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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八与二十四 ...

  •   06

      十八岁时喻文州曾想过,这就是见到那个人的最后一面了。

      原来不是。还好不。

      二十四岁的喻文州,尽管也还没直接见到那个人,可那张扫描出的角色脸,俨然就是他记忆里的那张面孔。

      不是笔下那张——而是更早以前,连第一赛季都还未开始,初见时的样子。

      那人刚熬完夜,满脸胡茬,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眼睛仍然明亮,语气轻快,笑问他是否青训营最早到的那个小朋友,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

      在还不知道手速以前,蓝雨队长是会拍他肩膀夸他的。那个人说,熬得动夜是很好,想走职业的话这也算种天赋了;不过小朋友还是多睡觉才长得高!

      可这已不是当初。完全不。

      所有人围在一起看报纸,只有剑圣在大呼小叫说,怎么跑到这儿去了。

      那虽然是个问句的语气,却不是真在问谁,感叹而已;喻队平日里是能听懂的,可那会儿他正在出神,听的时候完全没有动脑筋,便下意识开始回答那个不算疑问的问句:

      “他退役后和叶秋有联系?这次叶秋复出就把他邀上了?”

      已知的信息实在是少得可怜,不过肯定会和叶秋有关,这几乎是喻文州的直觉。

      没可能的事情,一旦落到叶秋的手里,常常就要变成可能,甚至是必定。

      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了。

      喻文州年少时也恨过自己的手速,恨自己实力不够。

      若他有叶秋那样的完美无缺,黄少天想散漫天真地成长多少年都无所谓,蓝雨也不必坎坎坷坷这么多年。吴雪峰难道不也是出道太早、年龄不小、状态逐渐下滑中吗?但是他在嘉世,嘉世有叶秋,那么吴雪峰的下滑也不再构成什么问题来,他照样能够痛快打完三个赛季,有个圆满谢幕。

      在蓝雨,这得忍痛取舍,要咬牙想长痛不如短痛;可嘉世那边,因为他们有叶秋,就又有另一种可行性百分百的完美解法了。

      但毕竟,只有叶秋才是叶秋。而喻文州,他只能是他自己。

      后来喻队不再那么计较手速上的缺憾。既已把能够抓紧的时间都抓紧过,能够下的决心都及时下定了,那就没有值得后悔的事情。

      就是手速缺陷,到后来他居然也把它运作成一种陷阱了。人性的博弈,当然也是荣耀战术的一个构件,不是么?

      人生不靠做梦和如果。

      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和剑圣一起,到底也是把蓝雨带成了冠军队的。小卢也好好在成长历练着,这个赛季他们即使前面略微艰难,到后期未尝没有一争冠军的实力。不必妄自菲薄的。

      可迎风布阵出现在了兴欣。

      叶秋,一叶之秋。这人总能做到他所做不到的事。

      这不是说二十六岁的叶秋能给三十一岁的那人一种“卷土重来未可知”的信心,而十七岁的喻文州加上黄少天也不能让二十三岁的蓝雨队长放心——那是二十六岁的叶秋,不是二十六岁的随便什么人,那家伙实力仍然恐怖到不可小觑,拿十七岁时的他们去比,这并不算公平的。

      他说了不会妄自菲薄,所以喻文州说的不是这个。

      而是——叶秋竟有这般信心与决心,相信明年三十二岁的那人可以是一个足够并肩的队友,相信他们能一起去和所有正当盛年的职业队角逐荣耀的冠军宝座。

      可喻文州,当年他面对着的是还只有二十三岁的蓝雨队长,他却从没能有过一秒钟哪怕盲目的信心和决心,去稍微想过——

      那个人也许,并不怕那样活下去的。

      二十三岁的他,所要受到的调侃、非议、轻视、叹息,别管它再怎么多到不可思议,也不可能多得过三十二岁的他所即将经受的。

      但他现在到了兴欣队中。

      他原来真的,才不怕那样活下去。

      甚至是主动朝那可预期的倒彩、远不如当打选手的滑落、无法做主力的未来,径直地走了过去。

      十八岁的喻文州所曾经笃定过的一切确信,现在再看,却好像积雪落满尘灰,消解开只剩幽黑死水,倒映出一场杞人忧天的荒谬。

      的确,与那人不同,喻文州从没经历过顶峰坠落。他起步就在崖底,坠无可坠的。

      生于崖底,看不到太多风景;竭力攀登,也不过是往别人的出发点去靠近。可这没关系。

      他信自己恰好擅长冷静,没太多情绪,对任何风言风语都可云淡风轻。

      他知自己很能适应,从任何低谷都可找到路往上走。

      没有手速,是有点致命,可这还不至于要叫他认命。喻文州知道自己还有头脑,有毅力,有镇静,有勇气,有除了手速以外一切也同样有用的东西。

      一个唯独没有手速的人,最远能够走到哪里?

      这课题,他仍可尽全力去探寻。

      而在落于下风仍旧平静的斜侧里,自然也落着阴影。喻文州一直都能承认这一点,一直能苦笑后平静,他知道自己在意却不曾过分介意,所以没关系。

      他以为这些是独属于崖底之人的生存秘籍。

      但那人不是自己。才滑落几米,就已这般焦虑;可那个人还不知道,再往后,还有更漫长残酷的永无止境,有失意、迷茫、自我怀疑,都在窥视着蚕食心气,像腐蚀性的泥沼,等待着吞没一整个魂灵。

      这怎么行。

      从火中抢救的办法,只有推落水里。喻文州要他永远能做他自己,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再也不见都可以。

      ——可原来,那人本就永远只会是他自己。不需要任何前提。

      不论在哪里,不论经历了什么,不论要经历什么,他都是他,会永远保持着那一份可贵的勇气,永远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所以从来不是那人需要去逃离。

      是自己。

      若他当真云淡风轻,踏过痛楚也如履平地,又怎会恐慌于看那人陷落同样境遇,怎会不信那人禀性足以对抗任何压力?

      年少时那些沉重的痛苦,的确被喻文州潦草记录过踪影,敷衍点过名。可那些不是承认,那不过是下意识中更深的否认,暗度陈仓得更为隐秘:

      正视过它们的存在,便回避了去实测它们的威力。

      从此绝望都被摁进了幽深湖底,而他可以云淡风轻。

      只可惜不会就此消弭。只会发酵,聚集,变幻出带着戒惧的毒气,往上浮回面具,渗过所有从容淡静宠辱不惊,往眼底,往呼吸,往各处弥散飘溢,最终染上另一个人的衣襟。

      喻文州从来不是天生就长于平心静气。

      是他的绝境不可逃离,他才必须相信,自己其实擅长身陷绝境。

      但那人可以逃离。然后那个夏日降下了早有预谋的混乱之雨,送那人一场别离。

      祈求他保持完整,希冀他另换一片天地——可那这一切看似温柔决绝的愿望,说到底,不过是爱情给心的软弱赋予了正当性:

      我不能允许自己想要逃离。

      但我爱你。所以我能允许自己想要帮助你。

      只是我无法带你逃离。

      所以请你,代我逃离。

      ——原来抽丝剥茧到最深处,那些他以为的必须,天生的平静,在潜意识里,竟是出于这般荒谬起因。

      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打开门,沉默走进漩涡里,推那人出去。在那以前他斟酌衡量过一切可能性,却忘了该真正问问那人心意,问那人是否属意这场别离。

      所以直到如今,他才终于看清:那个人其实,决不怕那样活下去。

      那自己当初,又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07

      剑圣还在继续。

      很稀有的,这一次是由黄少天纠正了几乎算无遗策的喻队长。他反问道:

      “他俩有交情吗?”

      有的。你不清楚而已。

      嘉王朝和蓝溪阁都是开荒期的大公会,这两个扛把子,他们怎会全无交情?表面剑拔弩张,背地里说不定踩个拖鞋就随便进对方公会仓库里,互开冰箱一样交易起材料装备了。

      只是喻队觉得没必要出声替叶秋澄清,便安静听剑圣絮絮叨叨列举:

      “要我说的话,非但没交情,还恨之入骨的吧?我记得第一赛季的季后赛,咱们就是被嘉世淘汰出局的……”

      不光第一赛季,第二赛季也是。

      就说兴欣正在参加的挑战赛,恐怕也免不了要和嘉世相遇。那人到时候只怕要焦虑得把烟头抽满阳台了;又是嘉世,一直都是魔咒般的嘉世,那个人思虑那样重,不愁才是怪事。

      退役这么多年,他大概也不再戒烟了。虽然喻文州还是希望他能多保重身体。

      剑圣接着说:“……骂了叶秋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吧?”

      你第二赛季常规赛结束后还常常口无遮拦地骂他呢,五分钟十分钟的,加起来也绝对超过半个小时了。难道你又和他很没交情?

      只是他仍能忍住。如今二十四岁的喻队,已不再是十七岁的喻文州;除非必要,他不会轻易拆蓝雨副队的台了。

      剑圣虽有赫赫威名,却没什么架子,日常跟大家勾肩搭背打成一片,嘴还停不住,所谓副队长的威信,早就是某种名存实亡的东西。只是喻队向来奉行“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就此放弃”,能维护就还是维护一下,即使聊胜于无,积沙成塔也是好的。

      小小的春秋笔法,虽不甚厚道,可这也不如何损害君莫笑的声名,往事笑谈而已。

      再说,这本来就是真的。

      所以他说:“好像是有这段。”

      黄少天很满意自己的记忆得到了印证,但也不是很在乎。前面所有的铺垫,追根究底只是为了讨论这一句:

      “那你说,他们两个为什么现在又勾搭在一起了?”

      喻文州熟悉黄少天那种语气。剑圣想不通,觉得这问题简直反逻辑,便拿来出来查询一下喻队的研究系统,看能否寻个根底。

      可答案其实,六年前就已经等在那里。

      职业选手哪怕退步,哪怕退役,斗志与追求明明灭灭,却从未真正燃尽过:

      “大概也是心有不甘吧!”

      说到底,职业选手最爱的,还是荣耀本身。

      纵然会有心结,会有伤病,会有心气被磨损的时刻,和痛苦万分的取舍;可还是永远都会想站到比赛场上,想角逐冠军。

      这样的魂牵梦萦,大概是再多的痛楚也割舍不掉的。

      他放不下荣耀,他不甘心。

      叶秋复出的邀请,或许是契机;叶秋给他的信心,对他的信心,这些也许是他很重要的动机——但追根究底,还是荣耀,只有荣耀。

      惟荣耀能有如此不可磨灭的魅力,像一种与生俱来的万有引力,根植于职业选手灵魂最深处。

      蓝雨副队长得到答案,很快又嚷嚷着要看曾经初代队长现在的水平,找了台电脑开始搜兴欣的比赛。

      喻文州没有马上跟过去。

      今晚可还有正式比赛,放任大家这样分心关注非对手战队的表现,这样是否合适呢?

      可强行阻拦,似乎也会让大家挂着心。注意力难以集中的话,也是问题。

      这台电脑离那个空位很远。

      他有想过蓝雨会看他比赛录像的吧?

      有没有想过黄少天会奇怪他的行踪,关心他现在的水平?

      有没有想过……?

      曾经十八岁时,喻文州把一切问题想过了千万遍,他想没有其它可能性。他那么笃定,那么年轻。

      从少年时起,他就不曾幼稚,不曾做过世事两全的白日梦。喻文州不妄想那些美好到虚幻的饮鸩止渴,也就对那场别离确信无疑,从未想过别的可能性。

      反复想过太多,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而自己那时所做的,究竟算什么?

      还是其实……

      他看着比赛录像里迎风布阵那张脸,正如初见一般模样。那时一切还没有开始,连第一赛季都还没有开幕。

      喻文州从不后悔,也不能后悔。一切已发生的都是既定,不可更改,后悔毫无意义。

      可对那个人而言,却不一定。若能梦回最开始的年代,不知那人会想像什么样的如果当初,希望和什么样的蓝雨再走一遍曾经?

      录像上的术士较量是极顺利的一边倒,大家嘻嘻哈哈地瞧,黄少天在快乐地啧啧称赞,自己在出神。

      蓝雨真的在看他的战斗录像了,却好像谁也没有认真。

      就算一帆风顺,就算水平不似往昔,比起未经思索的喝彩,肯定还是更想被当成值得重视的潜在对手,仔仔细细地如临大敌。

      那人的确,是会这样想的。

      喻文州打起精神,几乎只是捧场般地专心看了起来,却渐渐当真察觉到了一些施法距离上的特殊。

      副队长闻言检查过所有装备,绝大多数都是可以看到属性的橙装。不错,银装颇有几件。咦,武器也是银的。

      那武器的名字,黄少天看过便算,不觉有异;喻文州却熟悉。

      死亡之手。

      录像隐藏了属性,没关系;早在十六七岁时,喻文州就已见过规划中它的属性分布,一切他都还记得清楚:智力,暗属性强化,暗属性抗性,法术暴击,法术吟唱速度,施法距离。

      二版卡迎风布阵只比索克萨尔小一岁,长相和风格却是大相径庭的。

      索克萨尔团战出身,那把灭神的诅咒最初是按属性均衡去设计的,是到了后来才被改得偏重防守反击,只剩名号,再不似曾经。

      被带走的迎风布阵,却有这般幸运,连银武的设计都一如往昔。

      当初它是为了单挑而出生,规划的全都是个人属性强化;果然等它长到了足够的级别,就能有如此堪称恐怖的施法距离。

      是确凿无疑的职业级。

      叶秋去年才退役,这不可能是接到邀请后临时赶制出来的水平。

      必须是长久不计成本地劳心劳力,一级一级,一阶一阶,每个版本更新都不松懈研究,每一批材料出世都不放过争取,一个网游玩家一肩挑起半个技术部和两个精英团的工作量,夜以继日,才能把死亡之手培养到如今这般顶尖水平。

      不需要任何捧场,它本就值得被人严阵以待。

      所以其实,连叶秋都没有真的给过他动机。那不过是个契机。

      就像六年前的喻文州,也只算是给了初代蓝雨队长一个放心离开的契机。

      真正决绝断走的,真正从未离开的,真正不曾放弃过荣耀,不曾抛却过职业选手的心气,在一切迎面而来的契机前,做出了最终抉择的——始终是那个人自己。

      唯有他自己的决定,才有决定性。其它任何,不过因素而已。

      喻文州原来从不必犹疑,反省自己是否越俎代庖走入了误区——如果那本就不是他一人所导演的别离。

      是有同谋在接住他的决心,对上他的频率。

      而他的共犯,竟有这等强悍的生命力。

      功过是非,再难评定,泾渭也许永不能分明。可这没关系:若他们是并肩一起,那便担得住任何后果与前因。

      是的。直至此刻他仍会想:那场别离,必要性存疑,对错晦涩难明。

      曾经十八岁时喻文州目送那人远去,是他信那人蓬勃生机,到各处都可活得鲜明。自己见过更早的曾经,知道那人在荣耀之外一样游刃有余。

      那人也的确,再没有回过蓝雨。

      却也没有真的离开过这里。

      蓝雨在坎坷后总会灿烂,这点很多人都相信。可那个人在黯淡后何时能够重新上擂台,无人向他承诺过机遇。

      恐怕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还有天时地利可走到如今。

      没人在期待,没未来在等待,空荡荡的前路比坎坷更为泥泞,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海市蜃楼都不来作陷阱。

      那他又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养迎风布阵到如今?

      执念原来是这样强悍的一种东西。赤手空拳,仍可向命运邀一场对局。

      而此间胜负,将永无定局。

      没错,人是穷其一生都摆脱不了时光与命运的暗影,它们自由,任性,不停留,不留情,从不听祈求,更不讲道理。

      时与运,是人间唯独两件半点不由人的东西。

      可人生,却也的的确确,是由人一步一步活出来的轨迹。

      人也可以,去缠扰时光,去揪住命运,再同它们去扭打在一起。

      那么,就祝兴欣武运昌隆,赢得挑战赛吧。

      他知道那人,相信兴欣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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