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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马车车轮停住。
      “太子,我们到了。”赶车年轻人大声说。
      车棚的老头子下到地上,看了眼城门上“母栖邑”三个字,说道:“到喽,我们到风方了。”于是两只三四岁大的娃娃从车上草棚里探出头来。一名戍守城门的卫兵走上前来,操着本地方言问道:“你堵路口干什么的?”
      “哦哦,”老头像卫兵行礼,一口商室雅音,语气和缓地答到,“请劳烦通报,我是参方的流亡太子,熊师奈,希望能拜见贵国国君。”
      卫兵皱了下眉头,神色茫然,熊师奈心想可能是语言不通,于是放慢语速,逐字重复了一遍:“我是参方的流亡太子……”
      “哦,您稍等。”士兵才回过神来,旋即握着短戈跑进城门内,绕上城楼。
      “你俩进车里老实待着。”熊师奈挥手驱赶两个倚在车门的小娃娃。一会儿,一位衣着体面的军官从城门后头快步走来,以雅音行礼道:“请您先上城楼歇息,我们已经去请示司寇府了。”
      “哦,好,劳烦了。”
      在城上坐了许久之后,司寇府差了辆马车,回报说正在请示风公,要载熊师奈、随行男子和两个孩子先去羁次休息,明日再做安排。于是熊师奈就带这两个孩子,乘车缓缓穿梭在母栖繁华的街道上。
      在车上,熊师奈撩开窗帘,看着路边雕梁画栋的楼阁房屋,心中感慨万千。当初带着妻儿逃离敖郢时,他从车窗外看到的街道与眼前是多么的相似,自从受到有娀氏收留,就再也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城邑了。车外传来模糊的编钟与鼓瑟和鸣声,熊师奈将帘子更撩开些,探出半边脸,目光扫过街道边上任意行走的百姓们,看到远处一堵高大的城墙横立。
      “那就是风方大序宫的宫墙吧。”熊师奈心想。两个小孩儿第一次进到大国国都中,兴奋不已,于是一男一女,一左一右,扒在车门边张望,孩子们的注意总是在甜食还有其他孩子那里。前面路边做面点的摊子将糖糕放进油锅里,豆油顿时滋滋啦啦发出香甜的响声。一群小孩从面点摊前走过,手里都拎着干草编的蝈蝈,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上下提溜草蝈蝈,嘴里还念着当地流传的童谣:
      十戈起,
      嗣鼎易,
      日逐日,
      曦子泣……
      马车继续在嘈杂的街市上前行,最后在都城的羁次前,传来阵阵知了鸣叫声的柳树下停住。羁次门口,同行年轻人将两个孩子从车上抱下来,爷孙三人走进院落里。
      夏季伊始,知了就叫个不停。
      老鸹落在大序宫宫殿顶的螭吻上。宫殿内,风公嬴照坐在低矮的台陛上,背后屏风上画着女神羲和在甘渊边洗发的样子,画中女神两手托起的位置,一只中空的水晶球嵌在屏风中,一点烛火漂在水晶内澄清的鲛人油上。幻术使得灯光看上去就像三足金乌一般,另外九只水晶罩列在女神身边,熠熠生辉。
      嬴照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卷着竹简,正在阅读经典。这时一名寺人进屋内禀报道:“禀国君,庶长虑、公子执于、太子伯艰、司寇胥父已经到了。”
      “好,请他们进来。”
      于是四人走进屋内,嬴照起身与大臣相互行礼后,开口道:“熊师奈想要见我。”
      “熊师奈?”嬴执于想了会儿,道,“已经几十年没听说过他了。似乎被其叔熊乌唇篡位之后逃去了偶木,投靠了依附折方的有娀氏。”
      “嗯,是有那么回事。”庶长子车虑捋捋胡须,肯定道。
      “他现在来访,必有所求啊,国君有了解吗?”公子执于道。
      “尚未。”风公照道。
      “司寇有从行人院那里听到什么吗?”公子执于又问。
      司寇李胥父说道:“还能有什么?但凡流亡公子拜访他国,无非三者,一是求栖身之所,二是借道,三是求兵。熊师奈投靠有娀氏三十多年了,肯定不是前两者,那必然是来向我国求兵,回国争位。”
      “他都这把年纪了,回去又能做什么?难道参方国内出了变故?”太子伯艰看着司寇胥父问道。
      “没有听说。但恐怕还是有些征兆的。去年我出使参方的时候,参国令尹崇王似乎和参伯乌唇不是很合得来。现如今参方的政权主要由斗、成、屈、蒍、沈、子、景七氏主持。五年前前任令尹巫起去世,继任的景氏族长景崇王看来是位君子,参伯乌唇平日里为人骄奢,和现在的令尹不对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司寇答到。
      “那其他几家什么态度?”庶长虑问道。
      司寇说:“沈氏、子氏向来与景氏交好,斗、蒍、屈、成四氏中,斗氏族长斗舒、沈氏族长沈弃疾素有贤能之名,听说经常进谏指责参伯的过失,不被参伯喜欢。”
      庶长虑狐疑道:“该不会令尹崇王私下联系熊师奈,答应帮他夺回君位了吧?”
      “那诸位大夫觉得寡人是见还是不见熊师奈呢?”嬴照问道。
      “臣认为应当见,摸摸他的底细总归没坏处。”庶长虑道。
      “儿臣也认为应当见。”
      “臣附议。”公子执于、司寇胥父也都表态。
      “假使熊师奈真的是来借兵的,诸位觉得我们该不该答应?”
      “参方人向来不守规矩,冒爵称王已历三代,以往就与诸侯不和,现在有事了才来求我们,儿臣认为还是不要答应为好。我听说和不守信用的人交往,有所期待而付出的一方多半是要遭受损害的。”太子伯艰道。
      庶长子车虑看似心中已经掂量了好久,喝了口水,说道:“如今商王被杀,子姓诸国式微。天下九州,姒后之独占梁州全境,豫州、雍州、荆州大部沃土。好在我嬴姓诸国与子姓、仇姓、姬姓诸国合力抵御,才使姒后之的势力在雍州、豫州止住。当下以参方为首,占据荆州大片土地的芈姓诸国,处在在我方与姒后之之间,没有表明立场。姒后之恐怕是不想多树强敌因此至今未和参方发生任何冲突。参方举棋不定,不也是可以随时倒向折方吗?与其坐观成变,倒不如主动拉拢参方,使之成为我们在西边的屏障。”庶长虑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就算退一步来讲,假使商室再无回天之力,天下那么大,我们嬴姓诸国去争一争不也是可行的吗?圣人说‘绝利一源,用师十倍‘,想要成事,从来都是聚集力量,没听说过做事之前先使自身涣散的,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我们想要抗衡折方,难道不应该积极拉拢参方吗?况且七十多年前有娀氏在雍州被始呼戎击败,丢失国土,因此才被折方庇护安置在内地;可以说折方是有恩于有娀氏了,有娀氏又有恩于熊师奈。这样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恐怕熊师奈倘若真的自己夺回君位,亲附折方的可能更大。“
      见庶长虑停下来喝水,太子伯艰问道:“既然您也那么说了,我们又如何能保证熊师奈夺回君位后,不会因为曾受到有娀氏的恩情而背弃我们呢?要知道熊师奈在有娀氏如今盘踞的偶木邑,生活了三十余年,我们就算帮他夺回了君位,谁知道在他的心中哪种恩情会更大些?”
      庶长虑喝完水,叹了口气:“这就要问问熊师奈本人的意愿了,国君可以先见见他,探探他的口风。不过据老臣看,”庶长子车虑看向风公照,“有娀氏并非折方臣属,而只是依附,可见两者间的关系并非那么牢固,毕竟当初迁移有娀氏也不全是折方的功劳。况且我们也可以与熊师奈立下盟约,这都是可以的。”
      “寡人心中有数了。”嬴照眯眼,微微点头。
      公子执于道:“如果国君决定答应借兵给他,可以不必答应那么爽快,您一定要告诉他我们如今面对折方压境,不是很能腾出手来,要缓几天商议。这样让他觉得我们借兵予他是多么艰难的决定,也好让他更有亏于我们。他的感激之情,就是我们日后谈判的筹码。”
      “哦,对了,”司寇胥父道,“穰方士氏族长次子士仲,在本国犯罪后逃逸,穰方请求我国帮忙通缉抓捕他。”
      风公正重新拿起书简准备阅读,又抬头道:“他犯了什么罪?”
      “杀人。”
      公子执于笑起来:“杀人确实不轻啊,可哪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公子执于笑着摇头。
      司寇道:“不是寻常的杀人啊,”司寇扫视一眼在座诸位,“士仲觊觎一位养蜂寡妇的美色,但那寡妇却拒绝与他来往,一次士仲酒醉强行冲入寡妇家中,被寡妇出言羞辱后,士仲一怒之下,竟一拳打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听说现在穰方国人暴动,把士氏的府邸围了起来,扬言一定要士氏交出士仲处死,否则就攻破府院,驱逐士氏。”
      “啊,非人哉。”太子伯艰感慨道。
      “哎……”嬴照叹息,抬了下拿着书简的手吩咐道,“乱象迭生,这都是因为天下没有共主才导致的啊。喏,司寇府差人去办吧。”
      “唯。”众大臣从宫殿外蝉声聒噪的走廊离开。
      不论是大序宫树上的蝉,还是羁次院子里,扒在回廊柱子上的蝉,都努力的颤着肚子,嗡嗡发响,不想浪费可贵的夏日。再被蝉声所打扰,已是第二日中午,将近午饭的时候。孩子的手悄悄靠近回廊柱子上结实漂亮,声音洪亮的知了,小爪子一下就捏住薄薄的两翼。男孩子嬉笑着举起知了往女孩子脸上杵,女孩子也挤着眼睛笑起来逃跑,于是就相互追跑戏耍起来。
      “应儿、鹿儿。”铿锵的老头声音,“马上要走了你们瞎跑什么。”熊师奈生气道。
      两个孩子笑着忙跑到爷爷身边。
      “诶,这什么,你看,脏死了。”熊师奈一把抢过鹿儿手中的蝉,将它扔飞掉,然后一边用袖口擦着鹿儿的手,一边说道:“马上去宫里吃饭,你们就可以吃顿好吃的了。”鹿儿、应儿呶着嘴抱住爷爷大腿,晃晃悠悠。
      “还记得怎么跟你们讲的吗?待会儿吃饭,要有礼,不要瞎咋呼,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说到吃的,两个孩子立刻眉开眼笑。
      “成吧,就在这个小院玩儿,不准跑到爷爷看不到的地方。”熊师奈丢丢两个孩子的小耳朵。
      一炷香的功夫,羁次外停下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一位担任行人的官员从车上下来,恭敬地为熊师奈引路,熊师奈依王子身份谦逊而又端正地回礼。马车顺着羁次门外直直的道路向大序宫驶去。车子驶进大序宫宫门,走在高墙间的狭长复道上。
      熊师奈撩开车帘,仔细听着宫中迎接他所奏的音乐,感慨道:“这就是东方诸侯之长,大国的正音吧,这乐声所传达的意境真是宽广啊,应该足够以此丈量东海了。”
      “大人过奖了。”同车侍奉的行人回答道。
      车子豁然驶出复道,大序宫主殿出现在面前,两个孩子从车门帘撩开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主殿前的广场全藏压在一片浮流的云霭下,从云海中腾空挺出三条黑石板铺就的长拱桥。中间最宽的一条拱桥直直通向主殿前黑碧玉板台阶,另外两条拱桥对称着绕向主殿后方。披着铜饰铸虎皮甲的武士列在宽阔道路两侧,旌旗飘飘。中间主道两旁,蹲立着两人高的狴犴雕像。大殿门外,一对两层阁楼还高些的青铜凤凰展翅而立。
      “这都是幻术吧。”熊师奈问道。
      “是的。”
      “早就听说青州盛行能使阴阳之术的巫人,没想到徐州也受到影响了吗。”熊师奈感慨道。
      “是的。”
      “这些维护起来要耗费不少钱财吧。”
      行人稍想了一下,答到:“倒不是很耗费钱财,也就只有云雾,需要每天从方士购买药粉,再由阴阳术士作法就足够了。”
      “贵国在风公的治理下真是富庶啊。”熊师奈称赞道,心中却想,“风公用幻术治理国家,整日生活在虚假的之中,这就是怠惰啊。”
      马车向着右边道路驶去。
      “禀国君,参国太子师奈到了。”寺人道。
      风公照、庶长虑、太子伯艰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客人。这时熊师奈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已备好餐具的殿内。
      一见太子师奈,风公照立刻行礼寒暄道:“久闻太子大名,奈何直到今日才与太子相见,实在是遗憾啊。”
      “风公言重了,师奈无能,在故国没有容身之地,以至于颠沛流离,如今能得见风公,已经是万分荣幸了。”
      “哈哈哈,来来来,快请坐下吧。”风公招呼道。
      “额,这位是敝国庶长,子车氏族长子车虑,”风公手朝向庶长。
      “久知太子素有贤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啊。”庶长虑向熊师奈行礼
      熊师奈回礼道:“大夫谬赞了。”
      “这位是寡人的太子伯艰。”风公道,太子伯艰行礼。
      “这是师奈的臣子,穿则釜。”熊师奈道。
      “额,这两个孩子是?”风公照问。
      “哦,”熊师奈拍拍小女孩的肩膀,“这是有娀氏族长简度的小孙女,简应。这个是师奈的孙子,熊鹿儿。本来与君相见,带着孩子实在是失礼,不过一来这两个孩子父亲都不幸去世了,留在家中不能放心;二来教育子嗣是大事情,这两个孩子生在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师奈才决定带着他们出来看看。”
      “哦……”风公照笑着连连点头,又招呼身边的寺人道:“你去让人到膳房取些蜜饯干果给孩子,去吧。”吩咐完下人,风公照又问道:“咈,不知道令公子年纪轻轻怎么就?”
      “哎,也就去年病死的,偶木地处偏僻,缺药,染了些小病,最后就撑不住了。”熊师奈答到。
      “可惜了,要是寡人能早日与太子相见,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风公摇头道,“那孩子母亲呢?”
      “这孩子母亲生他的时候出血多,生下来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正是鹿儿出生的时候,有只小鹿从北边跑进院子里,所以我就给这孩子取名为鹿儿。”
      “哦,鹿儿,这孩子出生时有鹿进院,这应该是个吉兆吧。啧,那简度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嬴照问。
      熊师奈抚摸小女孩后背,道:“哎,就是五年前折公兵变啊,简度长子跟着去了,做了个御手。姒后之亲击穰公的时候,这孩子父亲期业也在队伍里。有娀氏穷啊,全靠大宗在折方为官支撑,所以期业看到穰公的战车,就打算活捉穰公,就驾车去追。结果被穰方大夫先却一箭射中喉咙,当天下午就死了,只留下遗腹子。她妻子年轻,简度找我商量着,怕耽误了那丫头,就让她改嫁了。”
      “哎……”风公叹息,正巧这时,寺人们端着菜肴上来,嬴照于是说道:“来来来,开始用膳吧,我看那俩孩子估计也饿了。”
      寺人们将蒸熊掌、炮豚、捣珍等等,还有各式肉酱、虫酱摆上桌案。
      庶长虑招呼道:“太子快尝尝这淳熬,您来的正是时候啊,这是本月刚收上来的稻米;那只熊掌是寡君前几天才从山中打来的,您来访敝国刚好用来招待您。国君也快尝尝吧。”
      熊师奈赞叹:“原来这熊是风公打来的吗,哈,风公果然是神勇啊。”三人大笑。
      熊师奈夹起一片炮豚肉,在梅汁里蘸了蘸,然后用手护着送到应儿嘴边,低声说:“来,甜的。”于是应儿一口将筷子连肉含住,酱汁和着口水从嘴角滴落,熊师奈便用筷子轻轻擦拭孩子下巴上的油迹,接着又夹起一片肉喂给鹿儿。
      用膳有一会儿,风公咽下一口烤鱼肉,问道:“嗯——寡人对太子的沉稳早有耳闻,想必此番来访敝国,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告知寡人吧?”
      “确实如此啊。”熊师奈一边点头一边捂住正在嚼食的嘴,吞下后继续说:“师奈知道君一向坦荡,所以就如实相告吧。呃……“熊师奈看了看殿内的侍从们。
      风公心领神会,于是吩咐身边人:“你们先下去吧,你带着两位小公孙去宫院转转。”
      “啧,是这样的,一个月前,参方令尹崇王的家臣狂拘私下见过我。依他所言,乌唇近日来身体每况愈下,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熊师奈说,风公与庶长虑神情严肃,微微颔首,“乌唇的三个嫡子,太子成、公子嚣和公子南为都不是有德行能力的人,因此景崇王已经和大夫沈弃疾、子规啼、成换三人商量过,决定一旦乌唇死去,就立刻发动政变。以追究当初谋逆之事为由,废黜太子成。狂拘告我说参方诸位大夫们希望我能够回国继承君位。”
      听完熊师奈一番话,嬴照低眼沉默了稍许,便瞥了眼庶长虑,回答师奈道:“既然如此,太子为什么不直接回国即位?您又需要寡人做些什么呢?”
      熊师奈舒气道:“师奈流亡已有三十余年,三十年,什么事都可能改变。当初乌唇夺我君位时,七家公卿都不曾站出来为我讨回公道,现在我又怎么能轻易相信他们,人心难测啊……”
      “您大可以让崇王等人先做掉乌唇三子再回国,那样应该就不必担心他们会诓骗您了。”太子伯艰道。
      熊师奈闭上眼睛,侧首摇头,叹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往昔我离开时,形单影只,如今我的几个兄弟或被杀或逝去。纵使我今日回国,内没有公族扶持,外不得大国庇护,必被大臣挟持。士可杀,不可辱。为臣所制,不如去死!”师奈手在空中一横扫,更扭过身去,长叹息,继而抬头中肯的请求道:“请风公借师奈一支军队回国夺位。”师奈向风公行礼。
      “这……哎,君与寡人同为身兼重任之人,寡人怎能不为君感到惋惜?君屈尊恳请寡人,寡人又岂能袖手旁观?”
      “咳,咳。”庶长虑低头咳嗽,却朝风公使个眼色。
      于是风公照继续说:“但是君想必也是知道的,如今商王遇害,天下战乱不休,我们风国如今边境也是大敌压境,十分吃力。就请君容寡人再与诸位大臣商议几日,一定会给君一个确切的答复。”风公照行揖礼。
      熊师奈回礼,说:“君将与大臣商讨国事,师奈身为外人本不该多嘴,但是既然身陷事中,又岂能置若罔闻?师奈可以向君保证,倘使师奈能在贵国帮助下夺回君位,届时师奈与参国,必定成为风方在西边道路上的主人。”
      “君的承诺,令寡人十分感动啊,君旅途劳远,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未来几日也请君在敝国行人的陪同下,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游玩一番,也不枉来到母栖邑。”接着风公唤来寺人让其叫回两个孩子。
      而此时两个孩子正被一位宫女带着在宫中一处沐房边玩耍。
      鹿儿和应儿蹲在沐房边一丛牡丹花边,专注的看着叶片上两只幼蚕。看了一会儿,空中传来一声老鸹啼叫,应儿抬头看去,一只老鸹飞过,在沐房门口栏杆上另一只老鸹旁落下。于是应儿站起身来,顺着走廊慢慢走到沐房门边,两只老鸹扑腾着飞起。应儿紧追了两步后放弃停下,又听见水声,回头看向沐房的正门,发现一帘清水像瀑布一样从门框上挂下。水帘晶莹剔透,应儿看着自己在水帘中的映像,觉得有趣,就扭身做出打算跑步的姿势,水门那边映像也跟着应儿的动作摆出跑步姿势。于是应儿一大步越跑开,落地站稳,又大摇大摆走回水门前,看到水中的自己也回到了原地,便露出笑容,忍不住伸出小小的食指去触摸水帘。水中的自己也伸出手指,两边手指就将点在一起——
      “子乌。”男声。
      应儿忙扭身向着声音传来处看去,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矫健走来,神情颇为爽朗。哗啦一声,水帘内子乌答应着跑出,应儿一扭身发现自己的映像跑了出来,吓得赶忙跑到鹿儿身边。
      “公子。”照顾两个孩子的宫女行礼道。
      “嗯。”公子当车回应道,“欸,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
      “禀公子,是参方太子师奈带来的。”
      当车一听,霎时脸黑,仰头侧目一旁高台上的宫殿,“我太子兄在里面呢?”阴沉问道。
      “在。”宫女回答。
      公子当车咬住嘴唇,两只手背过去,打了一串响指,“来了好几天?”
      “听说昨天来的。”
      嬴当车叹气,片刻神情又恢复平静,“你好好照顾这两个孩子吧。”公子当车吩咐道,又向着子乌呼唤,“来,跟舅舅到街上玩去!”
      马车在羁次门口停下,师奈等人下车后,穿及父问道:“太子看这事能成吗?”
      师奈牵着两个孩子,想了一会,咬定道:“能成。”
      “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及父问。
      “风公照和我说话时目光总是直视我,没有躲闪,说明他并没有敷衍我的意思;我与风公交谈,他回答的很迅速,也没有闪烁其词,恐怕在我们拜访他之前,他就已经清楚我们的来意,并且在心中答应我们了;况且如今各国的局势就是这样,容不得他不答应。”师奈说完,就牵着两个孩子往院子里走。
      则釜跟上,说道:“既然如此,风公说几天后再答复我们,想必是盘算着捞取好处吧。”则釜哼笑,“这也太黑了吧。”
      “哎。”师奈停下脚步,看着及父道,“风方如果答应借兵给我们,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君子不应该苛责他人的言行,况且国与国之间的事从来都是如此,你在外交上还有很多要向你的父亲学习。”
      “唯,臣明白了。”穿则釜低头,师奈继续牵着孩子往院子里走。
      沐房外两只幼蚕静悄悄结起了茧。
      三天后一辆从大序宫驶来的马车停在羁次门外,太子师奈、穿则釜随风方的行人一同进入宫中。就在三天前同一个地方,几个人继续商议之前的事情。
      “让太子久候了,寡人这些天一直在和大臣们讨论出兵护送太子回国的事情。”
      “不知道商议的结果如何?”师奈问。
      “额……不瞒太子,寡人极力赞同援助太子,但是大臣却仍心存疑虑。”风公道。
      “疑虑?请问是什么疑虑。”师奈问。
      “嗯……不妨让寡人先问君一个问题吧?”
      “风公请问。”
      “上古时,我嬴姓先祖伯益曾跟随大禹一起治理洪水,水患平息之后,禹王成为天下共主,而伯益又因为蓄养禽兽建立功业。所以禹王山崩之后,将大位传给伯益。可是禹的儿子姒启,却凭借其父的威势,欺我嬴姓族人,杀死伯益,篡取了大位,建立夏朝。之后我嬴姓族人西逃,被妒篆氏收留。直至后桀时,我族人才随大宗族长费昌投奔汤王,灭亡夏朝后得以返回故地,受封于母栖邑。当初妒篆氏接纳我嬴姓族人是恩情,后来子姓商王族将风方敕封给我辈也是恩情,君,认为这两种恩情,哪一种更大?”
      太子师奈思忖了片刻后,回答道:“恩情只有轻重之分,而没有先后之别;君子报答恩情,只恐怕不能及时,哪里能等到千年之后?昨日的恩情是昨日的恩情,今天的恩情就在今天报答。君子明晰自身的立场,必定知道两者互不相干,既不矛盾,也不可累加。”
      嬴照生硬笑了下,又问:“太子说得好啊,可是寡人还是想知道,倘使妒篆氏与商王室冲突,您认为寡人应该支持谁。”
      熊师奈又沉思了片刻,斩钉截铁的答道:“假使日后不幸贵国与有娀氏交战,师奈一定倾国之力攻打折方!敝国向折方开战是为了报答国君您的恩情;而面对有娀氏,敝国只防守不迎战,是为了报答有娀氏的恩情。”
      “好啊……好啊……”风公拍手称赞,“太子真是位君子啊。”
      风方诸位大臣也都露出喜色,庶长虑道:“不瞒太子,敝国极力反对出兵帮助太子回国争位的正是鄙人。刚刚太子一番正直的言辞,鄙人也不得不为太子折服。但是诚如太子所言,我冒昧的代替国君以及风方诸位大臣,再向贵国提几个条件,不知道太子意下如何?”
      “请说。”
      “泯江以南,了山以东,有舂台、朱、三合三座大城,十五座小城。这些城邑所属方国原本都亲附我风方,然而帝难时被贵国占据,我国愿意出兵援助太子,我国的将士也愿意为援助太子而战死,那么您能不能在归国即位后将这十八座城邑归还我国?”庶长虑道。
      “嗯……啊,咈。”太子师奈已经开口,又决定先向风公照与庶长虑行礼,然后继续说:“庶长所提要求不能说是不合适的,但是师奈如今流亡在外,疆土由先人打下,由后人经营,各个方国都是这个样子。打下疆土的先人有权将其托付给后人,开垦治理疆土的后人有权决定土地的用途。嗯……师奈流亡在外数十年,不曾对祖国有所贡献,所以如果还没回国就将土地擅自赠与别国,就是不义;尚且没有即位,就提前使用参方代代先君传下的权力,就是不忠;对于自己国内的局势还不能把控,说不清到底能否把事情做成就轻易许诺,则是无信;先君与大臣、国人一起打下疆土,不征询国人与大臣们的意见就独断专行,必是不仁。请问庶长,如果师奈是这样一个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人,就算师奈答应您,您能够接受吗?”
      “呃——”庶长虑看了眼台陛上的风公嬴照,又看了看公子执于、司寇胥父和太子伯艰,摇摇头,愧笑道:“不能。”
      师奈又向庶长虑行揖礼,说:“话虽如此,《易经》上说‘无往不复’,师奈又怎么敢只劳烦贵国呢?师奈可以与贵国缔结盟约——一旦师奈继位,只要师奈活一天,了山以东,泯江以南,十八座城邑所得赋税,就全敬赠贵国一天,直到师奈死去。”
      “参方如果能有您这样慷慨又仁慈的国君,真是幸事啊,外臣这里先预祝太子顺利即位。外臣再多嘴提醒参王,一旦大军开拔,刀剑无眼,偶木与敖郢可能都不是孩子应该待的地方,您不妨把两个孩子留在母栖吧,一来可以保证孩子们的安全,二来母栖富饶繁华,利于孩子们教养,您看如何?”
      “师奈先谢过庶长的吉言,不过君子处事应当谦逊谨慎,‘参王’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在叫也不迟。至于孩子们的事情,师奈也正有此意,即使君不提,师奈也正要提。”
      “欸,以您的贤能,以敝国将士之勇敢,事情哪里会不成功?”庶长虑陪笑。
      “好啊。”风公嬴照举起酒杯,笑着敬酒道,“寡人祝愿风参两国能代代友好,永不相犯!”
      在场所有人都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喝罢大笑起来,殿内奏乐起舞。
      “哦,对了。”风公照说,“胥父,上次你说的穰方大夫士祈家的事情解决了吗?”
      “回国君,围攻士氏府邸的国人都已经退去了。”
      “哦?士仲被抓住了?”太子伯艰问。
      “没有,出事之后穰公姬又亲自到国人间谢罪,并且下令逮捕士祈安抚国人。不过那士祈担心国人愤怒仍得不到宣泄会动用武力,于是服毒自尽了。穰公命人将士祈曝尸街头,国人才就此退去。”
      “算士仲这个竖子逃过一劫啊。”庶长虑讥讽道。
      “哼,逃过一劫?我听说士仲在家里就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平日里除了遛狗打猎练得一手神射再没其它本事了。穰方使节说他仓促出逃,根本没带上多少行李。如今世道险恶,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司寇胥父摇头。
      “哎……”宫殿内,太子伯艰深沉的叹息声传出。
      大序宫另一处,沐房外花丛中,两只蚕茧渐渐成熟,终于两只飞蛾破茧而出。两只蛾子一起短暂的等待翅膀展开后就分别飞离了,在不同方向的空中飞舞数天后,最后又在朝着太阳前行的路上相遇,各自扑向炽热明晃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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