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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文/柏酒浮春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一月上旬,落雪沙沙。

      年初七过后,医院逐渐恢复运营,是一年中难得冷清的时刻。

      林昏雪坐在寥寥无几的等候区里,心中想的却是半个月后的世锦赛,一时入神,未留意到叫号屏已排到自己。

      直到被护士一语惊醒:“林昏雪——林昏雪在吗?”

      她恍过神来,举手示意,站起来时踉跄一下,随后恢复正常。

      风穿堂,轻易摆动她略显宽松的右裤脚。

      林昏雪敲了敲骨科科室的门,对闻声而望的人浅浅一笑:“新年好,江医生。”

      江楚宜挑眉,双手抱臂,语气中不乏无奈:“你这时候过来干嘛,最近又有比赛?”

      “是啊,要去Y国参加世锦赛,”林昏雪撩起裤脚,露出右腿的机械义肢,利落卸下,“趁还没走,想过来再麻烦你看看。”

      见她神色如常,江楚宜缄默片刻,而后开始进行复查。

      温暖的手掌握住林昏雪的残肢端,时轻时重地按压刺激,并不时询问她的感觉。

      林昏雪依言回答。

      检查完残肢,江楚宜又查看了一下义肢的磨损情况,再让林昏雪穿上走动,观察她的行走细节。

      “根据现状来说,恢复得很不错,肌力也比上一次来复查要增强不少,放心去参加……”

      江楚宜微顿,继续道:“世锦赛,是吗?”

      林昏雪垂眸,轻轻发出一声“嗯”。

      “想想你回国后这一年多里昼夜不分的训练,参加过的无数选拔赛,不正是为了这一刻吗?”江楚宜说。

      “不要害怕重新出发,就像对待以往任何一场比赛一样,用平常心对待就好。”

      闻言,林昏雪深深吸口气,抬起头,露出坚定的微笑。

      江楚宜之所以用到“重新出发”这个词,是因为在截肢之前,林昏雪便以健全运动员的身份,拿过世界高山滑雪锦标赛的冠军,并得到冬奥会的入场券。

      但这已是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当林昏雪的同学们得知她入选冬奥会,心照不宣地瞒着她组织野营,打算为她庆祝。

      意外就是那时发生的。

      他们包的大巴车在高速上追尾,车上受伤的人不少,但伤得最重的,是林昏雪。

      她坐在靠近走道的位置,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被前排变形的座椅卡住右小腿,当即血流满地。

      当时场面实在混乱,连环追尾导致交通堵死,他们出不去,救护车进不来,等抵达医院时早已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只能进行紧急截肢。

      至此,林昏雪的生活便被活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是意气风发的天才滑雪运动员,一半是了无生机的残障人士。

      林母不忍,毅然带她远赴芬兰,进行康复医治。异国他乡重铸精神支柱的那几年,也是林昏雪一生中的至暗时刻。

      从两步一摔,到如履平地;
      从在雪地里翻滚,到单腿纵横雪山。

      她足足用了四年多的时间,去接纳已经不完整的自己,去承认需要重新学习走路的自己,去寻找皑皑高山上曾经肆意驰骋的自己。

      而后回国,从零开始。

      林昏雪成为一名残疾运动员,重新参加国家队选拔,参加各类大小赛事,积累积分。

      并以冲击冬残奥会为目标,再次站在世锦赛门前。

      -

      复查结束,林昏雪和江楚宜打过招呼,之后便返回家中,预备整理行李。

      刚进玄关,听见客厅里传来林母和陌生人的交谈声,心下明了是来拜年的亲戚。

      她本想叫了人就上楼,临近时却无意间听清他们的对话,脚步不禁顿住。

      “去Y国比赛?这又得花不少钱吧!要我说,六年前截肢的时候就该直接退役,还大老远跑到芬兰治疗四五年……姐,你这么有钱,我投资失败喝西北风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帮衬我点儿?”

      “就是啊,这昏雪腿都那样了,还比什么赛呀,肯定拿不到什么好成绩!我看,趁现在还年轻,干脆找个人嫁了算了,要求也别太高,过得去就行了。”

      林昏雪站在隔断墙背后,眼睫轻颤,手握成拳。正要走出去反驳时,林母先她一步开口:

      “我没帮衬你?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两个双胞胎弟弟,难道三个月前来找我借钱的那个人不是你?”

      “还有,弟妹,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昏雪虽然残疾,但她身残志不残!不论她做什么决定,只要她愿意,我这个当妈的永远都会支持她。”

      “至于嫁人什么的,残疾人又怎样,怎么就‘过得去就行了’?我的女儿就算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也不忘记攻读学位,现在在残疾人国家队里也是种子选手,她永远都和‘将就’这两个字没关系!”

      林母不留情面地驳斥,一扫家中过年的喜庆氛围,登时陷入冰点。

      林昏雪松开手掌,随即微笑着走进客厅:“妈,我回来了。”

      林母来不及转换情绪,强颜欢笑道:“噢,回来了?”

      “今天这么快……这是你舅舅和舅妈,你们也好些年没见了,来打声招呼。”

      “舅舅,舅妈。”林昏雪淡声喊人。

      被称为“舅舅”的中年胖男人不屑一顾地撇过头,舅妈则悻悻地“哎”一声,让她坐下来叙叙旧。

      “也没什么可叙的,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平时除了训练就是康复锻炼,可能要让舅妈失望了。”

      林昏雪在沙发扶手上坐下,右腿抬高,露出一小截机械脚踝,“噢,好像确实有件事,还算有点聊头。”

      “是关于表弟的。”

      一句话就让舅妈打量的视线从她脚踝,瞬间转移到她脸上。

      “表弟说他绩点不够被学校延毕,找我帮忙补习,”林昏雪从糖果盘里捻起一颗开心果,用力掰开,把果肉放在林母手心里,“您说,我要不要帮他呢?”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舅妈登时瞪圆眼,声量也提高不少,“我儿子早在去年就提前毕业,现在正在N国的大公司上班呢!”

      “好好一个姑娘家,几年不见,倒学会撒谎,跟长辈顶嘴……”

      “是吗?”林昏雪拍拍手,抖落手缝间的坚果碎屑,然后站起来。

      “既然表弟这么厉害,想必年薪也很高吧,怎么不见他给您二老打钱,反而舅舅还得管我妈借钱呢?”

      说罢,林昏雪便径自上楼,由着这对亲戚在她背后气得吹胡子瞪眼。

      进了卧房,她闭上眼深呼吸,随后开始着手打包行李。

      等收拾完毕,她拎着行李箱下楼,林母“蹭”一下起身,一脸担忧地走过来:“怎么这么快就收行李,不是还有几天吗?”

      舅舅吊儿郎当地歪坐着,阴阳怪气道:“哟,外甥女这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无颜以对,准备闹离家出走啦?”

      林昏雪轻拍林母的手以示放心,对舅舅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出国比赛啊,舅舅。”

      临出门前,她又折回来,对舅妈说:

      “既然您说表弟已经在工作,以防万一,我就把他的联系方式都删掉吧,省得对面是诈骗集团,您说是不是?”

      阖上门,隔绝舅舅阴沉的脸色,以及舅妈怨恨中透着几分动摇的视线。

      林昏雪轻轻地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缓慢进入鼻腔,让她霎时有种说不出的清爽。

      将早已编辑好的话语发送给林母以后,林昏雪随手在路边拦一辆计程车。

      以防再遇到这种奇葩亲戚,她一天都不想在家多待。

      林昏雪在酒店住了三天,第四天时天还蒙蒙亮就出发前往机场,与大部队碰头会合。

      天寒地冻,飞机将飞行长达十二个小时,只是起飞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林昏雪登机时发现自己和队友的座位被人占着,是一对面孔青春洋溢的小情侣,正互相给对方的手呵气打闹。

      她上前简单交涉过后,对方忙红着脸道歉,表示看岔座位,误以为他们自己是最后一排。

      因认出林昏雪的国家队队服,离开之前,女生还壮着胆问她要签名。

      “签在这里是吗?”林昏雪浅笑着,指着对方递过来的体育杂志封面上的空白处说道。

      “是的!”

      收到签名的女生腼腆地道完谢,转身就洋洋得意地同男友炫耀,被男生宠溺地揉乱头发,嬉戏着坐回自己的座位。

      林昏雪望着两人嬉闹的身影出神,被丁嘉妮出声提醒后才回过神,先进靠窗座位。

      队友丁嘉妮,三年前因故脊髓损伤致下身瘫痪,因此坐靠过道的位置比较方便。

      起飞颠簸过后,飞机没入平流层,飞行渐渐平稳。机舱内昏暗寂静,除丁嘉妮等零星几人在追剧,大多数人选择闭眼休憩,包括林昏雪。

      机舱内暖气开得足,林昏雪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睡眠。

      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依旧是白茫茫一片雪,她结束参加冬奥前的最后一次集训,赶最快的班机回学校,等周远霁下课。

      阶梯教室里,不苟言笑的中年男教授在台上一板一眼地念着课本,林昏雪趴在玻璃窗上哈白气,企图吸引坐在窗边的周远霁的注意。

      奈何某人一心陷入学海,头都不带转一下,她只好放弃,百般无聊地踢雪玩。

      下课铃打响,林昏雪条件反射抬头。

      下一秒,有件带有余温的厚重外套从天而降,将她里外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眸光中映着周远霁佯怒的面孔。

      “滑雪冠军就不怕冻了?跟谁学的大冬天穿短裙,真时尚啊。”

      “我的裤袜是加厚羊绒的,不怕!”

      林昏雪笑眯眯的,张开手抱过去,深吸一口他的气息,满足喟叹道:“你好香啊。”

      虽然她嘴上不正经,但周远霁还是能感觉到,那双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微颤抖。

      他用力回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最近训练压力很大吧?”

      “嗯……我们去吃饭吧,下飞机后我还没吃过饭呢。”

      “西区食堂新开了一家海鲜火锅,我们去吃,嗯?”

      “贵不贵?太贵就算了,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吨螃蟹!”

      “啊……有道理,要不还是换一家?”

      “你嫌弃我……周远霁你别跑!”

      ……

      “各位旅客,本次航班已抵达目的地,我司祝各位旅途顺畅。”

      林昏雪迷迷糊糊地睁眼,抬头骤然与好几个机组人员对上视线,脸颊后知后觉烧起来。

      她忙不迭致歉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背包。

      因睡过头的羞耻感,林昏雪一心只想快速下机,慌乱中在距离舱门仅有一步之遥时,义肢绊了一下。

      被随意安置在背包一侧的矿泉水摔下来,骨碌碌滚到一双一尘不染的白球鞋面前。

      在林昏雪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只指骨匀停瘦长的手掌捡起她的水,却并未打算递还她。

      她仰头,看清对方脸孔的下一刻,瞳孔轻微颤动。

      仿佛穿过六年的风与雪,周远霁重新来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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