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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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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后的几天,白舒月的情志依然不高。
倒不是说消沉——她每天准时起床,吃饭,跟着周老师上课,做呼吸练习,甚至在房间里尝试那些无声的发音。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但她不说话,不笑,连手语都打得比以前少。大多数时间,她就坐在后花园的藤椅里,看着那只空鸟笼发呆。眼神是空的,像蒙了一层薄雾,什么都映不进去。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需要时间。
周老师说,这是语言恢复过程中的正常波动,急不得。
秦筝——她还能说什么,所以什么也不说。
某天下午,她推开小楼的门,看见白舒月又坐在那个位置,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角度,连头发被风吹乱的样子都跟昨天一模一样。
再这样下去,家里就要多一尊碍眼的雕塑了。
秦筝推开玻璃门走进花园,鞋子踩在碎石小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但白舒月没有回头——她正专注地盯着地面上缓慢爬行的一只蜗牛。
“它从这里爬到那里,”秦筝在她身后的藤椅上坐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需要整个下午。而你只要三步。”
白舒月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她转过头,捡起一截枯树枝,在地上写:“快就一定好吗?”
秦筝盯着那只蜗牛看了几秒:“至少不会被踩死。”
一阵风过,梧桐叶簌簌落下。白舒月伸手接住一片,叶片边缘已经开始枯黄,叶脉却依然清晰,像某种即将消逝但依然顽固的生命痕迹。
“换衣服。”秦筝忽然站起身,“带你去个地方。”
…
跑车引擎声低而沉,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呼吸。白舒月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的边缘。
市中心最高档的购物中心,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氛音乐。
秦筝把车钥匙扔给泊车人员,径直往里走。白舒月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像个小尾巴。
她们进了一家奢侈品牌店。秦筝显然常来,导购小姐一看见她就迎上来,笑容得体:“秦小姐,今天想看点什么?”
“给她。”秦筝指了指白舒月,“适合她的尺码,都拿来试试。”
导购小姐的目光落在白舒月身上,职业性的笑容纹丝不变:“好的,请稍等。”
白舒月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店里的灯光太亮,音乐太轻柔,镜子太多。她能从各个角度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洗得发白的裙子,和周围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样子。
像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去坐着。”秦筝在店中央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
白舒月挪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导购小姐推着一个移动衣架过来了,上面挂满了衣服。裙子,毛衣,大衣,外套,颜色大多是米白、浅灰、雾霾蓝这些柔和的色调。
“从这件开始吧?”导购取下一件羊绒针织衫,质地柔软得像云朵。
白舒月看向秦筝。
秦筝头也不抬:“去试。”
试衣间很大,三面都是镜子。白舒月脱掉自己那件旧裙子时,手指有点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她太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
在章家,她穿的都是章琳不要的旧衣服,或者佣人统一发放的工作服。永远不合身,永远过时,永远带着别人留下的痕迹。
针织衫很软,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肌肤。她换好衣服走出来,站在试衣间门口,像个等待评分的考生。
秦筝终于放下杂志,抬起头。
她的目光在白舒月身上停留了大约五秒。
“还行。”她说,“继续。”
就这样试了七八套。秦筝的点评永远简洁——“可以”、“换”、“颜色太暗”、“这件留下”。
白舒月像个被操纵的人偶,机械地换衣服,走出来,等待判决,再回去换下一件。
最后,秦筝指了指其中几件:“这些包起来。”
“好的。”导购小姐笑得眼睛都弯了,“秦小姐还需要看看配饰吗?新到的围巾和手套——”
“不用。”秦筝站起身,“她戴不好。”
白舒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她连衣服都穿不好,怎么可能会搭配围巾手套这些精致的东西?
秦筝去结账,白舒月等在店里。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导购小姐熟练地折叠衣服,装进印着品牌logo的纸袋里。动作优雅,像某种仪式。
“我还以为看错了,这不是我那个高嫁的妹妹吗?”
声音从门口传来。
白舒月浑身一僵。
章琳挽着一个女生走进来,两人都拎着购物袋,显然是刚从别的店购物完。章琳今天穿了一身亮粉色的套装,妆容精致,头发烫成大波浪,整个人像一颗过度包装的糖果。
她看见白舒月,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那种标志性的、混合着嘲弄和优越感的笑容。
“一个人?”章琳环顾四周,“秦筝呢?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走了?”
白舒月垂下眼睛,不看她。
“啧啧,真可怜。”章琳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我就说吧,秦筝那种人怎么可能真心对你好?她就是拿你当出气筒,用完就扔。”
白舒月的手指收紧。
“不过话说回来,”章琳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你倒是挺会装可怜。在学校闯了祸,就让秦筝给你撑腰。我弟弟只是说了句实话,你就让他当众下不来台,给你道歉,你也配?”
旁边的女生好奇地问:“琳琳,这就是你家那个私生女?”
“是啊。”章琳语气轻蔑,“我妈心善,养了她这么多年。结果呢?攀上高枝就忘了本,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认了。”
白舒月抬起头,看着章琳。
她想比划什么,想解释什么,但手指僵在半空,最后又放下了。
这个章大小姐只是像往常一样,想找个靶子,发泄她今天可能遭遇的任何不顺心——也许是和朋友的争执,也许是看中的衣服没买到,也许是别的什么。
而她这个靶子,现在已经不属于章家。
“怎么不说话?”章琳凑近,“哦对,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笑出声,旁边的女生也跟着笑。
白舒月看见了。
就在章琳身后的镜子反射里,她看见了秦筝。
女人站在收银台旁边,背靠着大理石台面,双臂抱胸,正看着这边。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她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白舒月的心沉了一下,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掐出深深的白印。
……是让她自己处理吗?
要是以前,她肯定会委曲求全,祈祷章琳赶紧发完脾气放她走。但是现在,她不仅有秦夫人的头衔,而且秦筝也在场。如果借她的势……
章琳看见她这副样子,更得意了。她走到白舒月面前,弯下腰,压低声音:“阁楼还给你留着呢。够意思吧?”
白舒月抬起头,看着章琳,开始比划:“姐姐,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呀?”章琳的朋友好奇地问。
章琳虽然不懂手语,但这个手势她可太清楚了,“跟我道歉呢!”
后面的手语过于复杂,白舒月怕她看不懂,于是掏出小本,迅速写下要说的话。字迹潦草也没关系,能让她看懂就行。
也许是因为她先道了歉,章琳难得有耐心等着,但看到本子上的字后,她突然甩了白舒月一耳光。
早就料到对方的反应,她偏过头躲避,巴掌不算太重的从脸颊滑过去,没受什么伤。
“你还敢躲?”章琳更气了,抓住白舒月的手腕就往外拽。
“章小姐想带秦家少夫人去哪?”秦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章琳猛地转身,脸色瞬间惨白。
秦筝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捏着购物小票。目光落在章琳脸上,似笑非笑。
“我……”章琳张了张嘴,松开白舒月,“她说她想回家……”
秦筝纠正:“她现在的家姓秦。”
说完,弯腰拿起购物袋里那件米白色的羊绒针织衫,轻轻披在白舒月肩上。同时,也看到了小本上的字。
【如果不是我替你,现在守寡的人就是你。】
“这么讨厌啊。”秦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白舒月耳朵里。
她僵住了。
秦筝的手指拂过她的肩膀,帮她整理衣领。动作温柔得不像真的,像在演一场戏。
章琳气得浑身发抖。她想冲上去,但秦筝挡在她和白舒月之间。
Alpha的信息素无声地弥漫开来,不是攻击性的释放,而是一种温和的、但绝对不容忽视的压制。像一道无形的墙,把章琳隔绝在外。
“章小姐,”秦筝的语气依然礼貌,“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她拎起所有购物袋,另一只手轻轻揽住白舒月的肩膀,一同离开。
…
路过楼下一家珠宝店时,秦筝看到橱窗里陈列的项链,停下脚步。
“进去看看。”
秦筝推开店门。店内的灯光比橱窗更柔和,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店员迎上来,笑容得体:“秦小姐,今天想看点什么?”
秦筝径直走向那个展示台。眼神迅速扫过所有样品,指了指其中一条。
店员戴好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项链,放在黑色丝绒托盘上。
那是一条细白金链子,吊坠是一块小巧的骨头造型——不是那种可爱的、卡通化的骨头,而是某种小型动物骨骼的精确复刻,每一处关节的弧度都透着解剖学式的冷静。骨头的正中央,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钻,在低调中暗藏锋芒。
“这款是设计师的孤品,”店员轻声介绍,“灵感来源于《小王子》里狐狸的台词——‘驯养意味着建立联系’。骨头象征野性,钻石象征驯化后的珍贵。全世界只有这一条。”
秦筝拿起链子,在指尖把玩。细链从她指间垂落,骨头吊坠轻轻晃动,那颗小小的钻石折射出细碎的光。
店员微笑着看向白舒月:“这位小姐的气质……很特别。这条链子需要有个性的人才能撑起来。”
秦筝转过身,对白舒月说:“过来。”
白舒月走到她面前。秦筝没有征询她的意见,直接抬手,将链子绕过她的脖颈。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肤的瞬间,白舒月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别动。”秦筝的声音很平静。
她摸索着扣上搭扣。动作不算熟练,指尖偶尔擦过白舒月颈后的皮肤,带来细微的触感。那里本该是Omega腺体的位置,现在依然一片平坦。
链子戴好了。
骨头吊坠恰好落在白舒月锁骨的凹陷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颗白钻在灯光下不时闪烁一下,像某种无声的注视。
秦筝退后两步,打量着她。
米白色的针织衫领子不高,刚好露出锁骨。素净的颜色衬得那条链子愈发显眼。既不是温柔的装饰,也不是华丽的炫耀,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标记。
“就这条。”秦筝付完钱,把首饰盒袋子给白舒月,“开学礼物。”
白舒月接过盒子。很轻。
她抬手摸了摸项链,骨头吊坠落在锁骨上,那颗钻石恰好贴着她颈动脉的位置。她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和皮肤下血液流动的温热。
两种温度,在她身体最脆弱的部位交汇。像某种无声的警告,也像某种暧昧的信号。
…
回程的车上,一片死寂。
白舒月缩在副驾驶座里,手指绞着衣角。她不敢看秦筝,只能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车子在红灯路口停下。
秦筝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愉悦的笑,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玩味的笑。
白舒月瞬间警铃大作,背脊僵直。
项链的小插曲,让她差点忘了刚才遇见章琳的事。小本上的字,她大概是看到了。
“一般利用我的人,”秦筝侧过头,看着她,“都没有好下场。”
白舒月慢慢转过头。
秦筝的脸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很深,像两口井,看不见底。
“会怎么样?” 白舒月害怕的忘了禁忌,直接用手语问。
秦筝没有回答。她转回头,看着前方的红灯倒计时。
绿灯亮。
车子重新启动。
白舒月陷入迷茫。她以为秦筝会默许这种“利用”。默许她狐假虎威,默许她耍小心思,默许她……慢慢长出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