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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三姐弟安家应天府 孤苦儿各有本事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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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应天府上元县,粉墙黛瓦间,共有在册户民十七万。此处民风与世不争,但逢金乌西沉,世人便悠悠地收拾活计,脚踩余晖缓缓归家,乐得清闲自在。
现有一对兄妹也不例外,停停走走自拐角而来,诸位看官不妨暂缓贵步,且听他们所议何事。
“二哥,你今天赚多少?”
矮小的那个嘴唇上下一碰,抛出个问题。
大的少年十五六岁,相貌生得勇武,嘻嘻哈哈从短打外衣的内衬里掏出几十个铜钱。
小的那个眉毛耷拉下来,端的一副小大人模样,叹气道:“我也挣得不多。”
那二哥不当回事,扯一把她凌乱的黄毛,说起话来叫人哭笑不得:“小孩子操心长不高。有我和姐姐在,管叫你饿不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到了家门口。
推开门,但见一方天井,东南角种了棵半高不高的杏树,树下篱笆环绕,养着几只芦花鸡,叽叽咕咕啄食地上粟米。
厨房里正忙活着,探出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双十年华左右,想是两人口中的姐姐许杏。听见他们回来,不由分说下达指令。
“许山抬饭桌,三儿端菜。”
三个人手脚都利落,很快围坐在饭桌旁。
今晚烧的是咸肉炒芦蒿、鱼肉蛋饺,粉蒸香椿头,以及两品酱瓜、酱豆。
许杏见许三儿情绪不高,夹个蛋饺给她,侧身看向许山。
“今天还是老样子?”
许山饿坏了,大口刨着饭,点头道:“最近没什么赏钱拿。三儿也是,在河边乞讨得多了,人人都认得她脸,不打发钱就算了,还拦着贡院新来的那些书呆子。”
话到这,许三儿翘起兰花指,鹦鹉学舌起河边替贡士浣衣的妇人:“文曲星老爷可不要被小叫花子哄骗了,她惯会扮可怜的,日日在这里讨饭吃呢!”
“我要饭又不碍着她们。”
许三儿有点不忿。
等三人都用完了,许山收拾收拾去洗碗。
许杏将自己那份掏出来,并上弟妹的一起清点,数了又数,也才一两二钱。
“下月的赁居钱是够了,可是这里柴米油盐都不便宜,恐怕撑不过月半。”
三儿咬了咬唇,愁眉苦脸道:“早知道应天花费这么高就不来了,姐,要不咱们还回九江去。”
许杏白她一眼,手一挥将桌面铜钱通通扫入腰间钱袋。
“说得这么容易,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应天,你以为路费不要钱啊。再说应天人事繁华远胜九江,你姐我还指望在这钓个金龟婿呢。往后发达了,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想想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许三儿就能笑出声来。
许杏刮刮她鼻子,也笑嘻嘻的。
许山洗好碗,从厨房走出来,正听到这句老生常谈,指着她俩,开玩笑说:“痴人说梦。”
“臭小子没大没小!”
许杏站起身,想像小时候那样拍许山的脑袋。可他最近蹿得太快,不知不觉高出许杏一个头。许杏不仅没碰到他分毫,还被轻轻松松捉住手腕不得动弹。
许三儿向来偏帮姐姐,小牛犊似的撞许山大腿,边顶还边嚷:“坏二哥,放开姐姐!”
许山壮得什么似的,哪里怕她这点力气,一手仍将许杏牢牢夹在手臂和胸膛之间,一只手还空出去挠许三儿痒。许三儿最怕人挠痒,又躲又逃,许山裹挟着许杏赶紧追上。
一时间三个人闹成一团,院里欢声笑语不断,生活的艰辛也暂时抛之脑后了。
有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对许家三人来说,忧愁也只有那么一会。随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她们的心思就又回转到如何谋生上来。
第一声鸡鸣迎来晨曦,也唤醒整个金陵城。
许杏将睡眼惺忪的许三儿从床上薅起,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个鸡蛋。许三儿无意识地咀嚼,半闭着眼抠弄发痒的头皮。许杏捻一撮她杂草丛生的乱发嗅了嗅,面露难色说:“该给你洗头了。”
许三儿被套上破破烂烂的补丁短衫,望着院子发呆,钝钝的一句:“二哥呢?”
打理好了她,许杏才空出手,对着碎成三块,又被许山重新黏起来的铜镜,匆匆忙忙给自己描眉点脂,一会挑眉一会抿唇,声音含糊不清:“五鼓响就走了,今儿要堵人收账,一早就有人来叫门。”
许山在应天有名的仁义赌坊给人帮闲,清闲的时候看看场子,赌徒若是欠债不还,他就得出体力活去讨债。有几次回来脸上连青带紫,从此许三儿最怕他出早门。
许杏每天去秦淮河的游舫上,陪人吃酒取乐,弹弹琵琶,唱唱小曲。她也是到了应天才知道,有开在陆上的酒家,也有水上的。和船婆梅三娘谈好了价,日结工费五钱,客人的赏赐二八分成,只卖艺不卖身。不过许杏心里有一杆秤,风尘中的女子,被吃豆腐揩油是难免的,她从小在底层摸爬滚打长大,已经司空见惯。
话说回来,许家哪一个都不是吃闲饭的。许三儿才五岁,已知道补贴家用。许杏不放心,叫她只在河边乞讨,游船上也能看见她的身影。
何况江南贡院在这一带,那些读书人来来去去念叨之乎者也,每每看见许三儿就扼腕叹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许三儿常说,书呆子们出手大方又痛快,没什么地方比河边更好了。
秦淮河岸自古繁华,临街商铺人潮涌动,连接两岸的拱桥熙熙攘攘,驻足可观水面游船鱼贯而入。
入港处停靠一只精致画舫,船主人正是梅三娘,以一船一客为噱头,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
梅三娘站在船头不停张望,见远远一个人影奔来,眉头才放松下来,吐出一口长气。
到了她面前,急急拉着人手往里钻,抱怨道:“我的小姑奶奶,怎么才来啊!周小官人指名点你,已等你许久了,快快跟我进去。”
船上本就晃荡,许杏被她拉得站也站不稳。没好气地甩开她,扯扯掉到肩头的银红袄衫,又扶了扶头上唯一的首饰,是一只石榴花鎏金银簪,抬下巴道:“急什么,叫他等着吧。”
周小官人对许杏一见倾心,出手又大方,十天半月哪怕只做他这一例,也都赚大发了,梅三娘很是看重。
许杏一贯将视男人为贱皮子,你越冷着远着他,他反而越想证明他的财力或魅力。是以每逢周小官人来,她从不以青眼相待。偏偏周小官人还真吃这一套,越发把许杏当个宝似的。
梅三娘往日以为许杏不过空有貌美,近来却觉得这是个有手段和前途的主儿,说不准哪一天登堂入室成什么奶奶太太了。于是态度更加和善,对她事事都包容。
被甩开也不恼,反笑脸相待,笑得脸上厚厚一层粉直掉渣。
“杏姐儿说得是。”
船舱里的人听到动静,高声唤道:“杏姑娘!”
周小官人心急如焚,竟一刻也等不得了,离开八仙桌去迎接。不等他走两步,隔断珠帘被掀开,正是许杏姗姗来迟。
只见她面如桃腮,眼似流光,鬓发堆叠如乌云,肌理细腻胜凝脂。淡扫蛾眉,譬如水墨丹青。轻点朱唇,仿佛春油樱桃。纤纤玉指拂珠帘,盈盈莲步显招摇。
周小官人嘴巴微张,由上往下再细细打量。
肩若削成,腰似约素,略紧袄衫裹不住婀娜春色,轻纱薄罗遮不住冰肌玉骨,端的是骨肉匀亭,体态风流。
“杏姑娘,想煞我也!”
周小官人快步上前搂住许杏,许杏笑盈盈的,不慌不忙抵住他胸膛,伸出一只手到他腰间摸索,美得周小官人立时眯起了眼。许杏的手长了眼睛一样,磨磨蹭蹭在到腰带处停留,扯出他的织金罗纹汗巾子,就着这汗巾子轻轻甩他一巴掌,顺势推他到圆杌上坐定。
“坐着,让奴家先为你弹拨一曲。”
周小官人乖乖坐好,抽出他那上书“霁月光风”的折扇轻摇,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耳朵竖得高高地听,眼睛却没个停留处。
许杏把琵琶拿进来,轻拨几声调试弦音。
梅三娘悄悄看一眼,又暗暗退出,指挥船夫松开船锚,小船飘飘荡荡向河心而去。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一曲毕,歌声似罄韵还幽。
周小官人很捧场,连连地鼓掌。
他走到许杏身边半弯腰,神神秘秘变出一个缠枝纹雕双头鸟的玉佩,捏着挂绳在她眼前晃荡,凑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看看上面刻的什么字?”
此间女子少有识字的,周小官人本是信口一问,想在她面前逞能装装学问,却不想她真能答出来,一字一句指着说:“‘比翼连枝’不是?”
周小官人如获至宝似的,抱着她感叹:“杏姑娘真是才貌双全,不输那大家闺秀!”
许杏噗嗤笑出声,葱削指头点点周小官人的薄唇,嗔怪道:“小时被当作瘦马养,所以琴棋书画都曾学过两年,哪里比得上娇养深闺的大家闺秀。倒是周小官人你,是真正的官家子弟呢。”
周小官人把玉佩挂到她腰间时,趁她低头不注意时抚了一把,凑趣道:“那你就是官家奶奶。”
许杏心中暗笑,终于说到正题上,钓着他这么久就为了一个前途和名分。周小官人的父亲是上元县的县令,进了他家的门,不就能带着弟妹享福了?
她主动用双臂揽住周小官人脖子,少有地露出娇态,眼睛一闪一闪,带几分期待问道:“你要娶我啊?”
周小官人正受宠若惊,听到这话却呆了,吞吞吐吐道:“这,还未与家父母商量过。”
“今天回去商量不就行了。”
“结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你的身份,他们恐怕不能容你…”
许杏听懂了,这是嫌弃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他的门第呢。登时变了脸色,从他腿上下来,解开玉佩扔还给他,立在窗边生起闷气,将翻脸不认人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小官人最怕许杏横眉冷对,连忙凑上前讨好:“好杏姐儿,我回去商量还不行吗,你等一等,等我消息好不好?”
之后不管怎么扒拉,许杏都将不理不睬进行到底,又突然专注盯着岸边某处。他顺着看过去,一个儒生站在小叫花子面前,两人抢着一块银子。
一瞬间,许杏一把搡开他,冲向舱外对船夫喊:“快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