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枝雪》柏酒浮春

2、第 2 章

　　到达Y国国际机场时，刚好是当地下午两点整。

　　丁嘉妮在飞机上刷完《初恋》，出航站楼时困得眼皮直打架。

　　见林昏雪慢吞吞地落在最后，她一边打呵欠，一边推着轮椅迎上去，“昏雪姐，想什么呢，还没睡醒呀？”

　　“你都不知道你刚睡得多沉，我愣是叫不醒你。”

　　林昏雪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没什么，快走吧。”

　　到赛方指定的合作酒店时，领队临时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却正好排到他们登记入住。

　　队里只有林昏雪在北欧长期居住过，于是沟通的重担挑到她肩上。

　　无奈她对地处南欧的Y国并不熟悉，当地语言只能略通一二，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得使用英语交流。

　　但前台客服却似乎见他们是东亚面孔，有意针对他们。不管林昏雪如何重申问题，回复都是模棱两可，爱答不理。

　　“我们是参加世锦赛的中国代表队，”林昏雪指了指外套胸前的国旗，“我们想登记，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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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昏雪也在有来无往的对话中愈渐烦躁，心跳莫名加速，右耳出现耳鸣，直到将客服不耐烦的声音完全淹没。

　　她极快地甩甩头，努力集中注意力，让情绪冷却下来。一丝念头飞速闪过脑海，她忽然抬起头，问一旁的男队友：“你们身上有提前换好的小额欧元吗？”

　　趁众人还在背包里一通乱找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上前，将两张纸币放在前台，并用流利的官语和对方沟通。

　　男人的声音低缓而清晰，如高山融雪潺潺而淌。

　　林昏雪默默抿紧嘴唇。

　　周远霁。
　　字如其人。

　　他是终年屹立于天边的雪山，连嗓音也不免受过雪水的浸润。
　　冰凉亦融洽。

　　林昏雪回想起在机舱口遇到周远霁的那一幕，他穿着剪裁简约的浅色绒服，那双熟悉的眉眼看见她时先是愣怔，旋即变得冷冽而陌生。

　　让她备受挫折，连被他握紧的水也不要，几乎是逃难似的跑了。

　　“护照给她。”

　　男人骤然说中文，打断林昏雪的思绪。

　　她垂首，僵硬地点点头，扭头向队伍收取护照。

　　恰逢领队忙完回来，林昏雪像揣了烫手山芋一样，将护照擂齐放在前台，便迅速走到角落里丁嘉妮的身旁站定。

　　眼睛从头到尾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办完酒店的入住登记，一众人往电梯方向移动，林昏雪和丁嘉妮并排，落在队伍最后。

　　腿刚迈开一步，周远霁便喊住她。
　　“林昏雪。”

　　林昏雪感觉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调动她四肢的积极性，让她下意识想把右边的裤管往下拉。

　　将她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周远霁几番欲开口，最终却只说了句：“矿泉水，不要了？”

　　林昏雪没有回头，轻声回道：“不要了。”

　　“航班送的，还没开封，你想喝可以喝，不想喝就帮我处理掉吧，谢谢。”

　　随即大步离去，徒留丁嘉妮一人在原地发蒙，回过神来才着急忙慌跟上。

　　回到房间里，丁嘉妮早已失去困意，抓住在房内忙活好一阵子，却总不知在忙些什么的林昏雪拷问：

　　“昏雪姐，那个男人是谁啊，你的朋友吗？”

　　林昏雪捧起丁嘉妮圆圆的脸蛋揉搓，恶狠狠道：“你不是要倒时差吗，快去睡觉，别烦我。”

　　丁嘉妮夸张地直“哎哟”，还是不放弃追问：“还是你的暗恋者？感觉挺有型的，就是五官有点太利，像冰山型帅哥……”

　　林昏雪哀叹一声，拿起手机假装忙碌，轻点几下。

　　“我和陈毅他们去训练场看看，你睡吧。”

　　“哎——”

　　关上房门，连环的追问终于停止。

　　林昏雪紧了紧握着门把的手，顷刻后放松，下楼。

　　说是去训练场，等真到达目的地，她的心跳又开始没来由加速，耳朵里隐鸣不断。

　　捶两下胸口，又甩甩头，林昏雪试图忍耐这股不适。她拒绝了陈毅的试滑提议，站在一旁观看他们训练。

　　训练场是露天的，一比一复刻正式的比赛雪道，方便各国运动员尽快进入状态。

　　雪场宽阔，即便眼下各种肤色队服的运动员，在林昏雪眼中来回穿梭，依然不显逼仄。

　　她看着陈毅穿戴好装备，从山顶俯冲而下，身影缓缓缩小，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单腿凌驾于雪山之巅的他，原是这般潇洒。

　　那世人眼中的她，是否也是如此？

　　视线被一张清隽的亚裔面孔吸引时，林昏雪没来得及收住笑容，直接怔在原地。

　　其实离得太远，那不一定就是周远霁。
　　林昏雪这样暗示自己。

　　男人换了一身暗灰色高领滑雪服，身形挺拔如松，站在几个同行的、身材魁梧的外国人中间也毫不逊色。

　　他们绕着雪道外围一路交谈。

　　老外肢体夸张，走两步路便比划几下；男人则相反，只适当点头微笑，举手投足间，尽显东方大国的沉稳干练。

　　直到他准确无误地看过来。
　　林昏雪倏地转身。

　　再磨蹭着回头，那行人却已不再原地。
　　仿佛全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幻觉。

　　-

　　那天陈毅试滑结束，林昏雪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尝试。

　　她患有赛前焦虑，从成为残疾运动员的第一天开始。

　　只是这次，她的身体从下飞机时就有所反应，显然比以往任意一次发作时都要严重。

　　回到酒店，领队在群里发通知，让他们好好调整作息，隔天再进行正式训练。

　　见丁嘉妮睡得很熟，林昏雪也早早躺下，尝试入睡。

　　时间悄然流逝，她的后脑勺却渐渐开始发沉，隐隐出现钝痛感。

　　林昏雪睁开双眼，月光落入清明的眸底，浑然不见有一丝睡意。

　　她无声叹息，披上冲锋衣起床，拉开落地窗，步入阳台。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朔风难得温顺，与山脚下透出星点光辉的小镇人家相得益彰。

　　林昏雪正失神间，忽闻右手边传来轻微异响，不自觉看过去。

　　男人拉上落地窗，回首撞见她亦是一怔。
　　她的酒店邻居，竟是周远霁。

　　林昏雪下意识想逃离，即刻又被叫住。
　　“昏雪。”

　　周远霁默了会儿，“下午在雪场看见你，觉得你状态不太好。”

　　“是遇到什么困难？”

　　林昏雪沉默半晌，拢紧冲锋衣，而后转身看他，“我时差没倒好，当时很困。”

　　她的笑容浅淡而疏离，像细密的针脚扎在周远霁的心头，痛感迟缓却绵延。

　　周远霁想过太多种与林昏雪重逢后会有的情绪。

　　愤怒、不甘、平静，唯独没有心痛，却偏偏只有心痛。

　　哪怕她为了前程与他分手，哪怕她认为他只能与她同甘，不可共苦。

　　在见到林昏雪的那一刻，六年来昼夜更替里的所有怨恨，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他年少刻骨铭心的恋人。

　　“可你在失眠。”

　　谎言被精准拆穿，林昏雪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撇开头，不再理会。

　　周远霁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懊悔地撑着额头。

　　他重新组织语言，试探性询问：“是赛前焦虑，对吗？”

　　林昏雪重新抬起头，望过去的视线中暗藏惊讶。

　　她很想问他是怎么得知的，但碍于两人之间尴尬的身份，终究难以开口。

　　见她没有否认，周远霁笑了笑，修长的手指交叠，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射在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

　　“我这几年一直在从事VR科技相关的产业，将VR与康复训练结合，接触很多运动员，还算了解赛前焦虑的症状。”

　　“情绪易躁，心跳加速，耳鸣，失眠……等等，都是赛前焦虑的典型表象。”

　　听周远霁说到“康复训练”四个字，林昏雪便控制不住走神，后面的话语也渐渐模糊不清。

　　也许是自作多情。
　　她告诉自己。

　　直到周远霁再次唤她的名字，她才蓦然醒神，耳根在月色的掩护下悄悄发红。

　　“也许有个办法，可以帮你减轻一点焦虑，但不能完全保证，”他看着她，眼神在清晖拂照下波光粼粼。

　　“你想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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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着细腻的雪，周远霁驱车带她离开酒店，来到赛场附近的一栋实验楼。

　　下车时，他绕到副驾驶替她打开车门。走过六年四季，向她伸出宽阔的手。

　　编织细腻的毛绒手套上方，停驻星星点点的雪花。

　　林昏雪不再犹豫，握住那只手，将雪花消融在指间。

　　周远霁带她到他的实验室，一个VR康复训练模拟室。

　　“这是我到这边出差最重要的研发项目之一，目前刚到收尾阶段，还没有经过测试。”

　　他领着她穿过各种器械设备，来到一架外形流线简洁、黑白相间的雪道训练机前。

　　“这是专门针对残疾运动员，进行康复调整的VR雪道模拟器，可以自由调整各种大赛赛道。像最近的世锦赛也可以，已经提前录入过资料。”

　　哪怕想象过，但真从周远霁口中听到“残疾运动员”五个字，林昏雪仍是不免心生卑怯。

　　她咬住下唇，情绪莫名难抑。

　　周远霁在前方背对着她，调整模拟器的赛道数据，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

　　他递过来一个VR头戴式显示器，告知她具体操作方法：“按下显示器右下角的黄色按钮，可以查看精确的成绩数据；隔壁红色按钮，按一下切换不同项目赛道。”

　　“你在大赛中是使用单滑雪板，还是佩戴义肢使用双滑雪板？”

　　林昏雪像是被细线勒住颈项，声音发涩：“单滑雪板。”

　　只一句，周远霁心下便了然。

　　他想，至少已经将人带到他的实验室，来日方长，切忌操之过急。

　　于是周远霁又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之后就转身离开。

　　“你先试试看，有问题直接喊我，我就在那边处理一些工作邮件。”

　　他指着不远处的露天玻璃空间说。

　　林昏雪迟缓地点点头。

　　待他走远，这才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利索地拆卸掉右腿的义肢。

　　按照周远霁所说的步骤，她踏上仿真平台，穿上特制滑雪靴，手握助滑杖手柄模拟器。

　　戴上VR头显的瞬间，眼前便幻化出此次世锦赛的正式比赛雪道。

　　因为实地模拟的感觉太过真实，险些让她忘记正事，一心只注意观察周围的环境。

　　直至系统的提醒声响起，林昏雪才反应过来，确认选择滑降模式。

　　这届高山滑雪世锦赛，林昏雪会参加三个单人项目，也就是速度小项滑降，技术小项回转，以及女子全能赛。

　　倒计时结束冲出去的瞬间，她甚至能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凛风，以及滑雪板与雪面高速摩擦产生的触感。

　　说不出的奇妙。
　　这是林昏雪试滑之后的第一感觉。

　　她又切换到回转模式。
　　雪道瞬息变化，变成立有几十个旗门的回转赛道。

　　但这次体验却不如第一把。

　　因为她刚绕过两个旗门就意外失误，整个人在雪道上不知翻滚几圈，最后撞到一棵冷杉树才倏然停住。

　　然而想象中的剧烈痛感却并没有出现。

　　林昏雪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确定自己确实翻车，浑身是凌乱的雪，瘫坐在一棵树下。

　　正疑惑间，耳边听见一道轻缓的男声：“别怕，站起来。”

　　“这架训练机依托VR科技，结合传感器系统、动力系统以及人工智能控制系统等关键组件，几乎实现高度三维模拟实地雪道，除却发生意外时的撞击感应——”

　　“在刚开始做研发方案时就已经优化掉了。”

　　听到周远霁的解释，林昏雪尝试站起身，果然如他所言，身上一点遭受碰撞的不适感都没有。

　　“还真是，”她脱口而出，又觉得语气有些随便，轻咳两声，“我是说……很周到的想法。”

　　周远霁轻笑一声，语气格外柔缓：“能得到你的赞扬，是这个项目的光荣。”

　　林昏雪心跳突然漏一拍。

　　戴着VR头显，她看不见周远霁的脸，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像来自内心深处最热忱的心音。

　　“别怕受伤，别怕失败，放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