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身世浮沉系苞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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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问百里霖珞讨厌什么，她的答案怕是多到能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泠州刺史府门口那座汉白玉影壁。
但如果你此刻问出这个问题，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夏天。
泠州位于大霄国东南，地势低，近海，夏季湿热。
虽然泠州地处偏远，倒也算不得什么边陲重镇，比不上京都府那种天子脚下的巍峨庄严，也不及庭州富庶繁华。天高皇帝远的，却不是穷山恶水，百姓还算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百里唐这个爱民如子的泠州刺史的功劳。
但整个泠州府，最负盛名的人却不是他这个父母官，而是泠州刺史府上的千金——百里唐的独女，百里霖珞。
十三年前，泠州遭遇百年难见的旱灾。整整一年，全州上下几乎滴雨未落。
眼看着整个泠州的田地即将颗粒无收，不知有多少州中百姓即将沦为饥荒中的灾民，百里唐心急如焚，一边上书朝廷请拨赈灾粮款，一边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
恰在此时，府中又传来夫人尹梓鸿临盆的消息。
百里唐匆匆回府，一只脚刚迈过百里府大门的门槛，鼻尖骤然传来一阵异香。
俄而天色突然转暗，没等百里唐走到内院，空中便聚起了浓重至极的墨色。
伴着婴儿的一声啼哭，浑圆的雨珠朝他脸上砸了下来。
“生了！是位千金！”
稳婆抱着孩子冲到房门口，又被泼洒而下的雨幕逼得退回门后，然而眉毛之间满是喜气。
百里唐早在雨落下的瞬间就被浇了个透湿，呆立在门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是该带着满身水汽进到房内看望自己的妻女，还是该回州府衙门处理公务。
过了半晌，百里唐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双眸骤亮，口中不知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东西，狂喜着在内院一口气跑了足足八圈，直到尹梓鸿恢复了些气力，把他叫到房前。
“该给她取个名字。”尹梓鸿带着生产后的虚弱，难掩喜悦。
“我儿出世，恰逢天公作美，就叫霖落，如何？”
然而他并没能高兴太久。
市井之地，情报最为通达。刺史千金出世之时，满城异香、天降甘霖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几天便传遍了泠州首府泠川城，乃至整个泠州。
隔日，百里府迎来了不速之客。
身着寒酸粗布短褐的花白胡子老头叩响了百里府的正门的门环，自称“界法大师”，要给刚出生的千金看相。
府上的门房打量了一番来人，对方丝毫没有高人风范，身上的布料甚至比泠州最穷的人家衣服还要破上几分，若不是干净整洁了些，一眼望过去还以为哪里来的叫花子。
毕竟是百里府的门房，也学了些虚头巴脑的名士做派，没有直接把人粗暴地赶出去，而是客客气气地请离。
谁知那老头挺直腰杆把手里的破木棍往原地一杵，摆明了是一定要进府，而且还得用请的。
门房正欲发作，身后传来嗒嗒的小碎步。打眼一瞧，认出是夫人尹梓鸿身边的贴身婢女，说是夫人有请客人进去。
老头跟着婢女一路进了内院。
百里唐将公事交代下去后，这几日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女，此时正抱着襁褓中的霖落，试图把她哄睡。
老头被迎进房中，接过百里唐手中的婴儿，端详了良久，面色却逐渐凝重。
夫妇二人俱是一惊，忙问缘由。
“这么多年来，老朽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怪异的命格。”老头眉头紧锁。
“界法大师这是何意？”尹梓鸿赶忙追问。
“不瞒二位，令千金福缘极薄，是早夭之兆。”界法摇着头叹气。
听闻此言，百里唐身形晃了两晃，几欲晕倒。
尹梓鸿惨白着脸，又强撑着问了句：“那怪异在何处？”
“命格极贵，有天人之资。”
“可若是连命都没了，命格再贵又有何用？”
“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何解？”
“或有转机。周岁之前，莫要让令千金离府。”
“这倒不难。只是，如此便可以保住霖儿的性命吗？”
“尽人事，知天命。”
百里唐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把界法送出去的。
回到床前，他才回过神来似地问道：“梓鸿，这位界法大师的话当真可信吗？”
“早年，他曾为我看过相。无一不应验。”
尹梓鸿垂眼看向身旁酣睡的婴儿，伸手轻轻抚上她安然的睡颜：
“落这个字，不好。就改成斜玉的珞吧。”
“愿我的霖儿，命格贵过这世间最珍稀的美玉，贵过佩戴着这美玉的，最尊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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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毕竟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就算现在把这故事拿出来，再翻来覆去地讲上几遍，也消解不了半分此刻的暑气。
当年襁褓中的百里霖珞，也成功长到了13岁。
正值六月，泠州首府泠川迎来了一年中最为酷暑难耐的时节。
受全州敬仰的百里霖珞，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百里府后花园的凉亭之中，四周围了一圈家仆按着吩咐抬来的装满冰块的木桶。
这里可能是整个泠州目前最凉爽的地方，但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还是粘腻得让她恨不得扒掉一层皮。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无比想念那些把空调开到二十度、裹着被子吃零食玩手机的时光。
空调，果然是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百里霖珞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余光中瞥见回廊闪过一片槿紫色的衣裙，知道是母亲来了，赶忙坐起来，没忘用手抹了两把外衫上压出来的褶子。
——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尹梓鸿走到近前，略带嗔怪地伸出手来帮她把褶子抚平：“又没个坐相了，这要是让旁人看到，不知又要传出来什么闲话。”
百里霖珞嬉皮笑脸地虚虚作了个揖：“反正那些人看中的也只是我一个“祥瑞”的名头，至于我的做派，让他们说去又何妨？”
好在尹梓鸿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到也不是真的有所介怀，只无可奈何地笑着瞪了她一眼：“也就我和你爹惯着你！”
百里霖珞就坡下驴，撒娇似的说了几句好听话，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对方的毛理顺了。
这种情形在百里家已经是常态。
算起来，这是洛檩在这里度过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自从那日她被推下楼梯之后，再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木制房梁。
“小姐醒了！”
头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接着呼啦啦围上来形形色色的一圈人，身上的衣服看着像古装，却又不像是任何一个朝代的形制。
洛檩怔愣着打量这一圈人，没有一张面孔是熟悉的。
“什么情况，我是在哪儿，你们谁啊？”洛檩一连抛出三个问句，却发现自己只是张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几个音节。
？
摔了一跤，难不成还把语言模块摔坏了？
洛檩挣扎着想坐起来，然而手脚一个个都跟刚安上似的，各动各的一点不听使唤。挣扎中，她看到半空中挥舞着一双白白胖胖的婴儿手掌——
等等，这双还没小笼包大的手怎么好像是长在她身上的？！
没等她想明白，另外一双大手就把她按回了床上——仔细一看，这床四周是木制的围栏，分明就是婴儿睡的摇车！
“刺史大人和夫人放心，小姐只是受了些风寒，并无大碍。不过毕竟才满周岁，还要继续好生看顾才是。千万不可再发生今日之事了。”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郎中。
“有劳大夫了。”这次是一个身居上位的成年男性声音，多半是刚才那人口中的“刺史大人”。
洛檩大概花费了一个月，才让自己接受这一切不是梦，大概和她驯服这副婴幼儿的身体的时间相当。
好消息是，她走路不会再摔跤了。
不知道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是，她没死，而是穿越了。
身边人的长相没什么特别的，没有长两个脑袋和奇奇怪怪的触手，不会飞，说话也可以听懂，所以应该不是外星球。
尽管上学的时候历史就没有拿过高分，她也很清楚她现在身处的“大霄”，虽然看上去像封建王朝，却不是历史上过往任何一个朝代的名称，倒像是某种烂俗穿越小说里虚构出来的。
于是她大致可以推断出，这里是不同于原来世界的另一个大陆。
异世界。她下了结论。
至于她自己，则是成为了这片大陆上某个州府刺史刚满周岁的独女。
父亲自然是当地刺史百里唐，玉树临风年轻有为，家世据说是显赫的，祖辈在京城任职，据说还是大官，百里唐在泠州任职期满也会回京。
母亲尹梓鸿出身不高，但美丽大方聪慧过人，柔韧坚毅知书达礼，身上闪耀着绝大多数同时代女性所没有的光辉。
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一看就不是传统意义上封建腐朽的包办婚姻。
她本人，长相和小时候的照片没什么区别，单单换了个名字叫百里霖珞，在家极为受宠，在外颇为当地百姓所尊敬，除了生活中处处比不上现代生活便利，简直是无可挑剔的人生。
看来还是老天有眼。洛檩感叹。知道我上辈子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却年纪轻轻惨遭毒手，这是要补偿我一辈子享福啊！
洛檩本身就不是什么有进取心的人。再加上抱着享福的想法，这十二年里过得确实逍遥自在。
这个世界的文化倒是有点和原本世界一脉相承的意思，但是她本来就没什么艺术细胞，更别提艺术追求，别的千金小姐学的琴棋书画，她只粗粗学了个皮毛。至于为了出阁做准备的女工，她更是一窍不通。
行事做派方面，洛檩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从小接受新思想的现代青年，表现出了与封建社会的规训所迥然不同的思想和行为——这也是她在这些年的生活中最为痛苦的一部分。好在百里唐和尹梓鸿夫妇对她的宠爱近乎于溺爱，虽然他人对此颇有微词，洛檩还是得以保留了很多在这里所不被允许的品质。
她没想过要改变旁人的想法，也无力改变。历史的进程，不是她一个人能左右的。在这里度过的时间越久，她对这一点理解得越是深刻。
活过一天算一天，这是洛檩的人生信条。
“霖儿，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父亲前些年在泠州任职就已经期满，因为舍不得这方百姓，才请奏留任的。”尹梓鸿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百里霖珞点头，这事她早有耳闻，更别提在坊间也有百姓传颂。
“前些日子，你的祖父——当朝尚书令身体抱养，圣上下旨，让你父亲早日回京任职，也好让他们父子团聚，床前尽孝。”
“我们要离开泠州了吗？”百里霖珞会意。
“下月初八启程。我知道，是仓促了些。”尹梓鸿点头。“你在泠州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吧。我们这次离开，可能会很久，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泠州，或是京城，对于洛檩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都不是她的故乡，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混日子。
不过要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说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毕竟她从会跑开始，为了逃避课业，没少在泠川城的大街小巷流窜，倒是留下了些回忆。
启程前的日子里，百里霖珞从纳凉的宝贵时间里抽出了几天，顶着酷暑在泠川旁摸鱼（鱼没摸到自己差点掉下去），在学堂后的银杏树下埋了个装着纸条的匣子（美其名曰时间胶囊，尽管心里明白以古人的生活节奏，大概真的不会再回来），又吃遍了此前爱吃的所有馆子和摊位。
好在她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毕竟同龄人私下里都被家中禁止和举止不端的她来往过密。偶尔有几个合得来的，也发展不成什么太深的交情。
她最后要去的地方是泠川城外，山林中的一座清苦道观。
从六岁开始，每年七月，百里唐和尹梓鸿都会让她来这里住上小一个月。他们没说过是为什么，洛檩估摸着可能和周岁时的那件事有关，尽管全府上下在那之后都对此闭口不提。
虽然在山上的时光枯燥乏味，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想想还是有必要和道观里那些对她照拂有加的道长们好好告个别。
百里唐和尹梓鸿忙着做临行前的准备，无暇陪她一同前往，便给她收拾了几日的行李，又叫下人给她备了马车，还是不放心，夫妇俩又把她拉到跟前细细嘱咐一通。
“放宽心好了，我又不是头次去。”百里霖珞眨眨眼。“道观里吃食简陋，我回来要吃一大桌的肉！”
“当然，都给你准备着呢。”百里唐拍拍她的头顶。
好容易上了马车，车后又传来尹梓鸿的声音：“山上夜里寒气重，不要着了凉！”
百里霖珞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车后的两个人用力挥了挥手：“知道啦，拜拜！”
这是洛檩来这里用的为数不多的现代用语。百里唐和尹梓鸿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来却也一直随着她喊。
“拜拜！”尽管说了那么多次，二人的发音还是有些生硬。
百里霖珞笑嘻嘻地钻回马车里。
这个世界，也挺不错。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身世浮沉系苞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