踝,腰间纱衣沾着少许汗水贴在腰肢。宕姬拉扯衣衫遮住胸口,又更将腰挺起,回头扬起下巴侧视身后一脸慌乱的鬼王隗姿。
“说谎。”桃花眼一眨将目光从王姿身上移开。
“欸孤什么时候欺骗过爱姬啊。”王姿语气浮夸道,跪直身子,两手握住宕姬腰窝。
宕姬将头扭过去,发丝在裸露些许且映着烛光的背肌上扫过,向蟒蛇一样动了动身子,站起来赤脚走下床榻,两手握在小腹前,拖曳着纱衣,嗔怨道:“大王还记得九年前许诺妾什么了吗?”
“呃,爱姬说的是哪一件事啊?”隗姿两眼乱看。
“哼,大王果然言而无信。”
“咈——爱姬误会孤了。”隗姿连忙小步趋近宕姬,想要从后搂住宕姬,却被宕姬扫开双手,隗姿于是转到宕姬侧面又道,“孤哪里是不记得许诺过爱姬什么,孤实实在在许诺爱姬的事件件记在心头,是记得太多。记得太多,一时不知道爱姬说的是哪件事,孤对爱姬一片深情,天知道。”说罢隗姿左手捂心,右手两指指天,装腔作势。
“大王您曾经答应妾要废掉太子,立我们的知满为储君,结果现在呢?太子不但从豨戎回来了,您还对他坐视不管,任由太子势大。”宕姬身子微晃,不悦样子。
“哎——”王姿长叹气,将身子背对宕姬,走了几步,才语气一下像王的样子说道:“孤不是为你和满儿都把太子打发到豨戎了吗?这都是天意啊,谁知道和儿能自己回来呢?说到底,和儿的器量完全超出了孤的预想,如今太子羽翼已丰,说什么都是徒劳了……你也好好为自己考虑考虑吧,毕竟孤也终有一死。哎——”王姿又叹气,摇了摇头。
宕姬身姿摇晃,仰起头咬着嘴唇,吸了吸鼻子,骄横道:“大王今晚自己睡吧。”随即向殿外走去。
“欸!”隗姿紧忙朝宕姬追去,一会儿隗姿将两腿不断扑腾的宕姬横抱回床榻上,戏谑道:“没了爱姬让孤这漫漫长夜可怎么挨过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咬你了啊……”隗姿的□□声中殿内灯全熄灭了。
那边焚氏领地内,焚鸢一收到鬼王隗姿密信,不敢有丝毫迟误,立即派遣将领带着三千甲士赶往姮氏领地。焚氏将领以为情况紧急,强行军两日便进入了姮氏领地内。姮乘诡看到焚氏军队果真袭来急忙按照虞招所献计策,遣人通告其他僭君,随后派军队于峡谷埋伏,突袭焚军,焚军未曾准备,又处于不利地势,最终全军仓皇逃窜,死伤惨重。
焚氏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毒打岂肯善罢甘休?怒火中烧的焚鸢断定这件事必是姮乘诡假传边报诓骗自己,于是连派三名使者催促王廷尽快派遣军队一道伐姮。
丛崖王宫中一掌拍在桌子上。
“父王请不要动怒。”隗和一手扇着扇子,一手轻抚王姿背部。
“他好大的胆子!”王姿骂道,“他分明是在戏弄孤!”
“父王打算怎么处置姮君?”隗和试探着问。
“讨伐!孤要派大军征讨姮乘诡!”又一掌拍在桌子上,王姿黛蓝色的脸面气的泛红。
“那不如让叔父及钰领兵去征讨姮乘诡?”隗和明知王姿顾忌隗及钰仍故意说。
王姿又怒又惊扭头瞪了隗和一眼,平复语气道:“不行,你叔父有其它事情要做,不适合长期领兵在外,孤也恐怕他有什么闪失。”
“哦。”隗和轻轻点头,又装作灵光闪过的样子道:“那不如让宕姬的兄长,上卿宕尚将兵?”
王姿点点头道:“他倒是可以。你,去把上卿宕尚唤来。”王姿命令身旁寺人。
看到鬼王心情渐渐平复,隗和将桌上水杯倒满,奉上说:“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啊。”
“啊,是啊。”王姿抹抹发际处的汗水。
“父亲每日为国家大事操劳,偶尔也该放松一下吧。”隗和道。
“嗯?”
见王姿没说话隗和继续说道:“儿臣听说上乙湖边上,最近有商贾修了一座馆舍,还请来有名的庖厨烹饪膳食。湖边阴凉,父王不如与儿臣挑个时候把庶母、弟弟叫上,我们一家人去上乙湖边休息几天,避避暑气?”
“好。”
“父亲看什么时候去合适?”
“后天是沐日,就后天去吧,去了以后,要是真的凉快,咱们就在湖边住个十天半月。”
“那好,儿臣一会儿去找太宰荣丕安排安排。”
夜晚,在和太宰丕商量过之后,隗和回到自己府中,打发了姬妾,独自一人回到卧房。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纱窗透射在桌案上,隗和走近桌案,看见桌上的竹虫。隗和轻轻将竹虫拿起,借着月光,神情惆怅地审视。
骤而以虫砸墙,竹虫掉在不明之处……
数日后,看崖的山路上,一队车马驶向山顶的上乙湖。
从馆舍后院出来,约摸走六十步到湖边。隗和从湖水中冒出头来,猛吸了口气,向岸边草地游去。
哗啦水花四溅,右边被宕姬跟着照顾的隗知满开心地向隗和撩水,隗和也立刻逗笑着朝幼弟回撩了几下。
宕姬忙拉住知满胳膊训斥说:“不准在你太子兄面前造次。”
“庶母言重了,弟弟正是爱玩的年纪,随他闹吧。”隗和半身站在水中道。
“太子快去吧,大王正在那等你呢。”宕姬假笑道。
隗和也假笑着点点头,便走上湖岸草地,两名宫女上前伺候隗和擦干身体,穿上衣衫。前面草坡上一顶伞盖下,王姿正坐在席子上,靠着凭几和跪坐在旁边的虞招攀谈,大概是在询问有关商方的事情,禁军侍卫长魁梧身穿常服,握着佩剑立在一旁。
“父王唤儿臣何事?”隗和站在魁梧身旁,作揖道。
“哦哦,原来是和儿啊。”王姿正和虞招聊着,突然听到身后隗和的声音,“来,陪为父到这湖边转一转,看看这好风景。”说着,王姿站起身来,走到隗和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指着湖边说:“走吧。”
上午太阳还不算热,山顶又常有湖风吹拂。四人走在湖边,湖水四周皆是茂盛的树木,对岸草地上开着一片白色为主的野花,就像是苜蓿麦饭上撒的面粉一样。
“你们看那有只老虎呢。”鬼王隗姿指着天上唯一一朵云彩道。
“欸,还真挺像。”虞招赞叹。
“是两头老虎。”隗和笑道,“湖里还有一头呢。”
“底下那头还挺凶的。”魁梧看着湖中倒映的云天说,湖中云彩的影子随着风吹起的波纹挣动。
四人又朝前走了没几步,目光便绕过湖那边伸进水中的湖涘。
“大王快看那有个美人。”虞招突然大声道。
“哪?”隗姿急问。
虞招往更靠近湖水处跑了三步,指着湖对岸。
隗姿忙朝湖水跑去,一步跳上湖水中一块裸露的岩石,“果然是个美人!”隗姿惊叹,看到对面草地上一位少女侧身坐着,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五官,其身形却如回首梳理羽毛的天鹅一般绰约。
“快快快!”隗姿连催,转身从石头上跳下,“找艘渡船来,孤要去与美人相会,快快快……”
另外三人四处望望,尔后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大王,臣看这件事还是缓一缓吧。”虞招道
“缓一缓?为什么?”王姿瞪眼。
“您看那边。”虞招朝宕姬等众人所在抬了抬下巴。
隗姿顺着看去,一下子沉默起来,眼珠转转,道:“是缓缓,缓缓……”却又依依不舍回望对岸美人,“啧,可待会这美人走了如何是好啊。”
“大王不要急,大王不要急。”虞招连忙安抚,“臣有主意了,臣有主意了。”
“大夫快讲。”王姿道。
“大王不如现在就让太宰开膳,等宕姬带着公子知满到了大厅用膳,您就假意肚子疼要如厕,然后让太子以替您拿衣服扇扇子为由,您和太子两个人趁机乘小船渡到对岸与美人相见,大王看这样行吗?”
“行行行。”
侍卫长魁梧焦急道:“大王和太子去不安全,不如臣也跟着吧。”
虞招躁怒道:“哎,去那么多人还不让宕姬起疑?况且您长得那么凶悍,万一吓着美人怎么办?”
“对,对,大夫快去办吧。”王姿握住虞招的手,眼睛还时时眺望美人。
不一会儿,众人在馆舍厅堂用膳,宕姬带着公子知满还抱怨着午饭吃得太早。正用膳间,王姿故意做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手里筷子只翻菜,却不夹来吃。
宕姬一眼就看出来王姿有心等她开口,嘴角带过一丝笑意,温柔地问:“大王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嘛。”
“诶,孤肚子痛,你们先吃着,孤去去就来。”王姿压低语调,慢慢地说,旋即起身离席。
“儿臣来伺候父王。”隗和也忙起身。
“大王又不是不会如厕,太子去干什么。”宕姬讥讽道。
“呃……父王年纪大了。”隗和应付道。
宕姬只哼了一声,就只顾着自己用膳。
那边鬼王与太子一出馆舍便着急忙慌的朝湖边直直跑去。
“这有只小舟。”隗和唤道,自己已经先登上木舟,拿起船棹。等王姿一上船,隗和随即划起船来。小船在被微风吹起细细涟漪的水面前进,打算绕过延伸进水中的湖渚。
“美人还在吗?”正踱步,王姿突然焦急地问。
“在,刚刚放风的寺人还报告说那少女仍在。”隗和站在船头,一边划船,一边说。
“那就好,那就好。”王姿搓手。
小船将要渡过横在湖中的渚岸时,隗和突然低声喊道:“父王快看!那少女就在对岸。”
“哪?”王姿一听,两步跨上船头,瞧对面张望,“在哪?”
“那里。”隗和停止划船,指着似是而非处,任船随余力而动,“就在那,您再往前走点。”
“哪呢?孤怎么还没看到?”王姿更往船边靠近,手遮额头眺望。
“美人在孤隐恨中呢!”隗和切齿,一脚猛蹬。
扑通一声,水浪打湿隗和半身。
“和儿……唔……和儿……”水中鬼王挣扎。
隗和举起船棹使劲向其父连砸,其中一下砸偏在船上,顿时震得隗和双手生疼。
没多久,鬼王隗姿便停止了挣扎。隗和不放心仍用船棹将隗姿头按在水中憋了好一会儿,确定王姿必死才窥看四周,趴在船上将隗姿衣领拽过勾在船侧钩子上,拖着王姿的尸体将船朝湖渚后划去。将要转进湖渚后时,隗和朝岸边大声叫嚷:
“大王溺水了!大王溺水了!快来人!快来人!大王溺水了!”
看到有人从馆舍后门飞跑而出隗和才将船划入湖渚后,登上岸边。
那边厅堂中,众人已经用完膳食,虞招便主动问公子知满要不要玩投壶,小孩子一听高兴得很,立刻催人取来箭矢与铜壶,和虞招比试着朝壶中扔箭。
突然,一名侍卫闯进厅堂,大声报告:“大王掉湖里了!”
全场大惊,魁梧立刻带着侍卫们朝湖边狂奔,虞招握住还未投出去的箭矢也赶过去。
侍卫们跑到湖边,看见远处湖中一隗姿身形服饰之人正在水中扑腾。
魁梧赶紧命令:“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救大王!”
于是懂得水性的侍卫纷纷丢下武器甲胄,跑入湖中,剩下魁梧等一干不会游泳的士卒站在岸边着急。
忽地一人被踢入水中。“下去救王!不会游泳也去救王!”后面虞招大喊,朝禁卫们踢踹,所有士卒们纷纷被赶入水中。
当所有禁卫们都游入水中深处时,虞招火急火燎地回头对魁梧喊:“大夫快看!大王好像抽筋了!”
“啊?”魁梧听后又往水中走了几步盯看。
“兵不刑天兵不可动不法地兵不可措刑法不入兵不可成……”魁梧身后虞招盯着手中箭矢速速默念,然而箭矢并没反应,虞招惑而晃晃手又念一遍箭矢仍然没反应。索性虞招扭转身躯,一步大踏,整个上身扯拽臂膀如同鞭子劈扫将手中箭矢捶入魁梧脖颈。
魁梧猝然倒地,夹紧脖子脸憋通红青筋暴起,两手攥住箭杆身体畸形地蜷曲。虞招抽出魁梧佩剑,朝魁梧腰上捅进去,魁梧艰难分出一只手想要推开虞招,却疼的使不上力气,只“啊啊”的呻吟。虞招用力扭动剑柄慢慢将魁梧内脏绞碎。
虞招站起身来,从胸口抽出一条红色丝巾,在风中高举;湖中溺水的“鬼王”亦不再挣扎,从怀中抽出一条红丝巾高举。一时树林中如刀擦砥石几百口翘首刀齐刷刷亮出,鲜虞沱率三队武士从树林中跑出,两队手执弓箭将整个湖泊围住,另一队朝馆舍而去。
围湖武士用弓箭射杀湖中鬼王侍卫,湖中顿时浮起数十具死尸,活下的人潜入水中憋气,不敢浮出水面。
“谁露头杀谁!”虞招甩手而去。
“唯!”武士齐声。
馆舍中厮杀后隗和麾下士卒处决所有俘虏,一颗人头朝门边滚去未停被虞招进门一脚踢开。宕姬与公子知满被武士逼在厅堂中,母子紧紧相拥,瑟瑟发抖。
“完了?”虞招在宕姬母子边停下,背手仰头看着宕姬母子。
鲜虞沱握住佩剑撇嘴侧目道:“宕姬兄妹作乱,其党羽已尽数诛杀。留下祸首等候新王即位后发落!”措辞分明,大义凛然。
“小人!”宕姬尖着嗓子嘶喊。
“再叫把你舌头割了!”鲜虞沱驳斥,“带下去。”又吩咐左右。
“太子呢?”虞招问。
“树林里呢。”鲜虞沱答。
“太子在干嘛。”虞招又问。
鲜虞沱看了下地面,为难道:“私事。”
“丛崖城还有宕姬父母和三个堂兄一个幼弟,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回去把他们全部骗出来杀掉,一个也不要留下。”虞招一气说完朝馆舍门口走去。
丛崖鬼王宫中先王隗姿会见大臣的宫殿中,隗和正站在主座的台陛前,各大家族公卿大夫与虞招、鲜虞沱围站在宫殿中间,宕姬与自己的儿子隗知满紧紧抱在一起,目光瑟缩的看着身边的权贵们。鲜虞沱手中拿着一根展开的卷轴,像是在大声陈述卷轴上所书的宕姬母子罪状。少顷,鲜虞沱突然将卷轴摔在地上,指着宕姬的鼻子一副怒叱状,随后两名鬼方王宫禁卫一人捧着一尊酒爵,一人握着刀走进殿中。只见禁卫一下将酒爵杵到宕姬面前,宕姬抱着儿子挑眉瞪眼后退了半步,于是禁卫更进一步,宕姬又向后退了一步伸出右手挡在酒樽前,霜唇似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隗和突然朝鲜虞沱看去,随即鲜虞沱向前大踏一步挥袖大喊样子。两名禁卫立刻抓住宕姬肩膀,将她和公子知满拉开,食指拇指掐握着黛蓝色透白的面颊,举起酒爵将酒液灌进宕姬口中。宕姬喝完爵中之酒,神情绝望的小步后退,顿时哽咽了一下,抿着嘴一丝鲜血从口角溢出,宕姬眯起三只泛着泪光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正扶着他嚎哭的儿子,伸手最后一次摸了儿子的面颊,便一下侧身倒地死了。躺倒在胭红地毯上那具美人的尸身,一只带着脂白玉镯的细长手臂手势舒缓地摊在地上,墨色的绸衣压在弦月样腰窝与丰满的臀胯上,一如往日横卧在床榻上那样美妙,只是此刻别多了些风情。隗和望着宕姬的遗体,也觉得今日的庶母——格外的美丽啊。
一转眼虞招、鲜虞沱与火正大夫荣姻跟在隗和身后在密闭的长廊中向前走。
“火正姻。”隗和向前走着,说。
“臣在。”火正荣姻应答。
“你是王弟知满的新老师,孤的弟弟心脏一直不好,孤担心到达封地后他可能立刻就会心疾发作而死,你要好好照顾他,明白吗?”隗和道,最后三字语气颇怪。
老头儿一下站住,愣了片刻,答到:“臣明白。”
虞招接过话柄:“依照原先的安排,臣已经向僭君们发文称您打算正式允许僭君们称王,但是他们仍得奉您为天子,并且每月向您进贡。”
“嗯。”隗和应了一声。
“另外太子您登基的典礼已经准备好了。”虞招边走边说。
隗和蓦地停下,回头面无表情看着虞招,将手中佩剑剑首压在虞招胸口,少时才挤出一句话:“叫我鬼王睚臣。”继而回身前进。
“唯,大王。”虞招松口气,跟了上去……
旭日东升,丛崖山顶迎着初升的太阳,隗睚臣一人赤裸上身站在悬崖边将一座座孤峰尽收眼中。庆贺新王登基的文武之乐将连奏七七四十九天。悠长钟声一响,睚臣将发梢金箍取下,散开头发踏步半蹲,仰脸神情肃穆看着两只手臂一高一低伸向苍天;随后扭动身躯复扭动身躯再扭动身躯与手臂,继而双臂横伸两侧;鼓声一响,睚臣跨步慢慢后退,向上看、向下看、向左看、向右看凝视,骤然侧身曲抬右腿,两手作兰花指环在身侧上方,旋即高举左臂,右手如刀斧般戳出,绕圆行走一周;回至原处,渐渐鼓声雷动,睚臣双臂如猛禽展翅,面目狰狞而颤头跺脚。
“咿!”
睚臣伸五指身体像火苗一样上蹿;随后睚臣两腿来回提起,双手似大树枝蔓一样向周身延展抖动;紧接着睚臣两臂仿佛同浪涛翻滚般反复抡圆;鼓铙穿插交响,睚臣握紧双拳,绷紧筋骨,使横折收放地臂膀大腿如大地一般豪迈;片晌又作打铁劈斧状。
“哈!”
睚臣神情惊骇,左手动作好比数次拿住恶鬼,抓与身前为右手斩杀;霎时弯腰低头踏步抬手甩发,面前千百峰崖上无数国人正生息劳作,睚臣双手交互于胸前横扫。
倏忽大风陡起,千里苍翠山林一齐在风中摇曳,宽广苍天缕缕流云随大气旋转延伸。睚臣面对初升的太阳,立在山崖之顶,苍天之下,大气之中,长发被风托着向侧身飘荡,挺胸而立的身躯随呼吸缓缓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