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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听风之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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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走到小潭边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残魂的故事,他重新踩在白沙上,觉得没有之前那么恐怖了。
潭水清澈见底,有一只五彩小鱼躲在靠近岸边的水草丛中。
顾怀蹲下,轻轻拨了拨水草,水草随之摇曳,荡起浅浅涟漪。
五彩小鱼好奇地甩着尾巴,从水草丛中探出脑袋,见这个少年并无恶意,便大着胆子游到顾怀手边。
少年轻轻摸了摸小鱼的脑袋,小鱼欢快地绕着他的手指转圈,五彩鳞片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得十分绚丽。
澄澈的潭水清晰地倒映着少年的脸庞,顾怀看着自己的倒影,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似是在对龙女说,也似是在对湖中倒影说:“它害死那么多人,不论你想如何处置,都是它咎由自取,我并不同情它,但我理解它。”
“你说你理解它?”今是没想到顾怀竟这样说。
“没错,我理解它,因为我也是一个人长大的,”少年在岸边坐了下来,他不再恐惧这能够杀人的白沙,“虽然我有嬷嬷照顾衣食起居,但我自小就觉得十分孤单。我与岛上的孩子都玩不到一处,我的想法和他们的很不一样,他们觉得我怪,不愿意跟我一起玩。”
儿时的顾怀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阿焰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她常常跟着她爹离开小岛,一走就是好久,大概只有每年过海神节的时候,顾怀才能见到她,跟她说上几句话。
大多数时候,小顾怀都孤身一人,要么在海边看着大海发呆,要么在山上看着天空发呆。傍晚时,看到其他小孩被他们的父母喊回家吃饭,他就不自觉地想,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父母,就像那些礁石,那些云朵,没有人在意它们开不开心,难不难过。
顾怀回忆起儿时生活,唇边不自觉泛起苦涩的笑容:“嬷嬷对我很好,我没有饿过肚子,但嬷嬷总是很忙,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编织渔网,然后把渔网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回的钱买了吃的后,就没剩下多少了。嬷嬷用这些钱继续买渔线,第二天接着编织渔网。我太小了,帮不上嬷嬷的忙,只能在嬷嬷编织渔网时,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但不论玩什么,我都开心不起来,总感到寂寞。嬷嬷告诉我,我是她从海边捡来的孤儿,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她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个而不开心,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
“嬷嬷就说,她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亲人了,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一场海难中过世了,这世上就剩她自己了。捡到我的那天,她其实是想投海自尽的,她说那时海水都已经快要没过她的胸膛了,但她突然就听到了我的哭声。她本来不想理,但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终究是不忍心,将我捡了回去。后来嬷嬷告诉我,她之所以放弃了自尽的念头,是因为我——大海茫茫,尚在襁褓之中的我偏偏就不偏不倚地飘进她的怀里。她觉得这一定是海神娘娘的旨意,于是收拾好一颗破碎的心,重新开始生活。”
直到现在,顾怀也记得十分清楚,那天,嬷嬷从集市回到家中,发现小小的他又坐在窗边发呆,便拿出一颗大大的海螺放到他的掌心。
“这是听风螺,是海神娘娘落在人间的宝物,在数百万颗海螺里,只有一颗是真正的听风螺。别看它外表跟普通海螺没什么区别,它的内里可储藏着无数个故事呢!”
“海螺里怎么会装着故事?”小小少年不明白。
“传说,听风螺从出生起,就随着海水四处漂泊。涨潮时,它跟着潮水来到岸边,把自己藏在沙粒之中。海滩人潮熙熙攘攘,它便静静聆听他们的故事。退潮时,听风螺在海神娘娘的召唤下,重新回到大海的怀抱。有时,听风螺会遇到特别大的船,船上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着五花八门的语言。每当这种时候,听风螺就会趁着水手不注意,悄悄爬到桅杆上,在那里可以听清整条船上的故事。”
小小的顾怀看着手中的听风螺,想象着它在来到自己身边之前,经历的那些奇妙旅行。
就像是一个不停搜集故事的顽皮旅行家,真有趣。
“来,只要把它贴近耳朵,就能听到那些故事了,”嬷嬷满是期待地看着顾怀,“快来试试看。”
顾怀将听风螺放到耳边,里面顿时传来一道如泉水般清泠的声音,诉说着老人与海的故事。
顾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重新亮起星星般的光。
嬷嬷将小小少年搂在怀里,她的眼角有些泪花,她悄悄擦去,温和地说道:”嬷嬷平日里不是在编织渔网,就是在市场卖渔网,都没有空陪着你,你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吧。你是个好孩子,怕嬷嬷担心,即使感到孤单,也不和嬷嬷抱怨,只一个人忍着,嬷嬷看在眼里,真是心疼极了。”
“嬷嬷,你是怎么找到这颗听风螺的?”
“集市上来了一群岛外商人,他们带来了许多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大家都觉得稀奇,都在买,我也想买点什么给你玩,但哪怕是里头价格最低的,我也买不起,我只好默默走开了。我走出不远,一个人喊住了我,我认出他是那群商人中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他将听风螺拿到我面前,问我想不想要。我说,我的钱不够,他说不要紧,他已经赚够了钱,这个听风螺可以送给我。我想,这一定是海神娘娘听到了我的祈求,为咱们带来了幸运。但我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我将我织好的渔网都给了那个商人,我知道那些渔网的价值远远不抵听风螺,但那些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相信海神娘娘会理解的。以后,有这颗听风螺陪着你,你可以听到很多很多故事,大概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岩洞中,顾怀从怀中拿出听风螺,眼中满是怀念:“从那以后,我真的不再感到寂寞了。”
“听风螺里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龙女感叹。
“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听风螺,”顾怀笑了笑,“我之所以不再感到孤单,是因为我终于明白,嬷嬷是爱着我的,她是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别人不要的弃婴。正是明白了自己也是被人真实心意地爱着的,才不再觉得我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多余的,才不再觉得自己毫无存在的意义。”
“嬷嬷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我从未见过我的祖母,有机会,我也想见见嬷嬷。”龙女说道。
“嬷嬷她……已经去世了,就在她给我听风螺后不久,她就病倒了,”顾怀有些黯然,“其实嬷嬷病了好久,但我并不知道,我还以为只是小病,没想到……”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事的,”龙女赶忙道歉,“害你伤心了,真是过意不去。”
“并不是你惹我伤心啊,干嘛道歉,”顾怀爽朗地说道,“嬷嬷去世时我狠狠地哭了一场,哭过后,我想着,即使嬷嬷过世了,她对我的爱却并不会消失,我要带着她对我的爱,好好地活下去。嬷嬷去世前,告诉我,我并不是孤儿,她希望我能找到我的亲人,与他们团圆。所以,我现在的心愿,就是找到我的哥哥。虽然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哥哥,但我坚信,只要我不放弃,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找到哥哥的!我相信,嬷嬷在天有灵,也会一直为我加油的!”
龙女看着少年的侧影,他的蓬勃朝气,他的积极乐观,他的坚持与勇气,都让她刮目相看。今是觉得,这少年身上仿佛有一层光芒,引得她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所以,我说我理解化龟的残魂,”顾怀朗声说道,“因为我也曾倍感孤独,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海浪将我和我生活的小岛一并卷走,卷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并不羞于说出心底隐秘的晦暗,那些恶劣的念头,是真实存在过的,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掀开遮挡,露出疤痕,这并不可耻。相反,这是一种常人不具备的勇敢——许多人拥有面对他人邪恶的勇气,可只有一小部分人,拥有直面自身邪恶的勇气。
顾怀感叹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走错路,并不知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幸运地遇上爱我的嬷嬷,得到一颗会讲故事的听风螺……我想,如果当初我一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现在大概也会对这世间充满怨恨与怒火吧。我或许会做出比化龟残魂更过分的事。”
“你是觉得,化龟残魂不应被罚?”今是有些不解。
“它应当被罚,每个人都应为自己做出的事负责,它杀了那么多人,不能让那些无辜的人枉死。我把我的过往说给你听,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残魂它虽然可恨,但也有可怜之处,你手掌生杀,除了要替那些枉死之人讨回公道,也应该考虑施害之人是否值得怜悯。”
“施害之人是否值得怜悯……”龙女咀嚼着这句话,陷入沉思。
今是身为青龙将军山昂的孙女,在族内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海底月”是囚禁青龙将军山昂与其族人的囚笼,但在内部,山昂仍旧是青龙一族的族长,掌管着族中大小事宜。
今是身为山昂的孙女,本就在族内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平日里,今是跟着祖父处理族中事务,颇得人心。山昂死后,族人更是将她视为新任族长。
以往,今是看着祖父最严苛的手段处置施害者,为受害者讨回公道,她只觉大快人心,还从未站在施害者的角度,来思考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场场悲剧。施害者真的就是天生邪恶吗?在我们不曾看到的角落,这些施害者会不会也曾是受害者呢?如果能搞清酿成悲剧的深层次原因,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更多悲剧的发生?
龙女久久未语,顾怀知道她在思考,并不出言打扰。
微风拂过,岩洞中一片安宁,让人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就在顾怀以为这份静好能够再长久一些时,忽听一道夹杂着怒火的尖锐声音响彻岩洞:“哼,谁稀罕她的怜悯!她要杀我,尽管来!”
话音未落,五彩小鱼从水中一跃而出,化身小童砸在顾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