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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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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葱郁山林环绕的湖泊边上。
“真是端庄啊,这就是千湖之国参方的彻宫吗!”幽静之中,护送师奈归国的风将绕因赞叹。
参王师奈在土壤湿润的草地上前进两步,缓缓跪下,叩首而拜,声音颤抖哭泣道:“不肖子孙师奈,愧对列祖列宗……”
景崇王也随即跪下,膝行靠近参王,神色悲伤的托握住参王的臂膀,哀劝道:“大王……大王……请不要这样,这都是臣子们的耻辱啊!大王……”
“羞愧啊!不谷羞愧啊!啊——啊——”师奈失声。
参方诸位大臣与前来迎接的百姓都跪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大王!”令尹崇王哭喊道,“大王请抖擞精神吧大王!您已经是参方万民的表率了,请您不要沉湎于自责中,不然如何能撑起熊氏的江山啊?”
“令尹责备的对,不谷年幼时不能约束臣子们,使先祖蒙羞,如今又哭哭啼啼,就是再次让先祖蒙受屈辱啊……”师奈用衮服的大袖擦去泪水,望向惑池中那座建在瑞鼋背上的彻宫,一条条白身红头的大鲶潜游在澄清的没有倒影的池水中。
“你!去把船唤来,迎接大王登基!”崇王指着一名涓人命令道。
片晌,惑池中一条丹艎稳稳的游来,在岸边横停住,化成了一只能容纳十数人的精美舟船。
“大王请吧,您的国家正在宫中等待着您呢。”令尹崇王向着参王弯腰作揖。
师奈点点头,吸了下鼻子,仍红着眼眶,大步迈上船只。
于是担任司宫的臣子手执一盏雾灯,站在船头,引着船只,在镜面般的湖水上划开一弧修长的涟漪。少时,离瑞鼋高高扬起的头颅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宽阔湖面上小船停留处一声哨响。瑞鼋的头颈缓缓沉入水中。船只在鼋头前停下,两名手执长戈的武士开道,众大臣随参王师奈下船。师奈与大臣们顺着鼋颈上漫长宽阔的青石板路前进,在路的尽头,众人踏着台阶登上建筑在鼋背上的高台。阶梯分成两段,师奈在两段阶梯中间的墀台上站住。一块赑屃样式底座的石碑竖立在墀台正中。师奈皱眉,深情的看着石碑上的文字。
“则釜。”师奈道。
“臣在。”
“你看到石碑上的文字了吗?”师奈道。
“臣看到了。”
“念。”
“不辨物别,不知自处,不明所欲,因是心神荡,因是踌躇。无念尔谁,无念尔祖,无念尔何居。”师奈听着,眼神更加惆怅。
“请问大王,这块石碑有什么来历吗?”穿则釜问。
“哎。”师奈舒了口气,看向穿则釜,“是啊,你是第一次回到祖地,没见过这个。”
穿则釜更加恭敬的作揖礼。
师奈继续说,“这是先祖文伯所立的《大败碑》。”
“请问文伯为什么要立下这块石碑呢?”穿则釜问。
“啧,不知道。“师奈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石碑,“文伯在世时,注重于自身的德行,修明内政,征伐周边蛮夷。后来又辅佐年轻的商帝武丁重振商朝霸业。然而晚年却在不当川边上迎击商方前来征讨的大军,最后被击败在隆野,不得不袒露上身,背负荆棘,牵着山羊向商帝认罪。”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先君辅佐了商帝,又为什么会被商帝讨伐?”则釜浅笑道。
师奈又是摇了摇头,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文伯归国后,整日站在惑池边上,握着圣贤们所著的经典,凝望山水发呆。到了文伯即将逝去的时候,他命人立下了这座石碑,以此告诫后世的国君,然而子孙们至今不明白文伯到底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难道只是字面的意思吗?没头没脑的。啧,行了,走吧。”
于是师奈走了两步,却又深吸一口气,蓦然回首,无比忧愁地自言自语道:“其实也许我是明白的。”继而回头踏上一级级台阶。
当众人经过分别建在阶梯两侧,靠悬空拱桥连接的两座宫殿后,在长阶梯的尽头,视野就好像纵身越出幽暗深井的蟾蜍,目之所及唯有陡然下坠的云天沸腾。苍灰石板铺就的广场对面,交叠绀青鱼鳞瓦的三川脊大殿正好取代天的尽头。大殿正面屋檐中间立着镀金鬼车鸟铜雕,鬼车鸟展翅上翘,而大殿所有屋脊都微微弯曲下垂,相得益彰,敦厚而不失武威。大臣们跟随师奈在御道上行进,登上大殿前的阶梯。在大殿层层拔高的三层台基第二层,两株五彩珠光色叶片扇形展开的雀屏蕉种植在对称处,两株雀屏蕉前各有一尊巨型青铜孔雀头;铜像在前,植株在后,恰如孔雀开屏,典雅高傲。
当师奈左脚踏进彻宫大殿的门槛,一只鸑鷟嘶鸣,拖拽着光雾从正门滑翔进大殿,众人回首抬头瞧看。理所应当的样子,师奈平视前方,健步走向王座。鸑鷟落在台陛左侧一株古老的梧桐树上,仰头侧目。参王熊师奈顺着阶梯向上,猛地转身后从容点头致意,随即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大殿内编钟石磬齐鸣。
庆贺新王即位的典礼结束第二日,参方令尹崇王府邸内。
“哎——”景崇王放下手中的书简,“啧,这又是怎么了?哎,你去准备准备,我去见大王。”崇王吩咐下人道。
片晌,景氏府邸的大门打开,崇王从门中出来,上了门口水道中的一条小船。小船顺水道而下,驶入青泥湖中。小船在青泥湖边上,名为螺田的村落那里停驻。令尹走下小船,步行走到一座破落但颇为整洁的夯土民居外。民居栅门外站着两名手执长戈的王宫侍卫。司马斗舒、莫敖屈不假、左尹成换、右尹蒍牙、左司马子规啼、右司马沈弃疾、司败巫匄都已等候在院子外。
“欸,令尹来了。”右尹蒍牙道。
令尹与同僚们行礼,说道:“诸位这是,大王难道不愿意见群臣吗?”
“哎——”莫敖屈不假叹气,看了眼身边的司马斗舒,“我们已经见过大王了。不管我们怎么劝说,大王就是不肯回宫,我们这,这也,这也不能就那么走了吧,您说,这大王住在野外,就是不回宫中,这算哪门子事嘛……”
“好好好,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就让我去见见大王吧。”令尹崇王道。
“走,我们和令尹一起,再去劝劝大王。”右司马沈弃疾道。
“对,对……”大臣们都附和道。
崇王走到栅门边上的涓人前,道:“请通报大王,令尹崇王求见。”
“唯。”涓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涓人从院内走出,“大王有请。”
大臣们走进土屋子中,屋内狭小简陋,只在参王面前摆着一张磨出缺口的木头桌案,三位衣着简朴的老头陪坐在参王身侧。大臣们无处容身,姑且站立着面对参王。
“大王。”令尹轻声唤道,他看着乏弱的烛光照在参王隆起的颧骨下凹陷的脸颊上。
“令尹也是来劝不谷回宫的吗?”参王声音低而平和。
“啊。”令尹点头,语调恳切。
“不必了,不谷心意已决。”参王看着前方的空地,并未瞧大臣们一眼。
房内仅有的一点烛光映在令尹皱起眉头下的一双瞳孔中,“大王,这是为何啊?难道大臣们有什么过错吗?”令尹的眉头更加紧凑。
“没有。”参王看向令尹,又环视一遍屋内众公卿。
“臣能否知道大王的意图呢?”崇王语气试探地问道,熊师奈没有回答他,于是崇王又试探着去劝说,“王站在高处,被人民看到,凭借这些发布政令,指挥臣民,使国家有稳定的秩序,有明确的方向,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现在您远离王宫,居住在野外,群臣都为此感到忧愁,我们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也不知道君王是否还安全,请您还是回到王宫居住吧。”
“不谷哪里是在埋怨群臣啊,不谷是在自责,所以才自我流放到青泥湖边。”
“敢问大王是在为什么事而自责?”司马斗舒问道。
“先祖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历经六十七代才有了今天的功业。如今不谷五十四岁,才得以回国即位,但仍不敢忘记列祖列宗的功德,有丝毫的懈怠。流亡在外的三十七年,不谷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自身的过错,立志有朝一日归国夺回大位,一定励精图治,继续先祖的事业。回国后这几天,不谷时常感到无法的抵挡乐舞酒肉的诱惑,恐怕长此以往,会腐蚀了志向。人的欲望就好像涨满的洪水,一旦决堤就再无法收回。所以不谷决定克己复礼,居住在和流亡时一样的破屋子里,以此保持理智,请群臣,不要在劝了。”参王摆手,扭过头去。
几位公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王啊。”司马斗舒拈了拈臃肿脸上的两撇八字胡,讪笑道:“您住在这里不是不行,可是螺田地处偏远,远离军队的保护,您的安全可是该如何保证?您也不想让军队把村子里的百姓都赶走,然后让军队住在村子里保护您吧。您为了安定百姓才来到这里,如果那样,岂不是反而打扰了百姓的安宁?还是请您回去吧。”
“是啊,是啊……”大臣们附和。
“不了。”参王展开左手对着群臣,“古代的亡国之君,哪一个不是穷兵黩武,尚且国破身亡;而古代的圣君即使不加强自身卫队的武备,仍能开疆拓土,这都是因为圣明的君主以德行庇护自身,美好的德行遍及四方,百姓因此自发的环绕君主,惟命是从;上天也因为明君的勤恳,而赐福与他;百姓臣服,上天赐福,还有什么样的护卫能比这个更加稳固?还有什么样的刺客能击破这样稳固的防备?我身边这几位都是附近村落的长者,他们听说不谷移居此处都自发来参拜不谷,不谷有黎民百姓保护,就足够,就不劳诸位爱卿费心了。”
“哎,这……”司马斗舒躁动,正要再劝,令尹按住他的手。
令尹道:“既然大王决心已定,就请大王多保重吧,臣等就告退了。”
令尹话已至此,众位大臣也不好再说什么,都随令尹崇王退下。青泥湖岸边,令尹向同僚们道别说:“大王心系社稷,这是参方的福气啊,诸位大夫就不要再忧愁了。”然后就登上了各自的船只。
崇王站在船尾看着远去的螺田村,自言自语道:“看来大王还是信不过我啊……”摇了摇头,扭身撩起帘子,走进船舱里。
大臣们离开有一会儿,师奈从土屋中走出,看向东边阴沉的天空,想念孙子熊鹿儿还有简应。不知道两个孩子离开亲人,在风方为质是否能习惯。
初秋,风方都城母栖城内。一洼四周荻草丛生的池塘稍远处,有位年轻的妇女坐在干净的大石头上,正绣着双飞燕。正午刚过,池边地上的吉灯草被日光一晒,草茎顶部的苞囊都鼓胀成姜黄的气球,连带着顶尖酱紫色的白净根须和樱草绿的对生叶序,分散漂浮在直到十丈内的空中。随着时有时无的微风,千百株吉灯缓慢移动。
应儿在池塘边欢笑追逐鹿儿。一会儿,应儿抓住鹿儿,大叫着将鹿儿扑倒在草地上。一只蝴蝶停在荻花穗上,鹿儿悄悄抓住蝴蝶,带着炫耀的笑容说:“你来做母亲,我来做父亲,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去带孩子玩吧。”
说完鹿儿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察觉应儿并没有跟上来,于是鹿儿回头看去,发现应儿正呶嘴,闷气的样子。鹿儿拈着蝴蝶,小心翼翼地走到应儿身边,试着问:“你不愿玩吗?”
应儿更呶嘴,低着头忿忿道:“只有新娘子才能生小孩。”
鹿儿摸摸自己的小鼻子,想了一会儿,走向荻草丛,伸出抓着蝴蝶的手,蝴蝶翩翩地溜走了;鹿儿挑来拣去,拔下一株最软的荻草,拈着白色绒花与光滑草茎的分界处,将荻草环在应儿的手腕上,说:“我用这个娶你。”
应儿高兴地举起戴着荻草的手端详。鹿儿拉住应儿的手,两个孩子一边大叫,一边在池塘边奔跑,池塘中一对鸳鸯戏水。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乡野外一大片绽放的姜田边,风公嬴照望着分割有序的银红色花丛,吟唱起诗歌。
“没有美人,只有一头烤鹿,还有一堆兔子。”风公背后公子执于戏谑道。
“堂兄怕是醒了君父的白日梦吧。”公子当车也开起玩笑。
“你们啊,不识风雅。”风公自我解嘲,转过身来,面前停驻的五辆马车旁,公子执于正向火架上的梅花鹿撒碎花椒。而太子伯艰、庶出次子嬴射姑、还有嫡生四子当车则在摆弄着餐具,将鹿肉分割成小块,分放在器皿里。
嬴照在火架边石头上坐下,朝正在用捣舂捣生姜玩的子乌喊道:“子乌,来,吃饭了。”
“外公。”子乌跑得到嬴照身边,嬴照将子乌抱在大腿上。
眼看着一只烤鹿被吃的差不多了,嬴照摸摸子乌圆鼓鼓的肚子,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子乌也渐渐长大了。”
“马上也该到识字的年龄了吧。”太子伯艰道,“君父为王子选好老师了吗?”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你们聚在一起的啊,当然也是因为我们父子叔侄间许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公子当车用袖子擦了擦手中的柿子,笑容轻浮地说:“二哥人长得棱正,又是君子,我听说绕大夫家的孙女儿是个美人,而且仰慕二哥已久了,说不定私底下早就干柴烈火了,哪有功夫和我们兄弟扯淡啊。”说完,当车大口咬起柿子。
“要说风流事,为兄哪比得上四弟。”公子射姑笑道。
“怎么,兄长就不打算再纳一个?”公子当车一边嚼柿子一边开玩笑道。
“你就没个正经样子,都是你俩做兄长骄纵的。”风公训斥,“来说说正事吧。”
“父亲请讲。”太子道。
“寡人想要效仿商帝武丁之父小乙,将子乌送到民间居住,让他体验民间疾苦,以此磨砺他的胆识,你们觉得怎么样。”
“如果这样,那么王子该由谁来照顾呢?”公子执于问。
“射姑,你为人谨慎正直,博学多才,现在二十有六,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为父想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你,愿意吗?”嬴照两手握住子乌肩膀,身体不觉前倾。
“父亲的心愿,儿臣理应竭尽所能达成。”公子射姑跪拜。
“好,好啊,既然是你,为父也就放心了。”嬴照道,“子乌,到你射姑舅父面前,去。”嬴照轻轻推了推子乌。
子乌走到公子射姑面前,“跪下,叩首。”
子乌照做, “喊老师。”
“老师。”子乌不明所以地叫到。
公子射姑起身扶起外甥,牵到座上,揽在怀里。
“射姑啊,就委屈你了,哎——”风公叹息道。
太子伯艰忙宽慰父亲:“君父这是怎么?小外甥不还是在母栖吗?为什么要叹气呢。”
“我想你妹妹了。”
公子们都沉默不语。
“子乌,去,抱抱外公。”公子射姑在子乌耳边轻声说。
“外公。”子乌走到外公身边,风公揽过子乌,脸贴在外孙肚子上。
子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的伸出左手,看着左手上掌纹,像是江山纵横的大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