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第七十八章 股市动荡 ...
-
第七十八章 股市动荡
经过四年前那一回银行危机,如今香港市民对于银行的动向已经很敏感了,苏凤香当日便要提款,丢下汤勺,立时就要穿了衣服出门,连头发都顾不得梳了。
梅思忙拦住她:“今天礼拜天。”
银行休息啊,这时候到哪里去提钱?
苏凤香连连跌脚:“这可怎么办!”
多延迟一天,意念之中自己的钱便要飞了!
梅思劝慰道:“不在这一天时间,明天再去也不迟的,她们可以同行拆借,廖创兴那一年不也是没事?你进屋喝杯水,我来煮粥。”
招娣已经听到动静:“梅姨,我来烧早饭。”
这一整天,苏凤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梅思反复安慰了许多次,要她不必担忧。
苏凤香在屋子里团团转,隐约一股青烟从顶梁骨冒出来:“明天一早,我就去银行,说不得只好请假了,又要扣工钱。唉,这些银行,怎么总是这个出事那个出事?我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交她们保管,就成这个样子。”
梅思虽然不说,心中也在焦灼,不知这一回廖创兴会怎样,自己的钱依然是放在那里,没有换银行。
到第二天,一月二十五号,苏凤香果然一大早就跑出去,赶去银行,梅思则是稳了稳心神,先去香港会,现在报纸上毕竟还没有廖创兴的消息,只是明德出事,此时自己纵然去了廖创兴,想来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先去香港会,见见老相识,或许会有一些消息。
到那里看了股价,梅思便找尹宗翰,尹宗翰很是沉稳:“明德不过是个小银行,出事原不意外,放太多款子给地产了。”
又说:“倘若是存款,还是放大银行安心,比如恒生。廖创兴也是好的,这几年缓过来了。”
虽然听他这样说,梅思仍是不安,一方面担心存款,另一面担忧股市:“会不会影响股价?”
尹宗翰笑:“哪里那样容易?明德这样的小银行,一点风波怎么就会影响这样大?”
梅思摇头:“银行出事,不止这一次。”
大家便都如同惊弓之鸟,看苏凤香就知道,简直草木皆兵,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很惊恐。
梅思又道:“华商的银行,仿佛都放许多款给地产?”
尹宗翰微微皱眉:“虽然如此,但香港的房产这几年有在恢复。”
梅思眨一眨眼:“那么便果真如此了?都在投资地产。”
尹宗翰一时无言,梅思往日多么明智,今天忽然如此执拗,怎样都说不通的。
“那么你要卖出么?”
梅思道:“再看一看。”
礼拜二,一月二十六号,梅思晚上回来对苏凤香道:“幸亏你昨日去提款,今天明德挤提了。”
二十三号那一张支票不能兑现之外,后面又是现金不足支付大客户,于是到二十六号,公众恐慌,纷纷涌去提款,现在香港会里面的经纪都在说:“明德这一次只怕撑不住了,比廖创兴当初危险得多。”
明德是小银行,要拆借很难,渣打汇丰这样的发钞行,等闲不会理她。
果然,到了一月三十号,明德宣布破产,申请破产保护。
苏凤香在家中手拍着胸:“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自己的钱总算是保住了,分毫未损。
转头看了一眼日历:“那银行的老板,这个年可怎么过?”
还有一天就是除夕,虽然自己不当老板,但苏凤香当初在上海,也经历过经济萧条,尤其是四九年,物价涨到天上,许多商户倒闭,苏凤香看到街头关门的店铺,设想老板的苦境,也替人愁,当时是听说有店主上吊的。
梅思一笑:“那些提不出钱来的人,也不好过年。”
苏凤香的念头瞬间转回自身,万分庆幸:“是哦是哦,倘若我失掉了这一笔钱,岂止是过年,一家人的日子都不要过了。”
过年就只好吃咸菜吧,自己只怕是连咸菜都吃不下,都是自己的主张,把全家的钱存进了明德,倘若都没了,让自己怎么面对孩子们?
廖创兴虽然一时还平静,然而梅思这一个年却也过得并不安稳,除夕本来想要烧黄鳝,这时也无心安排,只是咸蛋炒青菜便罢了,之后直烦乱到初二。
到这时便轮到苏凤香来劝她:“要看看书么?”
梅思摇头:“读不进。”
“吃点心?”
“吃不下。”
“或者出去逛逛?”
“懒得逛。”
苏凤香宽慰道:“不是说只是明德一家?别家没说出事,你也别太担心了,哪里有那么多倒霉事。”
股票真不是好赚的,看看梅小姐,为了放进去的那一笔款子,急成什么样子?自己是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便再无忧虑,她那事情可是还没完呢。
梅思很是警惕地观望,到了二月六号,信托银行挤提,二月八号信托银行全线停业,当天下午,恒生、广安、道亨、永隆全受波及,梅思二月九号便卖出二百块的股票,之后陆陆续续,在三月底之前多数卖掉,只留两支股,三百元。
见她交易回来,尹宗翰便问:“怎么样?”
梅思吸一口气:“总算保住本金。”
终于安全了,到现在自己的心还怦怦乱跳。
尹宗翰摇头:“没想到这一回竟然闹得这样大。”
连澳门都受了牵连。
梅思问道:“你看恒生会怎样?”
别的银行暂时平息了,然而针对恒生,传闻源源不断,恒生是华资银行中的龙头,与外资银行相比,实力也不逊色,倘若她家有事,震动实在强烈。
尹宗翰皱眉:“不晓得。”
现在自己可不敢言之凿凿了,谁想到最初不过是小小的明德挤提,后面竟如同倒了骨牌,接二连三出事,信托银行也倒闭了,现在的恒生,便如同给放在火上烤,全都盯着她家。
梅思自然也猜不出恒生会怎样,不过她如今毕竟全身而退,稍稍可以松一口气,当晚回到住处,便抓起床头一本新书来看,是传芳姐姐从台湾寄来,《烟雨濛濛》,去年的新书,写书的人叫做琼瑶。
传芳姐姐信中说:“新近红起来的一个人,第一本书是《窗外》,我读过了,宝凝很是痴迷这个故事,我则看得寻常。倒是这一本小说,很觉得有味道。”
过年后收到的,只是那时自己一心关注股票,顾不得看这本书,连姐姐的信也都还没有回覆。
到这时终于有心情来读,梅思花了两天时间,把小说翻过了一遍,抛下书望向窗外,毕竟是故事,陆振华病死医院,众叛亲离,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而黄老爷有归英曼照料,晚年堪称安泰,毫无痛苦,逝于家中,早前还从容处置家产,都留给了瑞安。
倘若要一一对应,自己或者可以类比依萍,都很倔强,对“父亲”只有仇恨,没有亲情,只是两个人的反抗之路不同,自己当年是以去延安作为背叛,依萍在台湾,没有那一个遥远的火炬可以照明,便只是用女子最古老的方法来报复,她是把感情当做了武器,倘若说自己奔赴延安之后,感到一种虚幻,依萍在仿佛复仇成功之后,终究也是空虚。
现实与小说的种种对比,相似与不同,梅思心头百味杂陈,只有一点她是怀疑的,陆振华真的会为如萍的死而痛惜么?倘若果真如此,他倒是还有一些真情,只是这件事在黄老爷身上,她却是不能设想,黄老爷对自己恨之入骨,假如死的是自己,他只怕拍手称快,而如果许桂珠有一个仿佛如萍一样的女儿呢?平庸善良,这样一个顺从的女儿,或者能让黄老爷感到一些慰藉,她若是自杀身亡,黄老爷会怎样大受刺激么?会为此而病倒么?
梅思摇摇头,只要儿子不死便好,黄老爷最为声气相投的,还是瑞安,父子两个前后承继,一脉相传,倘若黄老爷真的受打击而进医院,那最可能的是为了许桂珠另有所爱,而且谋夺家产,又或者是瑞安没了,失了继承。
至于说陆振华看到如萍自杀的那把枪,想到自己半生作军阀,杀人累累,心有忏悔,梅思便以为更加浪漫了,女儿一条命唤回他的良知,黄老爷到香港这么多年,都在痛恨共产党,诅咒佃户分田地。
心中这许多念头翻滚,梅思呼吸有些急促,她坐起身来,拖过一沓稿纸到面前,提起笔便写出题目:《读琼瑶<烟雨濛濛>》。
将近六点三十分,这一篇文堪堪写完,苏凤香推门进来:“啊哟,梅小姐,侬又在写小说?”
梅思转头一笑:“是读书的杂感。”
苏凤香马上便问:“能换钱么?”
梅思笑道:“不晓得,我投到报馆试一试吧。”
苏凤香一撇嘴:“阿拉就想不出,这种文章有什么好读,梅小姐,阿拉劝侬还是多写小说,那个才好赚钱。”
不然侬靠什么吃饭?股票多数都卖掉了,听侬说这一阵股票不是很好赚,跌得惨哦,放眼一望,数字总比前一天的挂牌低,就这样还每天去看,侬也是痴心得很了,还指望有一天“浪子回头”,那可真是“金不换”。
现在就靠一支笔杆子吃饭,连来娣都看了出来,悄悄同自己讲:“姆妈,梅姨这一阵,天天写厚厚一沓纸。”
当时自己回说:“你梅姨可是要多写,一个字一个字就在那纸上种庄稼哩!”
种得多就指望收得多,然而那收成却也不是全由自己做主,要看报馆肯不肯用,登出来才有稿费,否则便是盐碱田,白白耕作了,却没得颗粒进仓。
依着苏凤香,还是该多写小说,看小说的人多啊,比如自己,纵然有闲情读报,也不肯看什么读书的感怀,拿起小报,第一个先找小说,不管写得如何,总能看得下去,这才是赚钱的法子,不白干,像梅思现在写的这种,有几个人看呢?
梅思抿嘴乐着:“倘若可以,我也想的。”
自己也想当小说家,琼瑶在台湾,已经是声名鹊起了,就是香港这边,金庸、倪匡这些出名的人,也是多凭借小说。
只可惜自己实在是不能,小说一直在写,却因为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一直没能出头,多只是在小报上登载,能发表在大报上的,多是回忆旧事的杂散文,何尝不知道假若凭借小说走红,可以赚许多钱?奈何欠缺那样的才能。
谈了几句梅思的生计,苏凤香转身去倒水,触景生情:“如今无论如何,总算不担忧断水。”
今年二月末,从大陆那边引来了水,今后虽未必绝对不会缺水,但危险应该小得多了。
梅思也有同感:“这一把悬在头上的剑啊,到底移开了。”
上一次水荒,足足一年时间,让人焦灼得不行了,香港缺水不只是那一回,只是那次格外恐怖。
苏凤香又道:“那时候幸好有你,能弄来水,我们这家里总有喝的水,像是别人,更惨呢。”
梅思一笑:“你们也担回来许多水。”
只可惜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有一说一,那一次的水荒,自己并不是很苦,可以匆匆进入梅林擦身,喝的水更是不愁,自己所忧虑的,是难以拿出更多的水,就连这个屋子里,都不好存太多的水,否则哪里会那样紧张?
倘若是依着梅思的性子,她是真想推一辆茶水车到街上,路过的人免费喝水,一瞬间梅思便仿佛回到延安,一切都该共同分享,自己独享水源,深深感到惭愧,好像成了另一种特权者。
可是许多年来,梅思已经很能克制情绪,她知道那样做是不现实的,别人难免要问:“水从哪里来?”
这让自己怎样回答呢?
如果可以,自己是愿意放开水源,让那一条小溪源源不断给街坊供水,虽是涓涓流水,毕竟细水长流,更不要说远处还有一个湖,可梅思晓得,这样势必给人知晓那一座梅林,梅林对于自己,不仅仅是菜圃鱼塘那样简单,“危急之时的避难所”,确实可以形容它的重要,不过也不完全,梅思晓得,自己是把梅林当做一种精神上的归属,在那里,可以面对自我。
所以即使内心纠结痛苦,梅思依然选择如此,这让她感到内疚。
第二天,梅思把那一篇书评连同其它几篇稿子,一起投递到《商报》,几天之后,窦啸川告知她:“那几篇都可以登出,只有《烟雨濛濛》不行。”
梅思疑惑:“是哪里写得不好?”
窦啸川摇头:“文章是很好的,只是不合本报的风格。”
梅思写自己读书的感受,通篇都很好,窦啸川是文艺版的编辑,对这方面动向颇为关注,也晓得台湾有一个琼瑶,新近崭露头角,若以民国旧上海的文学派别来论,属于“鸳鸯蝴蝶派”,梅思肯读她的小说,是自己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当窦啸川读过了这一篇书评,他感到自己可以找这一本书来瞧一瞧,竟不是寻常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琼瑶着力描写了军阀,这就是一篇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强权的檄文,梅思剖析得也相当好,用一种冷峻的态度,对小说中带有幻想色彩的情节提出质疑,不愧为一个曾经的革命者。
然而终究是“曾经革命”,梅思从依萍激烈的复仇,联想到她自己的延安之路,以为都带有虚幻的意味,最后难免失望,这就是失去信仰,这一段文字,主编不肯照发,让窦啸川来问:“假如可以删除,修改一下,还是可以发的。”
梅思想了一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窦啸川很有些过意不去:“真是抱歉。”
梅思一笑:“没什么的。”
这世上或许本就没有完全的自由,换一家去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