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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不遂愿清魂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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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了个把时辰,摇摇晃晃上了山。
这座道观位于泠川城西的山上,没有名字,只在朴素的观门上挂了个朴素的匾额,上面朴素地写了“道观”两个字。
虽然有道观,但洛檩并不清楚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类似“三清”的存在。
道观正殿里确实供奉着十几尊神像,无一不是铜铸成半人来高的像,覆以精致的彩绘,据说还是百里唐十几年前亲自采买的材料,又亲自拜托了泠州最好的工匠塑的。洛檩即使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些神像谁是谁,每次看到也觉得出肃重庄严。
没有名字,甚至都没几个道士,就更别提出名了,香火自然不很旺。
城内多数百姓也只有在茶余饭后,才偶尔会提起一句山上那个刺史大人重新修葺的“无名观”。
这样一来,便成了个幽静的去处。
百里霖珞在山上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带着贴身的丫鬟和几个家仆住在道观后面的厢房里,不大到殿前去的。百里唐和尹梓鸿只说让她来这住,却没说为什么,也没说是来做什么。
山上的日子并不像在泠川城那么自在,毕竟没办法在城里游荡着找乐子。
她也曾试着在道观里寻找些有趣的地方,但她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只有道观内那么小小的一方天地,还有观后那片小竹林。
结果就是她把竹林快翻了个底掉,就差把地也刨一遍,连只兔子也没见着。
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坐在山门旁的石头上、道观后的大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观里寥寥无几的几个道长修行学习、扫洒庭院。
长此以往,跟各位道长们相处得还不错。
马车在山门前停下,百里霖珞跳下车,伸长脖子往山上一张望,就看到山道那头走来一个瘦高的人影。
她认出了来人,隔着老远就开始挥手:“子森!子森道长!”
子森是个英俊的青年道士,平素与百里霖珞最为亲厚。
家中事务繁忙,她又只是暂住两晚,这次上山便连个下人也没带。
而这位子森道长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前来接她的。
子森一边从车夫那里接过行李,一边不忘腾出手来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顶:“你呀你,又来扰我山门清净了。”
百里霖珞装作吃痛揉了揉:“你让让我,反正也是最后一遭了。”
子森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像你这样没一点规矩的官家小姐,真不知道去了京城该怎么办。”
哪怕是拎着行李,子森在山道上也健步如飞,年方十三个子还没完全长起来的百里霖珞不得不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能怎么办,若京城真是那种吃进活人吐不出来骨头的地界,连我这个小小的女子也容不下,我大不了收拾细软跑回泠州,反正这里还有你们收留我。”
要是平常,子森绝对会说上一句“那我可得把观门闭紧了”,可今日他却好似转了性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厢房给你留着。”
百里霖珞了然,在他背后无声地咧嘴一笑,加快脚步又跟了上去。
无名观后有一方小池塘(当然,这方池塘中的鱼也换过一批,因为当初百里霖珞往里扔馒头喂鱼,不小心撑死了好些),百里霖珞往常最爱爬到池塘边那棵树最壮的杈子上乘凉。
但这次她只是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支着脑袋看子森扫地。
“你有话要问。”子森用的是肯定句。
“从我第一次来到现在,快八年了,你一点都没变啊。”
“我保养得好。”子森用桶从井里舀着水,连头也没抬。
“从你第一次来到现在,你也一点都没变啊。”
百里霖珞心里清楚他说的不是外貌。
“我成熟得早。”
两人相视一笑。
“所以,你不问我的事,我也不问你的事。”子森把水倒进水缸。
他力气比看上去要大,不一会儿就轻轻松松填满了两个半人多高的水缸。
“那我问点别的。”百里霖珞很识趣地换了话题。
子森了然地笑笑:“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真正意义上知道她来自哪里,子森指的这里,自然是她每年都会来的道观。
尽管从未被明确告知,百里霖珞也心里知道,自己这对父母不是会平白无故做任何事的人,点了点头:“或者说,在我周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子森放好水桶,跟她并排坐到了石头上。
“你刚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当然,这个你是知道的。
“一位会算命的高人听闻此事,前去百里府给你相看,发现你福缘极薄,必当夭折,同时却又有天人之相,便嘱咐你父母,让他们好生照看你,并且周岁之前不可离府。
“你满周岁那日,百里刺史和刺史夫人在府内为你设周岁宴,又在凉亭内摆了个巨大的书案让你抓周。
“而正当你抓周之时,突然狂风四起,天昏地暗。仅十数息后,狂风作罢天光重现,人们发现书案上已不见你的踪影。
“只听见你母亲一声惊呼,众人转头望去,你竟跌落在了莲花池里——”
“我家有莲花池?”
“这之后被填平了。你在莲花池里全凭一只手紧握住了莲梗,才不至于完全没入水中。”
“后来你连发了三天高烧,就在第三天,那位高人再次上门,拿了一粒药丸化成水喂你吃了。没过多久,你便痊愈了。”
百里霖珞心中一动,连忙追问:“什么药?”
“强效风寒药。”
“?”
子森叹了口气:“那位高人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结果发现你就是严重风寒而已,之前的郎中不敢给你下太猛的药,才一直没能退烧。”
百里霖珞目瞪口呆。
事情离谱得实在有点超乎她想象了。
方才子森讲到“夭折”的时候,她脑子里划过了不下十种可能的死法。
结果竟然是这样展开的吗?太草率了吧!
甚至活下来的方式更草率——什么荷花有这么结实啊!
就像上班的时候某个同事有天写了个全是bug的代码,结果居然可以跑。
“我家全府上下都不许提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百里霖珞指出她最好奇的一点。
“实不相瞒,那位高人,算是我师父吧。”子森挠头。
“而且这个无名观就是你父亲翻修的啊。那件事情之后,我师父说你过了这一关,夭折的可能便小了许多,但还是让你在生辰前后的一个月住到观里来,以备不测。你六岁之前过于年幼,都是我带着铜像住到偏院,但你一般不到偏院里来,我一般也不出去,所以你没见过我。”
“……”
对于子森的这番话,百里霖珞只信了一半。一是太过离谱,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二是子森这个人本身就有谜团,这件事情涉及了他师父,自然不会那么痛快地全盘相告。
不过洛檩此刻注意的不是这个。
她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和她原来的世界大致相似,只是历史走向不尽相同。
现在看来,尽管子森似乎有意遮掩,这个故事中还是展现出了一些超自然因素——比如那颗药丸,打死她都不会相信那是感冒药。
当然,除非这个故事从头到脚都是子森编的。
不过,百里唐和尹梓鸿是怎样的聪明人物,她是知道的。他们能毫无异议地照做,想必是见到过什么。
这个世界,果然没有之前认为的那么简单。
但眼下她就要十四岁了,按大霄的习俗,已经是过了“夭折”的年龄。这个世界如何,和她这个一心只想安安静静享一辈子福的躺平女青年关系也不大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琢磨出一个能在京城安心混下去的方法,毕竟从她不多的历史功底和影视作品阅历来看,京城这种政治权利中心历来都是漩涡和风暴的正中心,是一滩难趟的浑水,居大不易。
找到自己所好奇的问题的答案,即使这个答案半真半假,也无所谓了。
知道得再多,也不能让她回到原本的世界——毕竟那个作为洛檩的存在,已经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洛檩也不是好死。
所以即使再想念那个世界的一切,父母、朋友、亲人,以及现代科技,她宁愿在这里多活几年。
暮日西沉,天光逐渐笼上了一层暗紫色,不远处不知哪个道长已经掌灯,烛火明明暗暗地摇曳着,远没有家中那颗水晶吊灯耀眼。
百里霖珞盯着斑驳的影子,叹了口气。
子森微笑着拍了拍她:“回房去吧。在山上的最后一夜,祝你能睡得安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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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霖珞被叫醒的时候,才刚过五更。
她听见门外有些急切的拍门声,怔愣着坐起身,看见屋外只有东方朦胧出一丝亮色,心底有些不安。
粗略穿戴好后,百里霖珞打开门,迎面对上的却是子森凝重而又忧心忡忡的面孔。
观里的其他道长站在他身后,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旁边似乎还站了个人影,气喘吁吁的,仿佛刚赶了很远的路。
“百里府……出事了。”子森的五官扭曲着,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哗啦——
耳边好像传来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几近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她呆滞地抬头,只听到自己发出了几个沙哑而机械的音节:“……什么事?”
“昨天夜里,百里府失火了。火大约是三更从内院起来的,等临近四更,附近的百姓被冲天的火光惊醒时,火势已经蔓延了几乎整个百里府……”
子森没有说下去,而是上前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百里霖珞。
百里霖珞攀着他的手臂,尽力让身体不至于倒下,几乎是命令式地开口:“继,继续!”
“全城百姓纷纷前去灭火,然而已经于事无补。火势控制住之后,有衙役前去查看……”
子森顿了顿。
“全府上下,没有找到一个活口。”
他这句话轻得像是耳语,生怕碰碎了什么东西似的。
可听在她耳中,亦无异于炸雷。
百里霖珞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