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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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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即安已经许久没有来过集会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只赶过两次集会。
每一次都是他爸带他来的。
这里的集会依旧那么的人山人海,吵吵闹闹,旧地重游,小时候的那份喜悦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怅然。
那时候他还小,任由着他爸紧紧拽着他的手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他自己张望着四周,去看从来没有尝过的东西。
他爸在挑东西的时候使用的是右手,左手则是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拍花子给带走了。
可谁能料到,以往瘦得只剩下骨头的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而高大且壮实的父亲却早早地去世了。
现如今,还肯惦记他的人,恐怕就是眼前的人了。
这些天他与李小满一直同吃同住,心细如针的他敏锐地察觉到,李小满好像在背负着什么事情。
李小满总是在用笑意和装傻去掩盖着他真实的情感。
早早就品尝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他,早就不会被那么拙劣的演技掩盖住双眼。
可他想知道,李小满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
难道儿时的那些珍贵情谊都随着时光消散了吗?
难道他所有珍惜的人都要离他而远去吗?
所以每一次与李小满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留心李小满的神态表情和肢体动作。
而后他一点点地看透,那个人提防中掺杂着放心,隐瞒中融入着坦诚,刻意中混合着关心。
葛即安慎重地避开雷区,试图慢慢掀开藏匿着李小满内心的面纱。
他很成功,不仅触碰到了面纱,还顺利地掀开了。
每掀起一层,葛即安就想迫不及待地掀开下一层。
因为他发现,每一层面纱掩盖的都是真心。
是真实的情谊与关怀。
但当那层面纱只剩下一层的时候,他却胆怯了。
他收手了。
直到村长来通知他要帮他收拾老宅的时候,他决定离开李小满,收敛自己的情感,好好守护这个用心对待自己的人。
所以他只有在李小满看不见的角落里,才会偷偷释放出一点发狂的贪念。
即便这样,他还在心中默念着,小满,请原谅我。
“安哥,你赶紧跟着我点,这里人多,走过这段就能见到潘二哥了。”
走在前面的李小满一面小心护着身后的背筐,一面带着葛即安朝着出口走去。
“嗯,我跟着呢,不会丢的。”
葛即安一面回答,一面收回自己的贪欲,努力地让自己变成平日里的那个安哥。
可刚走了没多远,葛即安就被一股力量拉住,紧接着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小名。
“哎呀,你是安子吧!”
葛即安循声看去,就发现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拉着自己的胳膊。
他谨慎地打量着对方,很快就从他满脸堆笑的脸上看出了虚伪与假意。
那男人见葛即安认不出自己,也不生气,“哎!安子,我是你二舅呀!你妈还叫我表哥呢。”
他这么一解释,葛即安就立马认出了他。
但葛即安想着,要是没认错的话,这男的就是村东头王叔的弟弟,村里有名的泼皮——王濑。
这个人总是偷鸡摸狗,不干正事,所以村里的人没有不膈应的他。
他之前还来自己家借过钱,但被他爸给撵了出去。
“哦,原来是二舅啊,这么多年没见了,看二舅的样子还是很硬朗啊。”葛即安与他打着哈哈,然后慢慢抽回自己的胳膊,“二舅这次来赶集没买点什么?”
王濑手中空落落,就往身后一背,干笑两声,“这不是还没有看上的嘛,我还得再绕两圈呢。”
“那行,二舅,前面还有人等着我呢,咱们之后回头再叙旧吧。”
葛即安对他点点头,就打算去找李小满。
可王濑却赶忙拦住他,一脸急相地说道:“嘿嘿,好外甥,你等等,舅舅有话跟你说。”
葛即安向后撤了一步,“二舅就这么说吧,我听得见。”
“哎,这不是听说你要修老宅了嘛,你舅舅我想着,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也该出点力,帮帮你。”
葛即安悄然掩饰自己眼底中的冷眼,观看这个便宜舅舅虚情假意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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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满走着走着,才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发现葛即安竟然真的跟丢了。
这时他也顾不上身后的背筐了,两只手都用来拔人了。
所幸葛即安的个子高,李小满一望就看见他站在距他几米远的地方。
因为葛即安背对着李小满,所以李小满就大声呼喊他,想叫他回头。
刚想开口,就看见村里的王濑一脸高兴地朝这边走来。
李小满即便再好地心肠,见到这个人后,都很难不去厌恶他。
上个月,这个泼皮也不知道怎么溜进他家里的,差点就把他爸攒的家底给偷走了。
幸好潘二龙经过他家门口,发现了这个泼皮。
要不然,他家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了。
李小满本以为这个人见到自己,还会躲开点,没想到这个泼皮都没看到自己,哼着歌走了。
“呸!”李小满冲着王濑的身后,气呼呼地呸了一口。
然后一扭头,就看见葛即安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了。
“安哥,你看见那个人了没?”李小满用手指着王濑的背影,对葛即安叮嘱道:“他是咱村里最招人膈应的人了,小摸小偷,什么都做,你可得离他远点。”
葛即安顺着他的手指望了一眼,就点头说,记住了。
然后他就对小满问道“小满,你知道哪卖锁吗?”
李小满颠了颠背筐,“还要买锁吗?”
“对,我需要买几把锁。”
“行,那咱们往北边走,我记得卖锁的老头就在北边的旮旯角待着,我带你去。”
李小满说完,就要扭头走,但又紧忙转身,拉住葛即安的手,拽着他朝着北边走去。
“安哥,咱俩还是拽着点吧,省着你又丢了。”
李小满的手掌并不宽大,从葛即安的视角看来,李小满的手像是被他的手给包住了。
密不漏风地紧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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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又去给葛家送饭啊!”
张大妈正在院子里喂鸡,正好看见李小满从家门口路过,就多嘴问一句,“他家房子是不是快好啦!”
李小满提着篮子,朝张大妈笑呵呵说道:“是,他们今天再修半天,明天就完工。”
张大妈连说了几个好字,又赶紧让李小满等她一下。
说完,张大妈就转身跑进屋子里,过了一会就拿这着两根苞米走到小满跟前,“小满,这是给葛家小子的。”
李小满挠挠头,“大妈,我这准备的够吃了。”
张大妈“哎呀”一声,“前几天,我不是回娘家了嘛,半路上欸,碰上只疯狗,我哪能跑得过那畜生啊。幸好遇上那葛家小子,把那只疯狗给撵走了,要不然啊,你大妈我这腿就要不得啦!”
一边说着,一边把苞米往李小满的篮子里塞。
听清楚缘由后,也就接受了,并答应道:“我一定看着他把这苞米吃完。”
告别完张大妈,李小满就接着赶路,估摸走了十多分钟之后,这才来到葛即安的老宅。
刚走到院门口,潘二龙就赶紧上前,“小满,今天都吃啥啊?”
瞧潘二龙那摩拳擦掌的样子,怕是迫不及待地要开吃了。
李小满将篮子侧身一藏,“你先等等,饭肯定够吃。”
毕竟这里有长辈呢,肯定得先把饭给人家吃。
只是对于王大叔他还是很尊敬的,但那个只会偷懒,能坐着不站着的王濑,就还是算了。
原本修房子的人都定好了,可这王濑偏偏上赶子要来帮忙。
口上还说,自己大哥都能来,为啥自己不能干。
怕王大叔面上难堪,葛即安也就让这王濑留下来。
起初这泼皮还能干点事,只是还没过半天,不是渴了,就是累了,想着法子要歇着。
就连王大叔,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会说他几句。
但李小满只能心里发发牢骚,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
幸好王大叔与王濑是一家的,所以他只要把饭送到王大叔面前就行了。
之后就是潘家兄弟,最后才是葛即安。
可李小满都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也没看到葛即安的踪影。
“小满,刚才有人找安子,安子就去卫生所了,现在应该还在那给人看病呢。”
潘大龙扒拉口饭后,接着说,“一时半会,估计是回不来了。”
“那你们先吃,我再去趟卫生所,吃完把碗放到那磨盘上就行。”
李小满跟他们指了一下那西南角处的大磨盘,就又拿起篮子,朝卫生所走去。
临近中午的天气,十分酷热,虽然已经快到秋天,但白天还是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凉爽。
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他抬头看看天,总觉得这天气热得奇怪,闷得人难受得很。
“怎么感觉要下雨?”
李小满小声自言自语地说着,又用手抹去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水。
“这天也太热了,再不下雨,就得去地里给苞米浇水了。”
这庄稼可不能缺水,缺了水,秋收就好不了。
从葛家道卫生所的路并不长,就这一会的工夫,李小满就看见卫生所敞开的大门。
李小满直径地走了进去,朝屋里一望,就看见葛即安正坐在桌子上写东西。
他有模有样地在门框上敲了敲,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低头记录的葛即安。
“葛大夫,你啥时候吃饭?”
李小满将手中的篮子提溜到前面,冲他晃了一晃。
“我这就好了,你来这坐,别在门口那站着。”葛即安又低头写几个字后,便收起本子,并把桌面收拾出来,留出吃饭的地方。
李小满将篮子放在地面上,将碗筷拿出摆在葛即安的面前,“对了,来之前张大妈让我把这两根苞米给你,算是上次你替她赶走疯狗的谢礼了。”
说着就将那两根还算热乎的苞米放到葛即安的碗旁,“不烫手,正好能吃。”
“好,那回头再谢谢张大妈,这两根苞米算是加餐了。”
毕竟是个成年的大小伙子,只吃那一大碗杂粮饭和咸菜,经常不到饭点就又饿了。
可葛即安将苞米接过手后,将其中一根苞米剥干净后,并没有自己先吃,而是将苞米掰开两半,并将其中一半递给李小满。
李小满连连摆手,“我都吃过了,你吃吧。”
“而且,这是张大妈给你的,我怎么能吃。”
葛即安不顾李小满坚决不吃的态度,直接将那半根苞米塞到他的手中,态度十分强硬,“照你这么说,那现在这两根苞米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既然推脱不过就只好接受。
李小满瞧着眼前的苞米颗颗饱满,想着一定很好吃。
“行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就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当他吃完后,葛即安又给了他半根,他也不推辞,直接拿过来吃。
葛即安看他认认真真吃饭的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就笑了一下。
还在低头啃苞米的李小满,听到笑声,就抬头看向他,“你这想到什么高兴事了,吃饭的时候都能乐出声?”
葛即安咽下口中的饭,回答道:“没什么,就是想起咱俩小时候,潘二龙带咱俩去偷苞米,虽然苞米弄到手了,但是那几根苞米都让咱们烤糊了。”
说到这,他又是笑了几声,“最后咱们只能啃又黑又硬的苞米粒,结果我用的劲太大了,把牙都崩出来了。”
李小满也记得这件事情,也不由得和葛即安一起笑,“我也记得,那时候你嘴里突然流血,吓得我还以为你吃糊苞米中毒了,赶紧就把手中的苞米丢了。”
“潘二龙看见咱俩这样,还问你怎么了,让你说话,可你一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吓得潘二龙啊啊乱叫。”
葛即安收起笑声,“当时我也不知道小孩子有换牙期,等反应过来自己牙掉的时候,竟然还觉得亏了。”
李小满一愣,赶忙问道:“怎么还亏了?”
葛即安两手一摊,无奈地回答道:“早知道牙要掉,就应该多吃几口苞米。”
“哈哈哈哈,安哥,你小时候可太好玩了。”
李小满捂着肚子,笑着说:“安哥,你可太逗了!”
葛即安倒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并不招人喜欢,做事也不逗人,总是一脸冷漠地待着,沉默不语,即便有想法也不会说出来,就因如此,他一开始村子里总是受到排挤。
可就是眼前这个总是能肆意地笑出声的人,会主动上前拉自己的手去玩。
他并没有朋友,是李小满主动地出现,让他在孩提时拥有了一份纯粹的情谊。
所以他愿意一直守护这份干净的笑容直到生命的尽头。
*
当夜,葛即安与李小满还在酣睡,突然被大门外的呼叫声给吵醒。
“安子!安子!别睡了!”
葛即安先睁开眼睛,在李小满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穿好衣裳去开大门。
而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张大叔,他一脸焦急地大声说道:“安子,你家着火啦!”
葛即安不敢确认,问道:“大叔,你说什么?”
张大叔见他还不信,就拉过他让他往北边看,“你看啊,着火啦,你老家着火啦!!”
葛即安朝着自己老家的方向望去,只见到远处一片火光冲天,好像要将那片天照亮。
他的眼中似乎除了那片火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了。
理智也似乎随着老宅一起被火势吞灭。
明明离得那么远,却又好似近在咫尺,原来火焰的底色是灰烬。
人群的嘈杂声充斥着在他的脑海中,明明周遭是如此混杂,可他偏偏觉得自己十分清醒。
果然,那个害死他父亲的人已经按耐不住野心了。
也不知道是李小满的声音唤醒了他,还是那瓢泼的大雨将他浇醒。
似乎又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鼻腔中全是被烧焦的木屑味,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全都沾满了烟灰,衣服也早早湿透紧紧地贴在身子上。
“安哥,你没事吧,刚才你差点吓死我了。”
李小满见葛即安已经清醒,试图拉他走,不想再让他看见他家老宅被烧毁之后的残破模样。
这雨势是真大呀,足以将人的身子给浇趴下。
更何况是已经渐渐变弱的大火呢。
只可惜,这雨下得太晚了。
李小满的心中真是又气又恨,为什么这雨就不早点下啊。
葛即安拉了拉李小满的胳膊,“小满,咱们先回去吧,身上湿透了,小心感冒。”
还想开导开导葛即安的李小满,见葛即安已经冷静下来后,也只好说“好。”
在临走前,葛即安又停顿了一下,冷漠地看了一眼,那一堆已经不能被称为老家的灰烬。
他收回视线,心里默想着,他们迟早要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