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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憨公子楞充冤大头 苦命人往昔心酸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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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杏急冲冲上岸,周小官人紧随其后。
许杏到了那乞丐窝前,看见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拽着银子不松手,不厌其烦和许三儿解释:“这锭银子真不能给你,我还要靠它过活。”
和许三儿交换一个眼神,确认她没有危险,许杏才安下心,装作看热闹一样绞手嗤笑:“读书人和小乞儿抢银子,真是世风日下。”
那文弱书生大惊失色,但要解释前因后果,抬头却被许杏的姿色所吸引。寒窗苦读十余年,少见女人,更少见美丽的女人,乍看了神色生动的许杏,只觉神仙妃子一般,一时忘了要说的话,叫许三儿觑空抢先。
“姑娘评评理。他要打发我银子,我高兴得不得了,老爷、公子一通奉承。可他掏了半天钱袋,干巴巴一句‘今儿没有散钱,改日再给你’。这不拿我涮着玩吗?不想给可以不给,别来戏弄我,乞丐也是人!”
许三儿的振振有词,吸引众多路人围观。被人盯着,她说得更起劲了。
“我看他钱袋鼓鼓囊囊,伸手戳了一戳,这银锭子就滚了出来。说到就要做到,他既然有钱,就该把银锭给我!”
有那良善之辈听不下去,替书生讲话:“人家有钱就该给你了?好没道理。”
“小乞丐,你这叫强取豪夺,纵到了官府也没理。”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拱火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读书人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舍了这锭银子只当做好事了。”
“然也,郑兄,你就舍己为人了吧!”
这一句是熟人推波助澜,那书生犹犹豫豫做不了决断,一时间骑虎难下。迫于舆论和许杏的眼光,心想干脆给她算了。内心理智又在拉扯,家里一旬就寄这一锭银子,给了她难道喝西北风去?他虽酸腐,却不愚笨,孰轻孰重还搞得清。
那书生正踌躇不定,周小官人开口说话了:“这点子事也值当争吵?怪不得都说书生穷酸呢,果真既穷且酸。小乞丐,我这也有银锭子,赏你了!”
他随手抛出去,银子叮咚一声落入瓦碗中。许三儿不再跟书生较劲,欢天喜地受了赏给周小官人磕头。
“谢老爷,谢老爷赏赐!”
说完话,怕人抢她的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留下人群议论纷纷,都说小乞丐撞了大运,平白无故得了这么大的赏。也有那眼热的,旁人得好处比自己吃亏还要难受,胸中积聚了郁闷之气,发散出来才畅快。因不好指摘周小官人,就不分青红皂白挤兑起书生,冷笑道:“看看什么叫大气,什么是格局。我要是有的人啊,宁愿钻到地缝里去。”
书生连着被羞辱两次,满脸通红地手足无措。
周小官人充完大头,得意洋洋凑到许杏身边。他自认这是扶危济贫的君子作风,想必很能够博得美人一笑了。
“杏姑娘,方才我是不是很威风?”
许杏暗暗笑他是个呆子,面上却压住喜色,淡淡横他一眼,端的是眼波流转,媚态百生。
周小官人浑身发软,恨不得巴在她身上。看她扭头走了,亦步亦趋跟在其身后打转。
到了河堤处,他率先上了甲板,站稳才伸手去扶许杏。就在这个间隙,许杏无意间回看岸上,不期书生仍痴痴眺望着她的身影。撞上许杏的眼神,又连忙垂下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落荒而逃。
许杏不以为意,借力上了船,此处不再赘述。
夜幕降临,星光点点。
今晚的许家小院非同寻常的热闹,三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门在巷子里都能听到。许家门前睡得正香的大黄狗动动耳朵,终于还是被吵醒了。它撑起身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疾不徐抬起一条腿,水柱声骤然响起,等到完事,高举尾巴哒哒哒向巷口信步走去。
“特别好笑,二哥,你是没看到那书呆子的表情,跟个煮熟的大头虾似的。”
“诶,别乱动,待会扯疼了可别怪我。”
许三儿的洗头大业终于提上了日程,吃完晚饭,坐在许山专给她做的小板凳上,佝偻着小身子,等许杏给她解开缠绕的发结。
“许山,再倒点热水,这都结块了。”
许杏指挥道。
许山往盆里新添了些热水,热雾缓缓飘浮,扑倒许三儿脸上。
“好烫!”
许山洁白的齿龈在夜色中很明显,笑得促狭。
“你不知道,烫猪皮就是要这样的沸水。”
许山心里有数,水烧出来已搁置一会儿了,上扬的热气不会将人烫伤。只不过小孩子皮薄肉嫩,比温水稍热一点都觉得烫。
“大姐,你看他!”
许杏捂嘴偷笑了两声,又凛然正气地说:“你二哥也没说错,头油都凝结成块了,水不热怎么化开?”
“那我也没办法呀。”
许三儿觉得这也不能怪她,作为一个乞丐,形象越不修边幅,越有机会得到别人的施舍和同情。当然她不会承认,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懒得洗。
自一岁来到这个家,许杏为她洗了两年,后来许三儿渐渐自主,就自己负责洗漱了。既是因为许杏和许山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是她主动要求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哥哥姐姐忙活生计已经焦头烂额,她作为老小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说来好笑,许家三人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乃是半路凑一起的兄弟姐妹。
事情的起因要从二十年前,即大齐朝安泰十年说起。
那一年的元宵节,许杏出生在河间府河间县的一座两进瓦房内。父亲许庆元是附近十几个乡里唯一的秀才老爷,母亲蒋氏出身富农之家。作为夫妻俩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不可谓不受宠爱。
许杏本应衣食无忧地长大,可惜事与愿违,成事在天。她将将三岁稚龄时,迎来了人生巨大的转折,从此厄运附生,不得解脱。
她的母亲蒋氏,因病亡故了。
许杏成了没妈的孩子。
到这还不算糟糕,虽不幸丧母,好歹还有一个爹。对于唯一的女儿,许秀才称不上冷暖皆知,却还是有慈父之心的。
次年续弦王氏后,一切才翻天覆地地改变了。
王氏是邻村一贫苦农家的第八个女孩儿,为了等小七岁的弟弟到适婚年龄,硬生生熬到二十五岁才被发嫁。即使她是父亲收了五两银子,卖到许家的,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想法依旧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
嫁到许家做了秀才夫人后,王氏顿觉自己翻身做主人了,横竖对原配留下的“赔钱货”看不顺眼。
起初是在许秀才耳边吹些枕边风,说什么“女儿迟早是泼出去的水”,“老了也指望不上她”,“没有儿子,死了都叫人戳脊梁骨”。天长日久,人心难考,许秀才竟渐渐被她说动,一门心思钻研起生儿子的方法,从此不大管许杏了。
王氏以节源开流为借口,解散了家中仆人,脏活累活通通交给许杏去干,美其名曰锻炼她当家的本事。可是许杏只有四岁,人都没有灶台高,哪里做得了饭,倒得来泔水?为着手脚愚钝总误事,私下不知挨了王氏多少顿打。
再过了两年,王氏如愿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婴,乐得简直找不到北了。许庆元也满足得像完成了人生目标,更加漠视许杏的处境。心思不在家里,也不在学业上,不务正业地转移到斗鸡上来。
彼时此地喜好斗鸡,男人们在自家鸡圈选一只看好的公鸡,取个诸如常胜将军、金凤凰之类的美名,以一贯钱为注来比拼。谁的鸡拔得头筹,就能拿走其他人的注钱。
许庆元有一只浑身墨色的鸡,名唤酉日将军,在河间县的斗鸡场傲视群雄,为许庆元赢来无数喝彩和满满一箱的铜板,十分为他珍视,连睡觉也要搂着抱着。
可它身上伤残过多、终日精神倦怠,某次在场上被只通体雪白的鸡啄伤眼睛,失去了求生的斗志,谁来上药谁就挨啄,最后伤口流水化脓,竟不治身亡了。
有人说白代表阳,黑代表阴,所谓阳主阴从。纯黑遇上纯白,酉日将军自知不能匹敌,这才甘心求死。
许庆元不信这话,他坚信黑鸡带给他好运,四处花高价搜罗了几十只全身黑色的鸡成日在家训练,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兴许是酉日将军的在天之灵,许庆元从此霉运当头,买的黑鸡斗一只死一只,不仅将赢来的钱尽数输光,还倒欠斗鸡场二十两,不得不将家中田地典当了。
这下王氏着了急,许秀才自视甚高不事生产,没有了佃租这一项入息,一家子人倚仗什么生活,两个儿子往后继承何物?她思量了一晚,想出一个馊主意,叫许秀才把年仅六岁的许杏卖给马婆子,好把田地赎回来。
许秀才听说过马婆子,年轻时是在扬州做瘦马的。赚够本钱给自己赎身后,也想做一本万利的生意,特地到各地搜罗年岁小、长得漂亮的女孩,只待精心培养带去扬州卖高价。
许秀才原本不答应,把亲生的女儿卖了作妓,那他成什么人了?不料王氏自作主张请马婆子到家里来相看,只瞥了一眼怯生生的小许杏,就开出五十两的高价。
他吞吞口水,无话可说了,不顾可怜巴巴拉着他裤腿叫爹的许杏,毅然决然地签下女儿的卖身契,有字为证:
今有小女许杏六岁,河北人氏,因家贫无力养活,愿给马家当使女从求活命,议身价五十两。人银两清,互不找账,契书为凭。
安泰十六年六月十六书。
立书人许庆元同中人王等弟。
许杏哭得撕心裂肺,跪求许秀才不要卖掉她,她可以干很多很多活,她可以不吃饭,她可以带弟弟。
她的恳求改变不了什么。
在被马婆子拉出家门之前,许杏透过满眼泪珠看了最后一眼,许秀才和王氏把装有五十两银子的包裹抛到供桌上清点,她母亲蒋氏的牌位被挤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