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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大家都盼独门独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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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大家都盼独门独户
黄皓的丧事,根据他本人早已立下来的遗嘱,一切从简,梅思于是便也办得简略,送到殡仪馆殡葬了也就是了。
一切过程结束,骨灰送入墓园,九月六号礼拜天,施律师召集相关的人,开读后面的遗嘱:“名下所有财产由独子黄瑞安承继,保姆归英曼照料多年,本月薪金之外,另给予五十块港币遣散。”
归英曼当即便叫了起来:“真的假的?老爷当初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了,儿子跑到国外,我好好照料他,将来把家产都给我!”
施先生两眼望着她,一脸同情怜悯。
梅思也转头看向归英曼,黄老爷无疾而终,归英曼功不可没,黄老爷到这个年纪,身体衰败,牙齿不好,饮食不很方便,归英曼想了主意,把菠菜剁碎,用毛巾拧出汁,和面粉搅在一起,摊成面饼来吃,又或者番茄去了皮,捣成泥,和米粉做成米糕,这样黄老爷便可以吃到蔬菜,另外鱼肉豆腐之类软烂的食物,更是不在话下,黄老爷营养均衡,前两年拍了照片,面色红润。
得说归英曼如此尽心照料,当然是她为人热忱,不过黄老爷的这个许诺想来也有一定的功效,“重赏之下有勇妇”,本来便十分用心,这一下听了承诺,更是十二分的在意,靠着这个死心塌地的保姆,黄老爷最后几年过得不错,哪知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黄老爷的财产,梅思并没有想着自己可以继承,她知道黄老爷不会给自己,毕竟自己没有接受当初的提议,不过之前也没有听说允诺给了归英曼,此时才晓得居然有这样的前情,见归英曼一脸的失魂落魄,梅思深深报以同情,她并不以为归英曼是贪婪,晚年的陪伴照料实在相当重要,况且黄老爷如今的身家,也已经说不上多么豪富,在香港算是中产,倘若留给归英曼,不算过分,可是却竟然没有,许诺的美好全成泡影,让归英曼怎能不大感失望?
施先生念完了遗嘱,扶了扶眼镜,对她们说道:“已经拍电报到新加坡,少爷很快就会过来了,归妈姐,你是要等到他来,还是怎样?”
归英曼虽然是长吁短叹,但她毕竟硬气,咬着牙道:“老爷已经是没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要等到人来了,说我拿了他家东西。施先生,你在这里看着,我只打点自己的行李,现在就走。”
施先生点点头:“‘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妈姐这个主意拿得很是。”
别看没怎样读过书,但见识明白,又顽强,倒是比很多没骨头的文人强得多。
于是梅思便看着归英曼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脸盆之类,打了个大大的包裹,梅思帮她扛着铺盖,辞别了施律师,两个人一齐出了黄寓的门,一路走下楼梯,来到公寓楼的外面,招呼了两辆人力车,便回了石硖尾。
到了徙置楼门前,梅思本想就上楼,归英曼说:“辛苦梅小姐帮忙,我饿了,吃了饭再上去。”
看看已经到了中午,梅思便道:“好啊,吃什么?”
归英曼往路边一指:“叉烧饭。”
两个人大包小包,便去吃叉烧饭,坐下来每人点了一碗,每碗九角钱,归英曼掏出两块钱:“我请你!”
梅思摇头:“我自己来。”
归英曼冲她一咧嘴:“今天刚发的意外之财,五十块呢!很能请得起一碗饭。”
看档口的姜婶笑道:“阿姐好运气,一天就是五十,照这样很快就发达!”
归英曼扭头对她讲:“姜婶,我下一餐还不知去哪里找。”
于是姜婶便晓得,是断了工遣散的钱,赶快低下头来给白饭上铺叉烧,不再多说话,想了想,多加一条青菜。
梅思本来不想要她请,但听她说得壮烈,倒不好再推辞,想着日后还她这个人情,饭送上来,拿起筷子便吃。
归英曼也埋头吃饭,一口气就吃了半碗,肚子里有了底,这才抬起头来,眼圈里含着泪:“梅小姐,你会不会笑我太痴心?只为了老头子一句话,便一条肠子地指望,到如今给他送了终,以为该有个结果,哪知竟是这样,全是空的,当初说过的话,一句都不算数,五十块钱打发了我,那钱都留给不知在哪里的儿子。”
梅思道:“这件事原是他对不住你。”
如果不愿意留钱给归英曼,便不该那样应承她,归英曼这些年来一心一意,如今落得镜花水月,怎能不伤心呢?
归英曼絮絮不止:“……我都已经派了用场,那房子便找我男人一起过来住,空的两间,让我阿爸和我弟弟也来住,他成了家,还要和人挤一间,实在麻烦,又是媳妇娘家的房,一个男人,多没面子。那钱呢,每个人做一件新衣裳,剩下的都存起来,吃利息,我再出去找份事情做,多好的日子,哪知全飞了……梅小姐,看来人还是读书的好,像你读过许多书,就不会吃这种亏,倘若当初真的信了这话,回家里来,指望这一份家产,最后给人诓骗,少爷回来,连个立足之地都没了,你便不这样笨……”
这时候薛大妹从路上走来:“梅姨,归姨,你们回来了?我把这个包带上去。”
说话间便扛起行李。
梅思道:“多谢你,幸女。”
归英曼很有些意外:“现在叫做幸女了?”
梅思说:“在外面做事,总要有个学名,前些天改了的,你很少回来,所以不晓得。”
黄皓过世,黄瑞安虽然多年在外躲避□□,到这时也该回来了,梅思本来担忧,瑞安回到香港,假如要见自己,该怎样办?实在不想看到他,如果问起黄老爷最后的情形,更是让人心烦,瑞安心思太多,倘若猜疑自己从中得了好处,很有些麻烦,而且三姨太少不得也要见面的,到那时少不得心海再掀波澜,这些年过得平静,梅思很不想再起波折,不愿让从前过往搅乱内心。
好在竟然没有,从九月初事情发生,一直到十一月,足足两个月时间,天气已经凉爽下来,黄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于是梅思夜晚终于能够睡得贴枕,从前也说不上辗转反侧,只是每当想到这件事,总怀有隐忧,现在则是以为可以安心了。
这一个晚间,她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又想到了当年的场景,倘若自己那时答应下来,如今会怎样?黄老爷会不会按照从前的承诺,把财产留给自己?又或者只留一部分?甚至还可能如同对归英曼这般,分文不留,几年之中自己大约只能得到一些生活费。
倘若那样,自己此时该是如何?假如在照料黄老爷的同时,还能够继续职业,面对这样的结局,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否则会怎么样?
从前自己顶鄙视那些为了爱情,放弃职业上的努力,只一心回归家庭,洗手作羹汤的人,然而这一回,自己也险些做了那样的人,只不过不是为了丈夫。
梅思知道,自己大略不会那样选择,过往种种难以忘却,她无法与黄老爷和解,不过当时确实面临这种诱惑,一屋两户自己实在是住够了,报馆的工作也很辛苦,职业女性自立自强这种话,说说是很给人提气,可是太累了,尤其做过几年之后,越来越累,很想休息一下,梅思有的时候不由得便记起从前,母亲的院落里,静静的午后,睡醒一觉,起来喝一杯茶,便到院子里,对着花丛看书,何等惬意安闲。
作为一个觉悟了的人,梅思不想再当有闲阶级的大小姐,只是这样无休无止的辛苦,让她感到难以负荷,江陵小学校的场景回到她的脑中,漫长的暑假,静谧的寄宿舍,灼热的天气也仿佛失却了锋芒,只要自自在在就好。
假如自己当时答应了黄老爷,脱离职业,如今会是怎样?离开社会几年,突然拾起笔来要再写文章,也不容易吧?股票或许会带来一点收入,维持生活却有些勉强,要钻研股票交易,也需要很多心思,而自己是不会情愿从此当妈姐的。
到十二月底,气温降下来了,梅思抱着热水壶,叹一口气,舒适的天气转瞬即逝,她仰起头看前方的行情板,好在股票价格还平稳,梅思一支支股票盯着,到当天散市的时候,又逐一记下收盘价,转身向外走,随意想着,马上便是元旦,就要到一九六五年了,那时便是四十二岁,转眼半生已成烟云。
一缕苍茫伤感在胸中盘旋片刻,很快便消散了,望着街头飞驰而过的巴士,梅思想到,该要好好筹备过年。
元旦过后,新的一年来到,今年的春节不太早也不很太晚,二月一号便是除夕,这一回新年,梅思感觉心情比往年轻松许多,想要精致一点过年,在笔记簿上罗列了要预备的东西:黄鳝、菜心、麻糖、福字……都是每逢过年,人家常备的东西,另外今年也可以买一件礼物送给自己,梅思想来想去,买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看到她这一本厚重的笔记簿,苏月香笑道:“真的是念过书的人,过年都是买这样的本子,写字还不嫌累么?”
梅思抿嘴笑道:“你看这本子,包的牛皮呢,夏天当枕头也凉快。”
牛皮包封面,摸在手里很是舒服,这些年写日记,多是用旧本子,人家店铺里的废账簿,或者旧讲义、作业簿,现在终于买了这样一个奢华的本子,一寸厚,十六开版。
苏凤香的感想:“好像砌城墙的砖头。从窗户丢出去,能砸死人哦!”
来娣乐得直拍手:“我也要这么个本子,拿它防身,洗澡的时候谁敢偷看,就是一砖头!”
苏凤香撇嘴道:“罢了吧,哪舍得用它当枕头?还要靠它吃饭哩!”
梅小姐啊,专靠日记赚钱,每天从香港会回来,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页一页地写稿子,全是靠着从前的日记,真不知她的那些日记,是从哪处翻出来的,床尾只一个“金山杠”,还不如自己这边,另外还有个五桶柜,她这么多日记,都是藏在了哪里?得说人还是要读书,就好像梅小姐,靠写日记就能赚钱。
梅思不住地笑,人生如此转折,自己也是没想到的,不是没见过人家把日记印成书,然而那都是有名望的人,或许那样的学问大家,写日记本来便不全是为了自己看的,想到终究有一天要出版,下笔之时便有一种庄严,自己则是之前从未预料到,有展示给人看的一天。
然而终究是用到了,《延安日记》之后,窦啸川又向自己约稿:“还有些什么资料?”
自己便如实告知:“到了潼关之后,便正式开始记日记。”
窦啸川眼前一亮:“写抗战吧,已经过了二十年,许多年轻的一代都已经不晓得详情,老一代也想要回顾,或许是个好题目。”
梅思便答应下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再用日记的形式,窦啸川的意见:“总给人家看日记,虽然是最原初的记录,与之前终究有些重复,而且日记毕竟零散些,有些读者没有耐心看的,还是整理一下,写成专门的文章比较好。”
梅思也觉得有道理,这一回便麻烦一些,翻出从前的日记,先翻译成普通的文字,再从里面选取素材,撰写稿件,往事虽然都是自己亲历,时隔多年,毕竟有许多记不清了,好在有当年的记录,几行文字便让记忆又活了过来,所以苏凤香说自己是靠日记吃饭,倒也确实不错。
谈了几句日记的事,苏凤香忽地露出十分警觉的神色:“又在建新的楼,听说有十六层,这倒也罢了,那楼里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厕所,还有个小厨房,这可真是人间天堂。”
梅思点头:“好像说确实是这样,也不知要到什么样的资格,才能够入住里面。”
苏凤香连声感叹:“是啊是啊,倘若能够搬到那里,宁可每个月多出几块钱。”
这边每个月是十四元钱,因为她们是两家挤一间,各出七元,苏凤香肚内盘算,其实还是自家便宜些,毕竟自己这边是四个人,梅思只有一个,占的地方还小,房租也要出一半,只是这个话却不好对梅思说了。
梅思便笑,不是自己小资产阶级习气,这样的住处,不单自己觉得不方便,苏凤香也是不喜欢的,苏凤香可不是像自己这样,大小姐脾气,爱幽静,有个清静的地方更好读书画画,只是即使是苏凤香,也受不了这样的狭小,螺蛳壳大的地方,挤五个人,转身都难,况且又有个“不是外人的外人”在对面,十几年怎么过呢?
政府又在建新的徙置楼,梅思也已经听说,悄悄打听要符合怎样的条件,可以搬进去住,倘若可以,就想搬家了,如同苏凤香说的,哪怕月租多出一点钱,也要一个自己的地方,虽然两家相处很好,这些年已经如同姐妹,可即使是亲姐妹,梅思也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新楼的话题,当晚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到第二日,一月二十四号礼拜天,梅思出门买了报纸,回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二版一个标题让她停了搅油茶面的勺子,腾地站起身来,两步跨到门前:“凤香,你把钱存在明德银号么?”
凤香正在走廊煮粥,头也不抬:“是啊,怎么了?”
梅思把报纸递到她面前:“你看这个,‘明德银号拒付七百万元支票’,就是昨天的事。”
苏凤香手中的汤勺差一点跌进锅里:“啊哟,造孽哦!夭寿哦!我现在就去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