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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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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舒月病倒了。
从学校回来的当晚,她就发起高烧。起初只是觉得冷,冷得牙齿打颤,裹着两层被子还是哆嗦。佣人送来的晚饭她一口没动,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吊灯的影子在视野里摇晃、分裂、重组。
到半夜,温度彻底烧上来了。
她陷进一场混乱的、破碎的梦里。
…
章家老宅的阁楼冷得像冰窖,窗户漏风,雪花从缝隙里飘进来,落在她冻得发紫的脚背上。她蜷在破旧的棉被里,怀里抱着一只同样瑟瑟发抖的流浪猫。
那是她在后院的垃圾堆里捡来的,瘸了一条腿,瘦得皮包骨。
“别怕,”她对小猫说,声音很轻,那时候她还会说话,“我会保护你。”
门被踹开了。
章伟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跟班。他和白舒月年纪相仿,个子却比她高了一个头,眼神里是那种被宠坏的、肆无忌惮的恶意。
“哟,她还养猫呢?”他走进来,一脚踢翻了角落的食碗——那是白舒月省下自己的早饭,偷偷藏起来的。
小猫吓得缩进她怀里。
“给我看看。”章伟伸手来抢。
白舒月死死抱着猫:“不行……它会害怕……”
“谁管它怕不怕?”章伟用力一扯,猫的爪子勾住了白舒月的袖子,发出凄厉的叫声。
“放手!”白舒月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狠狠推了章伟一把。
少年猝不及防,后退两步,后脑勺撞在门框上。
咚的一声闷响。
时间静止了两秒。
章伟摸摸后脑勺,看见指尖沾了血。其实只是擦破皮,但对一个从未受过伤的少爷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事。
“你敢推我?”他的眼睛红了,“你个没人要的野种敢推我!”
他冲过来,拳头雨点般落下。
白舒月护着猫,蜷缩在地上。疼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章伟伸手来扯她的头发——
她猛地抬头,双手像爪子一样抓向他的脸。
指甲划破皮肤,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
章伟惨叫一声,捂着脸后退。
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两个跟班吓得脸色发白,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章伟放下手,看着满手的血,再看看白舒月脸上那种近乎野兽的凶狠表情,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转身跑了。
白舒月瘫坐在地上,怀里的小猫轻轻舔她的手。
她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的血,手开始发抖。
这不是她的血。
这是章伟的血。
她伤人了。
…
鞭子抽下来的声音,在梦境里格外清晰。
啪。啪。啪。
章太太握着的那根马鞭,是章建州年轻时的收藏,牛皮鞣制,手柄包银。她每抽一下,就骂一句。
“下贱胚子!”
啪。
“喂不熟的野种!”
啪。
“敢抓伤小伟的脸?我看你是活腻了!”
白舒月趴在地上,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抽烂了,露出下面皮开肉绽的皮肤。她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叫声溢出来。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混合着眼泪的咸涩。
“跟你妈一样,都是贱货。”章太太停下鞭子,气喘吁吁,“说!以后还敢不敢乱咬人了!”
她扔下鞭子,对佣人吩咐:“把她关回阁楼,不准给吃的,不准给水。”
阁楼的门锁上了。
黑暗,寒冷,疼痛。
白舒月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渐渐模糊。她想,也许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挨打了,不用被骂野种,不用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
但有人来了。
是张妈。
佣人偷偷撬开了锁,端着一碗温水和一点干粮。她跪在白舒月身边,用湿毛巾擦拭她背上的伤口,动作很轻,轻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小姐,”张妈的声音在颤抖,“您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白舒月睁开眼睛,看着张妈满是皱纹的脸。
“……怎么活?”她问,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小姐,你听张妈一句。”老妇人一边涂药一边低声说,“在这个家里,你得学会低头。太太让你往东,你别往西。少爷欺负你,你就忍着。忍到……忍到你长大了,能离开这里为止。”
白舒月闭上眼睛。
忍。
这个字像根刺,扎进一个孩子的心脏里。
从此她收起獠牙,不再反抗,不再有情绪,像一具会呼吸的木偶。章伟再欺负她,她就站着让他欺负。章太太骂她,她就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掌心,抠出血也不吭声。
慢慢地,所有人都习惯了——章家那个私生女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怎么欺负都不会反抗。
“呜……”
现实中的白舒月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额头滚烫,嘴唇干裂。汗水浸湿了睡衣,贴在背上那些早已淡去的旧疤上,痒得钻心。
她梦见自己又在挨打。藤条抽在背上的声音,章太太尖锐的骂声,章伟幸灾乐祸的笑声,混在一起,变成尖锐的噪音,要把耳膜刺穿。
“不要……”
她终于发出声音。
沙哑的、破碎的,像砂纸摩擦过生锈铁管的声音。
但房间里没有人听见。
…
秦筝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白舒月生病的。
佣人端上咖啡,同时向她汇报:“今天早上我叫少夫人起床,发现她在发烧,已经通知医生过来,应该马上就到。”
秦筝放下咖啡杯,眉头微皱:“多少度?”
“三十九度八。”
白舒月再次刷新秦筝对“弱者”的认知。
她站起身,走出餐厅。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清晨的宅邸里回响。她推开小楼卧室的门时,医生已经到了。
“秦小姐。”医生站起身,“患者高烧,昏迷,初步判断是应激反应后的免疫力崩溃。她最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秦筝看着床上的人。
白舒月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浅。额头上贴着退热贴,但显然没什么用,汗水不断从鬓角渗出。
“昨天第一次去学校,被同学欺负了。”秦筝简短地说。
医生点点头:“长期压抑,突然爆发,身体承受不住这种剧烈的情绪波动。再加上旧伤——”
她掀开被子一角,轻轻拉起白舒月的睡衣下摆。
她的身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淡白色的疤痕。有些是鞭痕,有些是烫伤。时间久了,疤痕已经淡化,但在苍白的皮肤上依然可见。
关于这些伤的来历,资料里都有提及,但亲眼目睹,还是比文字更有冲击力。
退烧针打下去后,白舒月的体温慢慢降了下来。
但她没有醒,只是从高烧的噩梦陷入昏沉的浅眠。时而皱眉,时而蜷缩,时而发出含糊的呓语。
送走医生后,秦筝独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白舒月睡着的样子。平时这女孩总是醒着,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像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动物。只有睡着的时候,那些伪装才会卸下,露出下面脆弱的内里。
太瘦了。秦筝想。锁骨突出,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刻在骨子里,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回来的。
还有那些疤。
秦筝的目光落在白舒月裸露的手臂上,那里也有几道浅浅的痕迹,像是被指甲抓伤的。
白舒月终于动了动,睫毛颤抖,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见秦筝,愣了一下,随即本能地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太虚弱,刚抬起半个身子就又跌回枕头上。
“躺着。”秦筝说。
白舒月看着她,眼神还有些涣散,显然没完全清醒。
秦筝端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插了根吸管,递到她唇边。
“喝。”
白舒月乖乖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地喝水。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她发出一点满足的喟叹。
喝完水,她重新躺下,眼睛却一直盯着秦筝。
她伸手去拿枕头边的小本子,但手臂软得抬不起来。
“生病了就老实一点。”她说,“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白舒月眨了眨眼,然后慢慢转了个身,背对着秦筝。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防御姿势。把最脆弱的后背藏起来,尽管藏不住。
睡衣的领口歪了,露出一小片肩胛骨,还有上面那道最狰狞的烫伤疤。
秦筝站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又在下雨了,秋雨绵绵,把整个后花园都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那只空鸟笼在雨里摇晃,笼门开开合合,发出吱呀的声响。
“病好以后,还回学校吗?”秦筝突然开口,“或者,送你去聋哑学校,那边会好一点。”
白舒月慢慢坐起来。没有犹豫,不做思考。
她在本子上写:“我回原来的学校。”
秦筝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白舒月开始不安,以为自己选错了。
直到秦筝的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不是平时那种嘲讽的、冰冷的笑,而是一种诧异又欣慰,甚至带着赞许的笑。
“确定?”她问。
白舒月点头,很用力地点头。
“不怕?”
白舒月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
怕。当然怕。那些恶意的眼神,那些下流的言语,那些伸向她的手——怎么可能不怕?
但比起害怕,她更害怕的是,一辈子活在“安全”的笼子里,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
秦筝低头看腕表,离开房间前说:“好好养病,想吃什么叫吴嫂做。”
白舒月点头。
原来她叫“吴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