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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九和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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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十九岁和二十三岁,喻文州的硬皮本两次被人完整看过。
晚四年看到的是小卢。
因为是喻队主动拆开硬壳给他瞧的软封,小朋友根本没多想什么,只是捧着本子睁大了眼睛,那份好奇是单纯而欢快的:
“啊!是这样子的!我仔细看看……”
察觉、联想、震惊、追问、沉默,所有曾经如骤雨倾泻而下的,都没再发生了。
喻文州含着笑,自己也低头看一眼那软封。
经年累月被硬壳包裹的软封依旧光滑,黑色纸面上交织着同为黑色的笔迹,仿佛藤蔓攀援的暗影,只隐约让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存在,却混沌着,等闲是看不清的。
除非从特定角度,有斜光照射,墨色轨迹才会反射出清淡银色。
而后闪电划破乌云,凌然撕开所有,将一切曾掩藏深处却不曾讳言过的心,全数揭露。
其实那之前黄少天已经开始认同小喻队长了。或者说,至少大部分认可。
十九岁的少年剑客偶尔也愿意相信,小喻队长的硬皮本子里那些总让他看不大懂的研究,多少还是有点小小的魔力,足以带蓝雨前进很多很多步,而且是不可或缺的。
那就足够把他当队友。
之所以说话还硬邦邦,倒不是他天性骄傲,不肯低头;黄少天爱蓝雨超过一切,过往争端什么的,当然也可以为之让步,只要那是蓝雨所需要的。
只是等他终于确信了喻文州的算无遗策,他才更加无法释怀,为什么有人明知前路是如何,却仍选择往前踏出了那一步。
明明你不可能看不清楚,明明你猜得到一旦那样他就会走,明明你也说了你和我甚至方队都还实力不够用,那又为什么非要选在那时那刻?若你厚积薄发了想要扬眉吐气,当然可以,荣耀本就场上见真章,可说你最多坏话的不是他,是我,为什么当众给他难堪,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呢?换种方式,你一样可以显露锋芒的,他会接纳你会培养你,我会认你实力会闭上嘴巴,那样不好吗,那样事情就能大不相同,第三赛季大家还可以在一起度过,也许会有转机,或者我们可以,你不是很能研究吗,怎可能只有那一种结束!
——妖刀的这些质疑念头,小喻队长心里都清楚。
即使黄少天为了维护队伍团结,竟能全数忍到心底,当真一句都没说出口过。
这个被托付了蓝雨也值得被托付的少年剑客,固然有他冰冷锐利的直觉,活跃轻快的笑容,深沉坚韧的责任心,可终究他只擅长掩盖行踪,貌是情非这种事,实在是不擅长的。
可以与喻文州共事,可以叫一声队长并双手赞同,不放过任何能了解硬皮本研究的时刻,要把知识都学到手,却仍只把蓝雨的荣光,当做自己一个人的职责。
归根结底,黄少天只认他是队友,不认他算战友。逻辑直白而好懂。
只是清楚归清楚,十九岁的小喻队长那时却没打算要改变什么,反而想着,这样挺不错。
这家伙被那个人当做深山里领来的小豹子,从未挫过傲气,实在散漫太过,纵有一颗爱荣耀爱蓝雨的心,有旁人无出其右的天赋,到底还是觉悟得太迟,太晚才意识到状况到底多严酷。
诚然,他自己也醒悟得不够早,力有未逮,同样是杯水车薪的;且既成事实的过去,也不必再谈如果当初,所以喻文州现如今已放松了焦急,不再像第三赛季那样明言催促。
但既然这种逻辑可以让妖刀有“必须成长到能独挑大梁”的紧迫,自发铆足劲头去进步,那他对此,完全是乐见其成的。
至于所谓友谊上的淡薄,小喻队长不很在乎。
然而事情到一定程度,大概总有变故。
抢着要看硬皮本,结果失手摔破硬壳,这绝非有意为之;首先蹲下来去捡,更是身手敏捷的本能;这一切喻文州都清楚。
只是同当初一样:一切总是发生得太快,他还是来不及阻止任何。
蹲下去的身影僵住了好一会儿。直到喻文州也伸手去捡时,他才有了动作:更坚决地将本子按住了,不让抽走。
路灯苍白的光斜斜落下,少年剑客的神色被藏在阴影中,此刻看来,似乎比那黑色纸面上的黑色笔迹还要更晦涩。
再开口时他说的话,居然是很简洁的:
“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夕曝光,喻文州却也只是专注地看着软封。其实他不允许自己经常打开来看的;这一眼,几乎算是意外多出的相见了。
那么随之而来的变故再大,好像也没什么。只算是一种需要处理的副作用。
他说:“从一开始就是了。”
黄少天听着这个荒谬的答案,看着眼前这个垂着眼的家伙。这人曾经很菜,说话除了礼貌就是冷硬,多智近妖又极端镇静,从来都不像同龄人,却还到底算坚强可靠,算是个不错的队友。此刻却陌生到他简直都不认识了。
答过话后,这家伙居然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出神地低着头,用手指虚抚过画像上眉眼的轮廓,而后微微笑着。
这跟每个普通十九岁少年陷入思念中的模样,没任何不同。
“那你居然还……?”
一朝惊悉秘闻,平日里滔滔不绝也从未卡顿过的人,如今倒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了:
“你明知道……既然一开始就,那为什么……你还天天抱着这本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喻文州知道黄少天在质问什么。
在这本子上一笔一划设计伏击打法的时候,在想什么?
有意算计用尽全力战胜那个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遥远地沉默着目送他走,那时候,在想什么?
明明爱他,却让他走。究竟是在想什么?
喻文州还是望着那个本子。其实在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银色的反光;可也不需要看清楚,他知道自己都画了什么。毋宁说,从一开始选择画在此处,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用眼睛就轻易看得清楚。
只要他还记得,就不要再借助别的。人得常常去回忆,才不至于遗忘得太迅速。
很有效果。到后来他在画下一本的时候,已不需要再看上本来回忆什么,下笔仍准确如初。在每个硬皮本的软封上,都是一样的笔迹,一样的位置,一样的神色。
他也不画新的。年少时尚不知愁,只偷偷画下过这一幅,旁的纪念,除了一张索克萨尔的账号卡什么也没有。但这已经足够。
浮游半晌都不曾触碰过什么的指尖,终于落定在封皮的角落。
那儿什么也没有。
在硬皮本内页写字时,其它无关蓝雨的小事,喻文州都只会写在角落。那背后软封上是空白的。
推测性的作战图示,他也通常只画在右页,那背后封底上也是空白的。毕竟推测仍有可能是错的。
其他的位置,比较特殊。
有时候喻文州写着写着会想,这一句好像正好落在那个人背后呢,所以这可以算是某种背后议论么?接着他会在心里自己笑出来,困意便散去,就可以继续打起精神做下一步的战略研究。
他不会再去想哪个字落在了眼眸,哪个字触碰了唇角,哪个字离得很远很远,那人看不到,也完全不会注意到。
例外只存在于某些实在呼吸困难的时刻,喻文州会允许自己把硬皮本紧紧按在胸前,好像那样一来,心脏就能隔着皮肤、队服、硬壳和软封,被什么短暂地支撑一会儿。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我想的是……”
十九岁的喻文州用力眨了眨眼睛,侧头盯自己的手指,看它用尽全力立在角落,仿佛那是它唯一的支点,又像是他起誓时的见证:
“我不能,因为怕再也见不到他,就看着他燃尽自我。”
待他再抬眸,就已是年轻的蓝雨队长模样了。还不待被追问什么,话锋便陡然一转:
“那时候你叫过我很多次‘吊车尾’,记得吗?当然,记不记得都随便,说实在的,我一直都不是很在乎。但那只因为我是我,而你也不过是所有否定我的人里,话比较多的那个。”
坦然笑了笑,他第一次对黄少天谈起过往那些龃龉,也是头一回对这个幸运的少年剑客语气温和: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其实只有第二赛季里你当众抱怨他、开始口不择言的时刻,我才会出声,让你发现‘吊车尾的高见’居然这么多。”
“倒不是对你记了什么仇,需要正当借口:那时我对你最多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至于垃圾话刺耳了点,这原本无所谓的。即使你抱怨他,也不过是心里焦虑在宣泄情绪,不是认真说。这我其实清楚。”
“可他不是我。他还是会把你每一句口无遮拦的词都往心里思量,全都当真去听了。只是大概他很小心在维持,从没让你发现过。”
“他不是我,”喻文州垂下眼,重复了一遍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但那时候,他的处境已经快要变成我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使看上去没什么,但被无视,被不看重,被否定价值,被认定是末流,再加上接连不断的失手,没有人能够真正不为所动。”
“太久泡在绝望挫败里,人是会慢慢枯萎下去的。即使是我,那时心里也并不好受,不是没有受影响过。只不过我恰好擅长与它相处,我还可以经受得住。”
“可他呢?他那样的人,挣扎过那么久,已经是把自己逼到极限了。”
“是的,如果我的方式温和一些,也许他会留下来等你,会留下来教我,如果你要他替蓝雨再多守一年的话,他豁出命也会做到的。”
“那样的话,方队不会左支右绌,蓝雨不会提前结束赛季,你和我能被他看着走上荣耀赛场,甚至现在,也许他还能呆在蓝雨做技术指导,看着你,偶尔教我——然后又剩下了什么呢?”
“他还能意气风发吗?还有底气随口自夸吗?跟别人对喷垃圾话的时候,他还能完全不被那些词句伤到心吗?还能快意恩仇,有勇气尝试一切可能,有魄力背负一切后果,有胆量孤注一掷,在那一秒也完全相信自己有可能成功吗?”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但我希望,他永远要是他。”
“让他再见证一年自己更进一步滑落,连刚出道的新人都不如,听报纸的嘲讽,解说的惋惜,粉丝的失望,经理的欲言又止,还有赛场上真真切切的一场又一场失败迎面而来,到那时候,连你的那些没边没际的话都不算什么了,要伤他的心,你都排不上号了。”
“现在,你还觉得我应该别让他走吗?”
妖刀同学向来对吊车尾没多大耐心,嘴也很少歇息过;可这一回,他居然沉默着把这一大篇全都听完了。
半晌后,他做总结陈词:
“所以那不是逼宫,是顶班。要他走是为他好。是这意思没错吧?”
“那你自己呢?”
即使小喻队长出了名的才思敏捷,此刻也还是怔住了。
十九岁的小喻队长和十九岁的妖刀,过去谈不上什么友谊,现在和平相处也只是为了蓝雨,是为共同的夺冠目标做了队友,真要说有多投缘,实在说不上。
黄少天那头就不细数了;即使喻文州自己,有时候和别人谈论战术,也会不小心就把黄少天给忘了;毕竟“照料这家伙的存在感”这种事,从前几乎由前两任蓝雨队长包办的,反正他是没管过。
不过,小喻队长料想得到,妖刀大概不会太反驳他,而且能听得懂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这家伙只是不常作深谋远虑,敏锐聪慧是完全够用的,必要时刻也能绝对冷酷,决不会优柔寡断的。还不至于有一些胡搅蛮缠的“怎么能这样”。
但黄少天毕竟是极重情的。喻文州原本预想着,自己会收到妖刀的第二种假设、第三种假设,会一百次听到提议该如何变通,就能让所有人都还呆在蓝雨,还一如既往嬉笑打闹着。
而他将给出一百种答复,把那些温情满满却饮鸩止渴的幻想,一个个驳回最初。
因为那些假设,喻文州早在他十八岁每一个辗转反侧失眠的晚上都思考过了,没有别的解法,真的。
他准备好了一切绝望的回答,收到的问题却是这样的。
小喻队长停下思绪,专门体会了下这话究竟什么意思:黄少天仿佛是接受了一切事实,包括当时喻文州确实有意为之,包括当时那个人的确还没有下滑到非退役不可,甚至包括喻文州对那个人的心思,以及即使如此他也仍坚决把那一步迈了出去——这一切他都知晓了,理解啦,没有疑问或追问,甚至接受这一切已结束或发生过。顺便他挺感兴趣,喻文州接下来要如何。
还真是对队友都无差别关注。
不过,能理解到这种程度,已足够了。
“没错,就是这样。”小喻队长首先对更重要的那个问题做了答复,接着开了个玩笑:
“至于我,不必担心,我不会思念成狂,有一天忽然扔下蓝雨就满世界去找他的。”
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他顿了顿,又再补充:“应该是不会的。”
“索克萨尔,蓝雨队长,我会守到最后,”他抬起左手,活动了下手指,笑着说,“以我的手速,要退步,然后退役,只怕还早着。在那之前,至少让蓝雨拿三个冠军吧,追平嘉世;若能有五个,我想大概也没人会嫌太多——夜雨声烦,你觉得呢?”
黄少天看着眼前的蓝雨队长,今晚第三次感到这个人陌生得简直深不见底。
刚被发现过秘密,才对人陈述过曾经,这一切喻文州压抑了十多个月,如非意外,看起来还会永远压抑下去;而今他爱过送别过承认过也剖白过,再被问及了,仍能拒绝被探听心境,甚至对人轻松谈笑,用队长的语气,把一切意外和曾经,化作团结队友的契机。
——即使这样的人,也会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谁吗?
然后他居然还可以下得了决心,推开那个人。
黄少天一向讨厌不重情谊的家伙。他自己打比赛时可以做得到绝情,因为那只是比赛,角色下场而已,人不还好好在比赛间里吗?没准还活力四射地正骂着街呢。
看着队友死掉,有时候也是战略的一部分。等到最后赢得了比赛,队友不还是会和自己一起笑着比耶,大家整整齐齐一起登上电竞周刊拍头版图吗?所以那完全没关系的。
只是妖刀同学今天才意识到:或许,有人冷静的思路同他一样,却不止把这用在赛场上。
把生活看做更大的比赛,把离别看成更远的暂时下场,只要牵挂的那个人还明亮耀眼,自信如初,离自己再远也没有关系,再也不见也没关系,和别人相遇,跟另外的人相伴终生,也——反正,只要能保住那个意气风发的灵魂,那么一切割舍,全都值得。
目送人离去而不挽留,有时候也是爱的一部分。所以那完全没关系的。
……真的?
少年剑客还是觉得,好像哪里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可他才十九岁,只爱过荣耀和蓝雨,这么复杂的东西,一时也想不清关窍症结何处。
不过这都可以慢慢再说。
总归如今他可以确信了,喻文州不是一个为了自己扬眉吐气就硬生生不顾队长声誉的人,不是个没有感情只想取胜而不管取胜是为了什么的谋略机器。
这家伙只是把情绪藏得很深,不是没有情绪。他是个天生的队长材料,而且承诺了会好好守着蓝雨,追逐冠军。
那不就行了。
妖刀第一次把小喻队长正式当做索克萨尔的新主人,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邀请:
“蓝雨会是冠军队的,我会抓紧努力。下赛季,下下赛季——索克萨尔,你也要努力!”
05
而后四年过去。
时光来到第七赛季的早春,喻文州来到与他笔下那张面孔同样的二十三岁年纪,而年满十三岁的卢瀚文小朋友终于得到家长同意,加入了六赛季加冕且承诺让他九赛季出道的蓝雨。
还好我那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喻文州看着小他十岁的小卢同学,想,原来看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孩子是这种感觉,二十三岁时看着后辈的视角,原来是这样。
完全就是小朋友。除了要尽心帮助,什么别的想法都不会有。
难怪他不可能爱我,会移开眼不看我。
但喻队也难免会想替那时的自己辩解一句的:十七岁和十三岁,毕竟大不相同。
小卢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呢。就这么看了秘辛,也只当是看了漫画似的。
而喻文州十七岁时,虽也只是半大少年,却只用几个月就意识到了别离的逼近,至少比十七岁的黄少天要早明白很多。
再几个月以后,他甚至亲手导演了那场别离。然后一年又一年,直到如今。
他不是小孩子了。
从那时候起,在那以前,早就不再是了。
即使那个人把他当做小孩子,从来不肯同他多对视一眼。
四年是很长的时间。他四年前还只十九岁,把跟副队长离心都不当回事的年纪。
只差六岁,比起差十岁,到底还是要好太多——虽然这一切的计较,都不再有意义了。
只是当小卢好奇“队史里那位曾叱咤风云的老队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二十三岁的喻文州也会突然间想到,他的退役是还早着,可终究还是会到来的。
蓝雨夺冠后这大半年里,那人都没丝毫音讯;想来下次夺冠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消息。
或许黄少天退役时,那人会心软来看看;足够狠绝的话,也许要等连喻文州也离开蓝雨,才会重新和蓝雨有所交集。
到那时候,小卢大概已长成了卢队长啦。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只看过队史的话,不知卢瀚文同学还会不会记得:有那么个初代队长,他是蓝溪阁的创始人,是索克萨尔的命名者,是蓝雨冠军队之路的开路先锋,是直到卢队长为止历任正副队长里,唯一一个双字名的。
喻文州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场景。它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也许五年、十年、十二年后,还是会出现的。
也不知道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天气?
二十三岁,还真是有点上了年纪。会经常想到以后,有时也想想从前;可不管往前往后眺望,年年岁岁,所想到的这些数字,全都具体起来了。
人在少年时,是轻易就能想到永远的。
在那时候,永远只是个模糊的终点,一辈子也好像短到完全能轻言忍耐,六个年头的差别,更是区区弹指一挥间,实在该忽略不计的。
毕竟它们三个加在一起,似乎都没有心动的那一秒来得长而深远,萦绕半生,朝朝夜夜轮回四季,从不曾离去过。
对了。说起来,今年他是和那人当时一样的二十三岁了。
也就是说,这个长存的片刻已同他横渡过六年时光,刚刚好追平那个差值。
或许,少年时候的直觉,从数学上来看是荒谬的,却从不是错的。
一秒钟,就是能比六年更长久。那它当然也能绵延过一辈子,可以持续到永远的更远处。
还真是,美妙的一。
喻队长遐想着,把所有过去与曾经全都收进一个数字,就像他也曾把一切过不去的爱情和决心,全数藏进硬皮本的壳。
接着他笑了笑,低头,怀着与四年前截然不同的平和心情,亲手剥开了硬皮本的壳。
递给小卢时,他甚至能轻车熟路替人预先调整过角度,好让小朋友一眼就看得清楚。
那个角度,他从来都心里清楚。
从前他只是,不允许自己看太久。
“这是他和我现在一样岁数时的样子,”喻文州轻声介绍着,“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也许会有点不同了;但眼睛是不会变的。笑的方式,应该也类似。”
“就算到时忘了长相,没关系。他是个很开朗的人,藏不住话,肯定会跟你自报家门的。”
“名字也记不清的话,那也不要紧;两个字的蓝雨队长,这么多年了,就这么一个。”
“要是他来,请他进来坐坐。别让他受冷落。”
喃喃道过交托,他才终于从那种恍惚的微笑中抬眸,重新换上温柔诚恳的队长神色,继续往下说:
“假如因为这个不小心放了骗子进来,这种风险倒也不是没有。那样的话,你来找我——”侧身拍拍口袋,风趣才更容易被记住;只是喻队对此不甚熟练,连狡黠也是笑吟吟地:“我会赔给队里的。这点积蓄还有。”
“宁可错了,不要漏了。他喜欢被人认出来;即使没认出来,装作记得,他也是会开心的。”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乖巧的小卢从硬皮本后探出头,把每一句都认真听完了。
小孩子仍是天真懵懂,对一切千丝万缕都浑然不觉,只凭着活泼乖巧的本性,抓着“记性”做关键词,欢快讲了一大串:
“队长你放心,我记性很好的呀!上次过年家里吃饭,有个姐姐我看着特别眼熟,我妈妈说,她最近才回国,上次来还是我三岁的时候呢!我今年已经十三了,这么算,十年之内见过的我绝对不会忘的呀!十年不够的话,我再多看看,复习一下,还能记得更久呢!”
朗声答应过,小朋友坐回去后继续兴致勃勃,姿态极端正,仿佛一杆朝气蓬勃的小竹,目标是穹顶上最高一枚云朵。
喻队笑着想,果然在二十三岁以前,时间只是个稀薄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