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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一栋楼里两个警察 ...

  •   第七十九章 一栋楼里两个警察
      四月下旬,梅思的那一篇书评,在《明报》登了出来,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其时琼瑶虽然在台湾有了名气,于香港却还少有人知,便有人想要看她的小说。
      瞿明这一天特意来她家,问:“梅小姐,那本《烟雨濛濛》,可不可以借我看一看?”
      梅思笑道:“就在这里,拿去吧。”
      瞿明便带回家里去读,那一本书在她家流转,这个读过那个读,梅思这一天去要书:“鹤女说要看看。”
      瞿明各处翻捡一通,满脸抱歉:“啊哟,给人家借了去,不知哪里去了,我再买一本还你。”
      梅思一笑:“倒也不必,我回给她说丢了便罢,我反正已经看过了,不须再看。”
      想来是感觉不好意思,瞿明连声请梅思坐下来喝茶,拿出老婆饼款待,大家闲话谈心,鄂维义便讲起政治:“梅小姐,你那一篇书评,是很好的,延安与依萍一样,与其说革命,不如说是报复,他们提妇女解放,只是把妇运当做是工具。”
      发在《明报》上的那一篇文章,《星岛日报》也有转载,就给鄂维义读到,今天终于得闲,有机会说这个。
      瞿明在一旁连连赞成:“国民政府难道不重视妇女么?我们妇女部的同志,都是有志于此的啊!那些人就是煽动妇女,利用她们的力量来反对政府。”
      鄂维义又大声称赞梅思的觉悟,及早回头,不给人利用。
      梅思默默坐在那里,片刻之后笑道:“盖了新楼,不知要怎样才能换到那边去住?”
      说到这切身相关的新闻,瞿明也热心议论:“是啊,这一阵正在打听,我们倒是罢了,在这边住了这许多年,邻居们都熟悉,住着还好,只是林鹃和玉树两个,小夫妻总不好一直挤在这里,不方便,况且还有孩子,林鹃又怀上了……”
      当晚,梅思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鄂维义说延安是利用妇女,自己不想辩驳什么,但即使是工具,也未必全无价值,鄂维义和瞿明都没有看到,当暑假里,女大的同学们去乡村开展妇女工作,那里的女人是多么激动,一群群涌来,盼望着能够救她们。
      陕北的妇女实在太苦了,缠足、花柳病、买卖婚姻、丈夫的殴打,假如说黄老爷的家中,还有表面上的尊重,在陕北乡村,连这种虚伪的矫饰都没有,赤裸裸地呈现出父权夫权本来的样子,梅思当时实在震惊,假如能够解救全中国的妇女,自己愿意成为工具吗?
      梅思此时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当年她是不认为自己是工具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追求光明的自我选择,更何况在那个时候,这确实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七月十八号,梅思坐在房间里,面前摊开一个本子,同贺健莲正说着:“这一阵都没有怎样涨,不过终究还是有收入的,健莲姐,这三个月你可得一毛二分的利息。”
      贺健莲叹一口气:“就在里面放着吧。她梅姨,这股票到底要跌到什么时候?咱哪天才能把钱再投进去哩?”
      梅思笑道:“先不急,再看看。”
      四月里,恒生一半股份出售给了汇丰,这一家香港最大的华资银行,就此成为英国银行的一家公司,梅思与窦啸川和邹千里议论起来,都很是惋惜,民族产业啊,一步步沦陷了。
      贺健莲对此倒并不是很在意,只顺着话头感叹两句便完了,她最在意的是,股市什么时候能振作,现如今在那里面,几乎就是没有钱,从前倘若手头紧,还能从里面提个零用钱,现在是只能动老本了,这让她感觉恐慌。
      这时候门一开,一个十八九岁、穿着制服的健壮男孩从外面撞进来,梅思转头一看,笑道:“明强,啊呀现在应该叫廖Sir了,毕业典礼怎样?”
      那个男孩子正是大柱,已经有了个学名,叫“廖明强”,妹妹也改了名字,叫“□□”。
      听到梅思这样调侃,明强红了脸,站在那里讷讷地叫了声:“梅姨。”
      贺健莲笑道:“咳!什么廖Sir,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刚从学堂里出来的,他能干什么?”
      明强更加支支吾吾,差一点便要转身跑出去了。
      这时忽然门又推开,阚德龙摇摇摆摆晃了进来,嘴里衔着一颗烟,抬手便拍明强的肩膀:“啊哟,廖Sir,毕业了哦,马上就要出更了哦,大家邻居一场,今后全靠你照应。”
      明强转过脸去,一脸厌烦,装作倒水,躲开了他的手。
      阚德龙哈哈地笑:“明强啊,咱们这栋楼里,总算出了体面人物,你当差佬,有出息了,好好努力,当督察,你也晓得你德龙叔,这些年为了生活,有时候难免给人误会,将来若是进差馆,便是你的天下了。”
      梅思看了看,贺健莲性格耿直,对着阚德龙,向来冷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明强则是与父亲的脾气有点像,不太爱说话,更何况年轻不会转圜,倘若真的得罪阚德龙,反而不好,少不得自己出头,微微一笑:“倘若早一点退休,离开是非之地,想来也能安闲。”
      阚德龙眼望着她,咯咯笑起来:“梅小姐,你真是慈悲心肠。”
      好像个活观音,得空便给这些孩子补习功课,勉励她们好好读书,靠知识学问争取好的前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石硖尾烂仔虽多,本楼却略少一些,眼前这个大柱,如今叫“明强”了,很光辉的一个名字,便当了差佬,香港多的是山东差,到那里得同乡照应,没准将来真能管事。
      此时还劝自己金盆洗手,她以为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然而哪有那样容易?进了14K,比她当年去延安还难脱身,况且在14K这么多年,如今自己除了靠暴力威逼赚钱,不知道怎样做其她的行当,离开这里,要自己怎样生活呢?
      阚德龙转身便走出去,开了门登时又乐了:“啊哟幸女,来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薛幸在门前躲闪不及,索性便走进来:“明强,恭喜你毕业。”
      到这一年十二月,梅思这一天回来石硖尾,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沉吟好一阵。
      究竟应不应该重入股市?今天与尹宗翰议论股票行情,费经理通过老同学得来的消息,恒生指数十一月三十号七十七点九五,早前一月二十九号,是一百零三点五三,将近一年时间,香港股市缩水四分之一,而且这一阵还在出事,就在上个月末,远东银行又遭挤提,眼看这一场银行业的危机还没有结束,虽然股市已经跌成这样,只怕还会再跌,所以大家心里便也都拿不准。
      尹宗翰当时苦笑着说:“梅小姐,你是不须担忧的,反正你还能写文章,不像我们,全靠股票吃饭,这一年来跌成这样,同仁都日子难过。”
      难怪古人“狡兔三窟”,梅小姐就是个例子,虽然在香港会浮沉已久,却不全指望股票生活,她另外还有职业,给报纸写稿,这几年“梅影”的名字在报上不时见到,提起她,人家往往便能记起:“哦,是去过延安的那一个。”
      所以股市虽然惨淡,但她还不愁吃饭。
      梅思笑容也有些勉强:“也没有那样安心。”
      眼看坐吃山空,这几年自己卖文赚钱,多是靠过去的经历,每日在日记里爬梳搜集,找出话题来写,从延安日记起头,到如今解放战争已经写完,正在写的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在大陆的那两年,然而读者的兴趣显然没有那样浓烈,毕竟在香港,有许多人是从大陆逃来,这正在发生的故事,欠缺了抗战时代那种因距离而产生的好奇感。
      就连窦啸川都和她说:“梅小姐,你要想想法子,换一些题目来写了。”
      总是这些,读者会腻的。
      梅思当时望着他:我也想的啊,然而要我写什么呢?可惜《烟雨濛濛》已经给琼瑶写了,不然把我的身世写出来,便是一部现成的小说。
      因此梅思也愁,难以为继,只靠给小报写小说,稿酬实在太过菲薄。
      然而现在却也只能等待,看一看过年之后,股票会有怎样的变化。
      在这样的犹豫彷徨之中,除夕到来,徙置楼热闹非凡,隔壁屋中,归家几个人回来看望家人,就在去年,林鹃与玉树两个获得迁居资格,在新大厦得到一间屋,结婚几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住处,归涛也随同过去,一家人在一起,当时搬家,欢天喜地。
      梅思记挂几天后重新开盘,本没有什么情绪,不过初一这一天,林鹃与归玉树过来拜年,少不得要应酬。
      苏凤香拉着林鹃便说话:“啊呀侬如今是交了好运了,那样一个好房子,自己屋里就有厕所哦,烧饭也不用到外面,一个月只要三十块,阿拉本来也想去住,只是不肯给哦,说阿拉房屋够住,侬看一看,孩子们都这样大了,这么小小地方,哪里够用?要买房也没得钱哦,侬瞧瞧,入伙前先付一万一,之后每个月‘只供’四百块哦,这是要吸干人的血……”
      苏凤香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给林鹃看,上面是“丽晶楼”的广告,恒生银行放贷,“贷款买楼,平过交租”,要说每个月还银行四百块,仿佛也还能应付,仔细一算却不容易。
      如今苏凤香每个月赚两百二十块,招娣来娣也都有薪水,一个月能有五百块进账,极力省俭的话,每月能有三百块的结余,有时甚至三百五十块,但要留出四百块还房款,却很有些悬,更不要说还有最先要缴的那一笔钱,一万一千块,实在是一笔巨款,梅思想,自己若是卖两件首饰,勉强凑得出。
      归玉树则是与梅思闲谈:
      “公司忙么?”
      “倒是还好。梅小姐的名字,如今愈发响了,如今报上时时见到。”
      梅思摇头:“只怕你很快便看不到我的影子。”
      “怎么这样说?”
      梅思便诉说了自己的苦闷。
      归玉树笑一笑:“世间总是辜负人,梅小姐那样好的文笔,不给人看重。”
      转而便说到自己:“无论怎样,你毕竟风光过,出了几本书,看看我现在,一直是落拓,只在小报上登小说。”
      归玉树已经写了几年,可惜没能出头,他起先是看到武侠小说风行,便走武侠的路子,然而大报不肯收,只好发小报,后来又转而写侦探和科幻,可惜都没能引起注意。
      因此归玉树很是愤然:“凭什么旁人都能行,唯独我便不可以?要说香港这几大家,金庸先生不必谈了,有谁能比得他呢?我只恨古龙倪匡这些人,也都浮上去了,古龙品格卑下,只以奇诡吸人眼目,倪匡更加好笑,新写的<地心洪炉>,在南极打北极熊,他到底有没有知识的?偏偏这样人,他们的书却能大卖。”
      印刷厂的差事一直做着,倒是平稳得很,只是薪水低,又辛苦,几年做下来,实在有些疲倦,况且也不甘心今生便如此,香港是一个文艺发达的地方,各种书都有出版,自己坚持写作,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咸鱼翻身,大红大紫,从此跻身名流,至少也要衣食无忧,然而却长久蹉跎。
      梅思想了想:“古龙的书,我没有怎样看过,不过既然能卖得出,想来有他们的长处,若是真要卖文,倒该学一学。”
      归玉树平复了一下心气,微微笑道:“你说的有道理,生气又能怎样?既然要用文字换钱,少不得要把文学当生意来做,其实梅小姐你是可以的,琼瑶不是写成了么?她便是抓住了‘情’这个点,很多女孩子爱看的,梅小姐你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在那样壮阔的背景之中,加入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竟能畅销。”
      梅思心中登时便是一动,归玉树的建议听起来虽然有些市侩,仿佛一个商人,却也有他的道理,琼瑶之所以能成功,不仅仅在于小说中那沉重的历史追问,她描写的情感实在太刺激人心,就连自己读书时,常常也喘不过气。
      正在说着,门一开又有人来,薛幸笑着给屋中的人敬礼:“过年好!”
      招娣乐着跳起来:“Yes,Madam!”
      苏凤香站起来笑道:“幸女啊,过了年便要当差了哦!以后是不是和明强一起出更?”
      薛幸放下手来笑着说:“不是啊,香姨,他是巡警,我是交警,站在马路中心,指挥交通的,每天就这样,这样……”
      说着便伸出手臂,做着姿势。
      大家都笑起来,梅思笑道:“也很威风的,那些车子都要听你的话。”
      薛幸一句话差一点冲口而出,“就想把阚德龙的车子拦下来”。
      太可恨了,自己的仇人,因为他,自己差一点就要掉进火坑,幸好梅姨帮手,才能有今天当警察。
      那一回明强警察学堂毕业,看到阚德龙对他如此客气,虽然是带了三分嘲讽,不过毕竟也表示出,明强的身份不一样了,那一刻薛幸便心动,想着也要投考,与家里人商量过,也都赞成,便去报了名。
      要说薛幸,也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虽然自小便在工厂做事,但一直没有断了读书识字,日常有不认得的字,便去问梅思,所以这一次警察学堂考试,文化课她也过了的,所以便投考成功,训练半年时间,如今成为交通警。
      然而仍不免有些怏怏:“其实我是很想当探员的。”
      比交警威风多了,阚德龙当□□这么多年,定然有许多证据,倘若能给自己抓住,便送他进差馆,只有这样复仇,才能消散自己的恐惧和愤恨。
      况且探员升迁快,薪水也更优厚一些,这样自己就能早一点还清梅姨的钱,虽然梅姨从没有说过要自己还钱,但薛幸秉性要强,当初的那一笔款子,一定要还的。
      送走了薛幸,梅思也出了门,各处拜年,两个钟头后回来屋中,招手便叫招娣:“招娣你来,我同你说说话,现在的年轻人看小说,都喜欢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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