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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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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晴霁,日暖风和,青草如茵。
在这片天地的另一边,碎霞谷内,满树艳丽红叶的枫树下,一少年躺在一块巨石上,他望着如穹顶般的繁茂红叶,想象着一代名将武安君在此临终前的境遇。
青马在谷内悠闲地吃着草,少年起身,怔怔地看着身旁这棵罕见的红叶枫树,心想能在此地了却一生也算是件不错的事。
红叶枫树下的少年正是玄天宗弟子、卢鲲的师弟虞瀚东。自他辅佐黎国九王子郦照熙登上储君之位后,为了替朋友白五一报仇,刺杀三王子郦照靖,随后引发了郦照茂封闭都城,意欲加害储君。再后来相国阎漪以豫章公主郦若泱为筹码,答应解救储君。然而作为各方交换的条件,虞瀚东被驱逐出了东都博饶。
虞瀚东将带来的一壶酒撒在巨石旁,默念道:“君上!你我虽只有数面之缘,但却倾盖如故,能与你相遇相知,是我这一生莫大的荣曜。可惜你已远去,再不能与你谈笑风生。愿你来生无忧无虑,不用奔波忙碌。”
清风拂面,如同故去的武安君正在回应这失意的少年。
饮完残余的酒,虞瀚东朝枫树叩拜三下,牵着青马,缓缓离开碎霞谷。
青马一步三回顾,仿佛在留恋谷内肥美的青草。
出谷后,虞瀚东踏马远去,一路向西而行。
路过衢台,眼见破毁的城市直到现在才恢复了少许生机,要想重现往日的风貌,恐怕还需数年的时光,可见去年衢台之战惨烈程度。
虞瀚东并未入衢台,而是绕城而行,过了衢台便是折冲山脉,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却十分享受这种孤寂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身入群山,蜿蜒而上,未至山顶,突见另有一条山道,随意而行约一个时辰,前方狂风袭面而来,同时豁然开朗,此刻他所看到的景象足以令其震撼不已。
一座吊桥悬于两山之间,万丈深渊下,数道河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河川,静静流淌,夕阳下,金光灿灿。千仞之上是一片蓝天,目之所及是一片青翠,群山起伏,峰峦叠嶂。眼前的景象好似天上的神仙在这山川上随意画了一笔,将群山分开,呈现出一条河川,蔚为壮观。
虞瀚东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天色越来越昏暗,他这才想起需过了吊桥,再另觅过夜之处。他牵马前行,青马却死活不肯过吊桥。他哑然失笑,想来此马有恐高症,不敢过吊桥。
取出帕子,将青马的双眼蒙上,待它逐渐安静下来,这才牵马缓缓过了吊桥。
过了吊桥,天色已暗,虞瀚东就近找了片空地,拾了些干柴生火,就着凉水饼子充饥,和衣而睡。
待天明后,牵着青马继续西行。
至正午,到一个山坳之处,左右皆是岩崖,正当虞瀚东想着怎么解决辘辘饥肠时,忽闻前面传来求救声,他好奇心起,驱马前去查看。
过了山坳,迎面跑来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在他身后十数名手持兵刃的匪徒正紧追不舍。
虞瀚东措不及防差点撞上书生模样的男子,他及时勒住了马,这才避免撞伤人。待稳住后,两人一马已被匪徒团团包围。
一名浓眉掀鼻的匪徒举刀朝着虞瀚东,不禁笑道:“一单生意还没做完,又来一单,今天大爷这运气好的没话说。”
其余同伙都跟着大笑起来。
虞瀚东望了一眼躲在马后瑟瑟发抖的书生,暗忖以前自己也是干劫道的,没想到今日成了被劫的。他叹口气,道:“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你们找错人了。”随即转念一想,这话不对,他身上有些盘缠,还有一柄郦若泱送的短刃,价值不可估量,另有一块玉佩,是大盐商芮潇所赠,同样是件无价之宝。
马后的书生低声道:“我就一点盘缠,都被你们搜去了。”
掀鼻匪徒拍了拍马首,笑道:“这马还值几个钱,至于你俩,细皮嫩肉的,做成肉包子,还能对付几天。”
书生吓了一跳,却还顶嘴道:“我肉酸,吃不得。”
众匪徒不由得都笑了。
虞瀚东跟着笑了笑,突然他翻身下马,一把夺过掀鼻匪徒手中的长刀。
那掀鼻匪徒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不知眼前的少年用了什么手法夺走了手中的兵刃,一时怔住了。
其他匪徒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将兵刃指向虞瀚东。
虞瀚东挥刀砍向身旁一名匪徒手上的兵刃,“当”的一声,那名匪徒手上的兵刃应声而断。
两件兵刃材质相同,到虞瀚东手中却成了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虞瀚东紧接着随后一挥,削向掀鼻匪徒的头顶。
掀鼻匪徒只觉得头顶一凉,却不觉得疼痛,他伸手一摸,头顶光秃秃的,没留一根头发。
众匪徒见他露了这么两手,顿作鸟兽散,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书生见虞瀚东赶跑了匪徒,连忙上前施礼谢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虞瀚东回头看了他一眼,将长刀随手扔到一旁的草丛里,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书生面露尴尬之色,自我介绍道:“小生何宵,乃是郑国人,本打算往黎国求取功名,不想半道遭遇打劫,若非恩公搭救,小生恐已性命不保。”
虞瀚东见他文绉绉的,又异常客套,难以适应,便不再问了。
何宵反问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异日若有机缘当图后报。”
虞瀚东暗忖自己的名字在黎国颇有名气,于是借前世的名字答道:“在下孙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公子不必挂怀。”
何宵再次客套了两句。
回到之前遭打劫处,何宵寻回了包袱,盘缠却已被匪徒劫去,他无奈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虞瀚东决定好人做到底,拿出自身的盘缠给了何宵,还将青马交给他,道:“此去路远,有良马相伴,可免去不少麻烦。”
何宵连忙婉拒道:“恩公!这如何使得?我已深受你的大恩,如何能再要你的东西。”
虞瀚东将盘缠和马儿缰绳交到他手中,道:“不必多说,快快赶路才是。”
几番劝说,何宵最终接受了虞瀚东的好意,骑着青马往黎国方向去了。
青马有些不解,时不时回顾,最后还是消失不见了。
虞瀚东孑然一身,不禁苦笑,他忍着饥饿,继续西行。
走了约一个时辰,实在饿极了,虞瀚东钻进树林,费了些工夫,终于逮了只山鸡,他拾了些干柴,开始炮制山鸡。待肉烤得半生不熟时,他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只鸡腿,一顿狼吞虎咽。
吃饱后,他将剩下的山鸡肉收拾了些,胡乱打包,然后继续赶路。
两天后,虞瀚东历经艰辛终于走出了折冲山脉,到达纪国的南部。
作为一个二流国家,纪国为了能在这乱世生存下去,与相邻的郑国投靠左邻的禹国,三国结为同盟,纪、郑则奉禹国为主。这些年来,两国在禹国的怂恿下,不断挑衅黎国,然而去年衢台一战,两国联军二十余万葬身于衢台大火,之后再无力跟黎国一战。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从来都是身不由已。
虞瀚东继续西行,他本打算穿越纪国南下,去中都洛安逛逛,却冥冥之中来到了望舒山下。
望舒山上的望舒观作为天下武学的圣地,成立逾五百年,追溯其历史,甚至还要比玄天宗更悠久。望舒观的创派祖师乃是赫赫有名的嵇太公之女燕娘,她自开山立派以来,只收天资聪慧的女子,也是天下唯一只收女弟子的门派。五百多年后的今天,望舒观门下弟子郦若泱已成为当今世上最负盛名之人,她不但容貌清丽、剑术超群,还是名战功赫赫的统兵女将。
虞瀚东望着巍峨耸立的望舒山,恍惚之间看到了郦若泱的身影,一想到她即将与阎相国之子阎沛成婚,他的心不由得一痛。
与望舒山对峙的是一座形似擎天巨柱的瘦削山峰,其貌不扬。虞瀚东忽然萌生登上此山,远观望舒山的念头,于是他转向那座无名山峰而去。
来到山脚下,一路攀爬,没成想越往上越艰难,手脚并用有时还找不到落脚之处,虞瀚东不禁有些气馁,然而他自小生长于清微山,攀山越岭本就是拿手的本事。待歇息一阵后,他重新燃起了斗志,凭借多年的修为及灵活的身手,一路攀至山顶。
山顶是块平整狭小的岩石,数尺见方,除了生长着一棵顽强的小松树,再无一物。虞瀚东自然而然地于此处盘膝而坐,对面的望舒山清晰可见,同样的高度,望舒山上却好生兴旺,楼宇错落、碧瓦雕檐,还有好大一片空地,想来是派中子弟日常习武之处。他想象着郦若泱从小到大在望舒山上习武练剑的情景,既感觉甜蜜,偏又觉得苦涩。
眼前这座望舒山似触手可及,又似遥不可及。
如此这般,他由日落至天明,看遍了暮霭朝霞。
东方渐明,正神游太虚的虞瀚东耳边传来轻咳之声,他恍然醒来,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竟站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满头华发,一身粗布麻衣,手持竹杖,神情端庄威严,此刻她正盯着自己。
虞瀚东心中大奇,此处陡峭险峻,极难攀爬,他年少气锐,自认为身手不凡,登上此山尚且感觉吃力,她一个老妇人又是如何攀上此山的?面对眼前这位世外高人,他不敢大意,起身朝那老妇人躬身施礼道:“晚生见过前辈。”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虞瀚东,又围着他转了一圈,脸上严肃的神情渐渐和缓,道:“老身在一旁观察你有一阵了。致虚极,守静笃。不错,不错,年轻一辈里少有人能有你这般成就。”
虞瀚东不禁冷汗直冒,她何时出现的,自己竟没有丝毫察觉。他诚恳道:“前辈谬赞,晚生愧不敢当。”
老妇人转而和蔼道:“你叫什么名字?”
虞瀚东还是不想用原名,答道:“晚生孙曜。”
老妇人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这时天色忽然一阵暗淡,有下雨的征兆。老妇人望着逐渐昏暗的天空,喃喃道:“看来还是挑错了时日。”转向虞瀚东道:“那就劳烦你领老身下山去吧。”
虞瀚东恭敬道:“愿听前辈差遣。”他在前引路,老妇人在后面跟着往山下赶去。
两人一前一后紧赶了一阵路,却在中途下起了瓢泼大雨。老妇人指着侧旁道:“那边有个山洞,去那躲一阵吧。”
虞瀚东点头,和老妇人朝那方向去了。
山洞很小,不足以让两人容身。虞瀚东请老妇人入山洞避雨,他则站在了山洞门口勉强躲雨。
见此情景,老妇人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狂风大雨,夹杂着隐隐惊雷,至午后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虞瀚东半身湿透,却没有丝毫狼狈之色,反而气定神闲地欣赏着外面一片雨水浇灌下的景色。
“你身上可有吃的?”老妇人忽然发话。
虞瀚东顿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未进食,不说还好,一说就觉得肚饿。他掏出用兔子肉制成的肉干和水壶,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见雨势减弱,便道:“你也坐下来吃一些吧。”
虞瀚东应声坐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块上,拿起一块肉干啃了起来。
老妇人将肉干送进口中啃嚼,忽然和着一颗牙齿吐了出来,她苦笑道:“真是岁月不饶人,现在连肉干都嚼不动了。”
虞瀚东掏出郦若泱赠送的无名短刃,将肉干细细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没接,反而盯着他手中的无名短刃道:“能否将此刃借我看看。”
虞瀚东微微一怔,随即将短刃递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把玩着手中的无名短刃,柔声道:“此刃是何人所赠?”
虞瀚东微觉诧异,暗忖她是如何知道短刃是他人赠送。他不想说出郦若泱的名字,随口道:“是一位故人所赠。”
老妇人将短刃还给虞瀚东,意味深长道:“那你可要好好保管。”
虞瀚东接过短刃,答应了一声,却又不知她是何意。
雨还在下,天色却已暗了下来。
老妇人靠在岩壁上,淡淡道:“老身困乏了,先睡了。”说完自顾自睡着了。
虞瀚东见她身处困境,仍能处之泰然,不禁心生敬意。他盘膝坐在洞口,运起本门玄功,片刻后进入忘我之境。
雨止风歇,月色穿过云层洒下一地霜华。
虞瀚东不知为何忽然醒来,他凝神聆听四周,有微风拂过的声音、有虫鸣声、甚至能听到山林中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唯独听不到老妇人的呼吸声。他心中生出不详之感,慌忙看向洞内的老妇人,只见她神色安详,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却始终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他担心老妇人有什么意外,凑近查看,发现她虽没有呼吸,小腹却有轻微起伏之状。过不久,老妇人竟侧向另一边,继续沉沉酣睡。虞瀚东哑然失笑,心知被老妇人戏耍了,然而她这一手闭气的工夫确实非常罕见 。
好奇心起,他有模有样学着做闭气状,先放缓呼吸节奏,跟着神息内敛,却始终做不到她那般长时间不呼吸。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扑哧”一声,出自老妇人,她双眼始终闭着,脸上却已泛起了笑意,她喃喃道:“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於所欲。致虚极,守静笃。接下来便是守虚静,抱元一。”
虞瀚东心头一震,似有所悟。
老妇人无意间透漏本门上乘武学修习之法,不禁心中暗叹,随即又释怀,她对眼前的少年有着莫名的好感,更相信他绝非心术不正之人。
雨停天色微晴。
虞瀚东扶着老妇人离开山洞。在老妇人的指点下,两人由山峰另一侧下去便捷了许多,有些无法落脚之处正好有藤条可起到帮衬作用。老妇人虽已年迈,身手却不输年轻之人,腾挪闪移,从容不迫。
虞瀚东见她对此山了如指掌,身手不凡,心中叹服不已,不禁问道:“前辈对此山甚是熟悉,想必是经常来?”
老妇人得意道:“我七岁时便独自登上此山,这么多年来,不知攀爬了多少回······”说到这,她不由得感叹岁月流逝的太快,沧海桑田说来漫长,其实也就弹指一挥间。
刚到山下,两名白衣女子携伞迎面而来,一人约莫三、四十岁,娴雅稳重;另一人最多三十岁的样子,怡静清丽。她们的衣着装扮类似,必是出自同门。
她们见到老妇人双双上前躬身施礼,面带关切之色,道:“师尊!您怎么又私自下山了,让徒儿们找了您一晚上。”
老妇人见两名爱徒衣裳未干、神色紧张,坦然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出不了事,瞧把你俩急的。”她随即介绍虞瀚东道:“多亏了遇见这少年,不然我今日就要狼狈不堪了。”
两名女子朝虞瀚东躬身施礼,谢道:“多谢少侠大恩大德,我等感激不尽,日后如有差遣,我等定当竭力相助。”
虞瀚东连忙还礼并谦虚几句,同时他看到两女子衣角分别绣着个“辉”字和“灵”字,顿时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老妇人会心一笑,对虞瀚东道:“我知道你是谁,想必你也猜到了我的身份。令师虽命运多舛,却能教出你们几个轶群绝类的徒儿,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自昨夜起,虞瀚东便隐约猜到了老妇人的身份,同时他感觉老妇人肯定也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两人均心照不宣,直到此时也没有明确说出来。
虞瀚东知她与师门渊源极深,郑重施礼道:“得遇前辈,已是三生有幸。蒙前辈指点,令晚生受益匪浅,在此深谢前辈大恩。”
老妇人若无其事道:“不必挂怀,我也是无意之举。”
年少女子见师尊与虞瀚东相处融洽,于是提议道:“少侠予我派有恩,还请到山上坐坐。”
虞瀚东实不想上望舒山,借故推辞道:“在下有事正要赶往洛安,不便叨扰,下次有缘再上山拜见诸位。”
老妇人洒脱道:“如此就不留你了,还望旅途顺遂。”
虞瀚东施礼作别,正要离去,那年长女子见天色骤暗,将手中的伞具递给虞瀚东道:“晴雨不定,带上此伞,可免受淋雨之苦。”
天色虽有些昏沉,虞瀚东却觉得不会下雨,此刻清风拂面,他心情奇好,婉拒道:“多谢好意,在下告辞了。”说完洒然而去。
刚行数步,雨滴纷纷而下,虞瀚东颇为尴尬,却又不好意思回去讨要伞具。迟疑片刻,心中豪情顿生,他高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老妇人和其徒儿见虞瀚东飘然远去,不禁叹道:“如此洒脱飘逸之人,我已经许久未见了。”她又叹息一声,道:“可惜···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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