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蜃记》Hi凯歌

19、鱼腹岩洞

　　相比于月寻风的焦急，此刻的顾怀算得上是相当悠哉。

　　片刻前，巨型鳐鱼张着血盆大口，趁二人不备，将他们一口吞没。

　　顾怀只来得及将虬髯汉子的头颈护住，躲过鳐鱼尖锐如刃的须齿，随即便在海水巨大的推力下，来到这头怪兽的鱼腹之中。

　　本以为鳐鱼体内会是漆黑一片，没成想这里却另有一番天地。

　　别看鳐鱼在外呈现扁平形状，它的内部却意外地宽敞——这鱼腹之中，藏着一个硕大岩洞，四壁并不规整，各处不时出现嶙峋陡峭。

　　在岩洞正中，是一湾清可见底的碧绿潭水。里头几尾小鱼，自在游弋，十分快活。岸边一片细软白沙，沙中偶有几处，盛放着或红或粉的无名花朵。

　　岩洞上方，有一处豁口，有光从那里照射下来，在潭水中形成一片灿烂。

　　顾怀二人便是从那个豁口，掉落到潭水之中的。因掉落时声响过大，惊得那几尾小鱼嗖地一下躲入水草，不见踪影。

　　顾怀将虬髯汉子拖到岸上，累得气喘吁吁。

　　历经几番折腾，汉子依旧鼾声如雷，没有半分醒转的兆头，真是让顾怀哭笑不得。

　　好在此处看起来并不危险，他们也算是有惊无险。

　　顾怀松了一口气，他仰面躺下，身下白沙细腻柔软，身上阳光明媚温暖，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阳光正好，微风相伴，或许就这样睡上一觉也不错。”

　　顾怀就这样悠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怀耳边响起今是的声音：“顾怀，快醒醒！再睡就没命了！”

　　顾怀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肩部一下全都陷入了流沙之中，只有脑袋和脖子还露在外面。

　　顾怀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使劲挣扎，却加速了下陷速度。

　　“别再挣扎了，你越挣扎，它越想拉你下去！”今是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如释重负地说道，“你总算是醒过来了，我都叫你好久了，真怕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别担心，现在你只要保持不动，过一阵它自然就会放开你了。”

　　顾怀相信龙女。

　　他努力镇定下来，在流沙中放松身体，不再挣扎。

　　果然，他感到四周的流沙不再像之前一样紧紧地箍着自己了。过了一会儿，白沙开始有节奏地蠕动，就像牡蛎吐沙一样，缓慢地将少年的身体“吐”了出来。

　　顾怀重获自由，满心感激。

　　他四处寻找龙女的身影，最后失望地发现今是并不在身边，而是像来到“海底月”之前那样，借由虬髯汉子身上的牵丝来与外界对话。

　　“谢谢你救了我，”顾怀真诚地道谢，“要不是有你，我就死定了。”

　　“不必客气，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才来到这里，”龙女的声音从虬髯汉子的胸膛处响起，“再说，之前在乌篷船我陷入昏迷，是你悉心照顾我，后来我落入水中，你也立刻跳下水想要救我，没有半分犹豫，这些我都知道，谢谢。”

　　顾怀有些不好意思，耳根悄悄红了，他挠了挠头，憨憨地说道：“可我在海里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你，你去哪儿了？”

　　“我的灵力耗费太多，无法再支撑我显形，所以一入水，我的身形便消散了，只好重新借由大叔身上的牵丝感知外界。幸好你救下了大叔，如果大叔死在海里，牵丝断掉，我就没办法感知你的所在，更没办法在刚才那种危急关头把你叫醒了，”说到此处，龙女不无感慨道，“这么一说，你之前救了大叔，后来自己也因此得救，属实是善有善报。”

　　顾怀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层因果，也觉神奇。

　　“对了，你刚才让我不要挣扎，说我越挣扎‘它’就越想拉我下去，这个’它‘是谁？”

　　“它曾是一只‘化龟’，是上古四方神兽之一玄武的后裔，”今是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悲伤，“这只‘化龟’曾与我的祖父并肩作战，它的本体已于多年前故去，现如今留在这里的，只是化龟的一丝残魂而已。”

　　“你是说它的残魂想要把我活埋了？”

　　“它只是太寂寞了，想要找人陪它玩，它心智不全，做事不懂分寸，”龙女想要替那缕残魂继续解释，可转念一想，不论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顾怀差点命丧此地的事实，于是开口向顾怀道歉，“对不起，害你差点丧命，真的抱歉。”

　　顾怀不想今是低落，赶忙说：“不要紧的，反正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你不要在意啊。”

　　“谢谢你的宽容。”今是回道。

　　龙女觉得眼前少年人挺不错，于是对他笑了笑，可惜没有显形，顾怀没能看到少女的笑容。

　　顾怀刚想再次躺在沙滩上，突然想起这些沙子还会“吃人”，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想着如何才能更少地与白沙接触。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褐色岩石，大小正好，他便拖着虬髯汉子，挪了过去。

　　他将虬髯汉子放平，还细心地为他遮去直射在脸上的阳光。

　　做完这些，他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有些好奇这化龟的残魂，于是问道：“那为什么只要我保持不动，它就会放开我了？它不想找我玩啦？”

　　龙女沉默了一下，然后答道：“你不动，它以为你死了，它不想跟死物玩。”

　　顾怀没料到是这么答案，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了一声。

　　龙女似是叹息一声，她轻轻地说道：“眼前这片小潭与沙滩，其实是化龟的眼睛所化。化龟本体陨落后，残魂便被困于这片潭水之中，永不得出。我儿时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掉落此处，与它结识。它告诉我，化龟陨落前，将一颗眼珠抠出，留在海底。后来这颗眼珠被巨型鳐鱼吞入鱼腹，经年累月，便化作这处小潭与沙滩。日复一日，孑然一身，化龟的残魂十分寂寞，它希望能够有活物来到此处，陪伴自己。少时我常瞒着祖父，骗过守卫，偷偷来到这里与它玩耍，后来我长大了些，发现这残魂始终如孩童一般，心智残缺，性格阴晴不定，我便不再愿意与它往来了。”

　　龙女记得，有一次，一对祖孙出海捕鱼，遭遇海上风暴，被海流卷入海底，与顾怀二人情况类似，他们被巨型鳐鱼吞进腹中，掉落到这片小潭里。

　　那次碰巧龙女也在。

　　龙女看到手足无措的祖孙二人，就想着赶紧将他们平安地送回家。

　　可化龟的残魂不同意，它太孤独，龙女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等待龙女的日子又那么难熬，它想让祖孙留在这里，一直陪着它。

　　它拒绝放祖孙二人走。

　　“可他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他们强留在这里啊！”龙女坚决不同意残魂的想法。

　　“那我的家又在哪里呢？就在这空荡荡的鱼肚子吗？”残魂愤怒地喊道，“凭什么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囚禁在这里呢？凭什么？”

　　“可是化龟它已经……”龙女本想说“化龟已经陨落了，你只是它的残魂而已，残魂是不能离开化龟的遗骸的”，可龙女知道，即使她这么说了，化龟的残魂也是不会理解的。

　　残魂已经没了化龟曾经的记忆，那些在别人看来堪称传奇的过往，残魂丁点儿也不记得了。

　　残魂虽然是化龟的残留在这世间的一缕魂魄，但在它自己看来，它与化龟一点关系也没有。化龟曾是上古神祇身边的战神，但它不是，它只是它自己。

　　“你要回‘海底月’，不能一直陪着我，我不在乎，”化龟残魂冷漠地说，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即便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我才不会每天都在沙滩上数沙粒等着你，也不会每天捉各种颜色的小鱼，盼着你能喜欢。”

　　龙女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她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没法假装自己喜欢这里，喜欢和残魂一起玩耍了。

　　没错，她曾经很喜欢这片鱼腹之中的小潭白沙，可再美的景色也有看腻的一天。她长大了，去了更多的地方，见识过更多的风景，曾经以为无限神奇的天地，回过头看，发现也不过是逼仄窄小的普通岩洞罢了。

　　龙女的沉默似乎昭示着某种必然的选择。

　　残魂懂了，于是它决定将愤怒发泄到捕鱼祖孙二人身上。

　　它的声音很轻，但蕴含着残酷的意味：“从今天起，你们就待在这里，一直陪着我。”

　　祖孙二人脚下的白沙瞬间如藤蔓一般，紧紧缠绕他们的双腿，流沙下陷，刹那吞没二人。

　　龙女想出手相救，可流沙噬人的速度超乎想象，眨眼间，祖孙二人便没了生息。

　　“啧，这就死了啊，”残魂嫌弃地说道，“真无趣，我才不和死物一起玩。”

　　话音落，龙女便见白沙将祖孙二人重新“吐”了出来。

　　祖孙二人脸色酱紫，是被活活憋死的。

　　龙女沉着脸，带着祖孙二人的尸体离开了鱼腹岩洞。她准备离开时，听到残魂不屑的声音：“哼，快点走，谁稀罕你待在这。”

　　龙女飞出岩洞，她回头看了一眼洞口。残魂立在洞口，眼神阴郁，瞧见龙女看向自己，他大声地冲龙女越来越小的身影喊道：“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我讨厌你！”

　　龙女将祖孙二人的尸体送归他们的家乡，那是一个小渔村，家家户户都住着简陋的小茅屋。龙女留下一颗珍珠，拜托村民将祖孙二人好生埋葬后便离开了。

　　自那以后，龙女再也没有去过鱼腹岩洞。

　　后来听海中的其他鱼儿说，化龟的残魂在与龙女决裂后，变得异常暴躁，它常利用化龟残存的灵力，驱使巨型鳐鱼，搅起凶猛的海流，掀翻路过的船只，捕捉掉入海中的船员或渔民。

　　有些人运气不好，直接死于溺水或被鳐鱼尖锐的须齿切成两半。有些运气好一点的——也可能是运气更加不好——会被鳐鱼一口吞进肚子里，从洞口掉入岩洞之中，成为残魂的玩物。

　　残魂利用灵力，先让人陷入昏睡，然后在将他们拉进沙中。说是要和他们一起玩耍，其实只是想要看着他们在陷入流沙时苦苦挣扎的样子，以此取乐罢了。

　　“真的很残酷，我以为它能改过自新，但这么久了，它一直没有停手，”龙女叹息着，“所以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亲手了结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