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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延安日记》在台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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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延安日记》在台湾
梅思的这一部《延安日记》,当初在《商报》连载的时候,便很吸引人的注意,报馆因此才想到要为她结集成书,初版的销路也很好,于是加印一千,出版社的机器开足马力,不出三天便印完了,梅思便又各处售书。
三月初,第二版的版税也汇给了梅思,三百元,前后两版,共得版税四百八十元,梅思从中拿出五十元给了招娣:“是你画封面的钱。”
招娣满脸是笑,说了声“谢谢”,转头便举着钞票,递给了母亲。
苏凤香撇了撇嘴:“拿去上你的夜校吧,谁想到画画也能赚钱。”
招娣每个月的薪水都交给家里,她自己只留一点零用钱,没钱去读夜校,这五十块钱是她另外赚的,苏凤香晓得她朝思暮想再进学校,便留给她自去读书。
招娣大喜过望,当即便翻出报纸,看夜校的广告。
三月九号,梅思上午难得去了香港会,这一阵忙于售书,已经好久没来看股价,上午在交易厅观察了两个多钟头,下午还要去书店和人介绍书。
到这一天晚上,梅思欢欢喜喜下来三楼,要与贺健莲结算这一阵的股息:“赚了三块半,要继续买还是取出来?”
贺健莲叹道:“取出来吧。”
梅思并不意外:“三块半当做零用也好。”
这一阵为了缺水,贺健莲断断续续提了些钱出去,买水买药。
贺健莲皱起眉头:“她薛婶发疟疾了,给她请医生用。”
梅思说:“又要请会么?”
贺健莲压低声音:“要命哦,这次可不止请会这么简单,阚德龙给大妹介绍了个差事……”
梅思的神经登时便绷紧了:“他能介绍什么工作?”
阚德龙是□□啊,14K里面,如果是男人,可以去当打手,但大妹是女孩子,组织中哪有她的位置?
贺健莲两条眉毛几乎拧在一起:“难道你还不晓得?就是陪男人睡觉……”
梅思恍然明白:“怎么会这样!”
贺健莲从鼻孔里冒火:“只为当年欠了他的钱,如今要人赔上一条身子,大妹真走了这一条路,后半世不能做人,太惨了,刚过二十呢,黄花大闺女。她薛叔如今悔得不得了,早知道这个样子,当初也就忍了,不去和人家掺和青天白日旗。”
就为了那一回给警方拘捕,罚款向阚德龙借钱,高利贷,之后一家人拼命做事还钱,往往只能还出利息,本金迟迟不能还上,而且还越欠越多,这一阵香港缺水,大妹母亲吕月嫦的洗烫生意便断了,这一下雪上加霜,她们全家人竭力拼凑,也凑不出钱来,到现在那欠债已经累积到两千块,阚德龙威逼要钱,还不出来便要大妹去舞厅陪人跳舞。
其实阚德龙的生意,大家都知道,哪里是跳舞,分明便要大妹去卖身。
因此贺健莲恨恨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把草根都给嚼了。”
都是邻居,这样狠心。
“我实在不愿看那孩子掉进这泥坑,可是我如今也是有心无力。”
这一场水荒,大家都是大伤元气,唯独阚德龙这样吃人血肉的,看来并未怎样损伤,大约还有发达。
梅思思量片刻,两千块,对于自己也不是小数目,刚刚收入的版税,全都要送进去,另外还要取款,不过她想一想,毕竟还有几件首饰压在箱子底,不至于山穷水尽,这个世界上,堕入悲惨的人有许多,自己没有力量一一援手,但大妹就在自己眼前,总可以做点事情。
于是梅思道:“我去找阚德龙,这笔钱我来还。”
梅思先去了吕月嫦家中,和她讲不要答应阚德龙,然后便上七楼,敲阚德龙的门,他女人开了门,说他不在,要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
梅思心中烦乱,好容易忍过这个晚上,第二日上午从银行回来,不等梅思去找阚德龙,阚德龙先来敲了门:“梅小姐,你找我有事?”
梅思点点头,也不请他屋里坐:“薛叔那笔债,我替他还了。”
阚德龙上下打量她,笑道:“梅小姐,你有钱。”
是作家了,已经出书了。
得说还得是旧家族的大小姐,别看人家落在石硖尾,照样能漂亮翻身,前一阵梅小姐到处卖书,自己大队出去搏杀和胜和,往道边一瞥看到了,那摊子就摆在路上,堆了一叠书,梅小姐迎风站在那里,真好像一杆竹子,别看四十岁的人了,依然是那么清清爽爽的,倘若不是实在老了些,自己都要心动,难怪她那书卖得好。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人家是写书翻身,再看看自己,如今其实不缺钱,在这石硖尾,自己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己是怎样攒下家当?混□□。
□□就是□□,无论自己怎样标榜,都不是正路,旁人看自己,就好像看一颗毒丸,哪怕有了钱,也不得人敬重,一身总是墨黑,相比梅小姐的干净,让人怎么能甘心?于公于私,本来都要敲她一笔,可是她如今替薛家还钱,想来一时再榨不出什么油水,便也罢了。
等梅思取了钱给他,阚德龙手里抓着钱笑道:“梅小姐,这样很好,两全其美,本来我也不忍心,都住一栋楼,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想给人戳脊梁骨,只是那不是我自己的钱,是会中的款子,虽然看重邻里情,也不能破了规矩,我也是很为难的。”
梅思定定地望着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静默了十几秒钟,终于说了一句:“阚生,人生虽然艰难,但选择总是有的。”
阚德龙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苏凤香回来,问了几句这事,晓得借据已经还了给吕月嫦,松一口气之余,情绪便又激动起来,压低音量道:“这帮瘪三,坏事做尽,还当自己是水泊梁山。倘若不晓得根底,真以为是好人,当初倒是搭木屋,接水电的,很能迷惑人,看看现在,可是露出真面目来了,庇赌包娼,把人家好端端的女儿,要送进火坑里面去,哪里来的替天行道?这样人阿拉在上海常见的,几个出名的头目,杜月笙黄金荣,都是这个路数。”
梅思便想到当年住的铁皮屋,其实也是□□建造,这一个民生的窟窿,如果政府不来填,便是□□接手。
再想想苏凤香的类比水浒,梅思颇有感触:“像是这样民间自发的结社,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引导,就容易走向反面。”
走向反动的一面。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比如新义安、14K这一类会社,多是社会底层迫于无奈而加入,按理来讲应该是很“革命”的,可是当年在政治课上,□□也说过,这一类组织,虽然对统治阶级有反抗性,但也有共谋的一面,本身是少有信仰的,对于普通劳苦大众,往往也表现为伤害掠夺,比如杜月笙,就帮助□□镇压革命,另外开赌场,尤为严重的是还贩毒,他的种种做法,与无产阶级革命是相背离的,他本人是一个政治投机者。
到这一年的九月,二号傍晚,梅思回到住处,看到桌面上搁着一封信,信皮上寄信人是傅传芳,这些年来,两人时有通信,起初紧密,到后来逐渐便稀疏了,不过这回时隔半年,姐姐便又写信过来。
拆开信封,纸上第一句便是问:“香港的水荒如何了?”
香港大旱,台湾也知道了,报纸上极力渲染断水的惨状,还登出照片来,香港人担着行李,出岛逃难。
去年的时候,傅传芳便再提邀约:“实在为难,便先到台湾来吧,暂住一阵,等那边缓解了,再回去。”
不是长住,是临时避难,权宜之计,不涉及到信仰的认同问题,台湾讲真其实也容易水荒,来这边十几年,停水也见识了几次,当然是比不得香港这一回的惊人,可是也很让人厌烦,不过终究还能过日子。
梅思自然是婉拒了:“还能坚持,倘若实在不成了,便去投奔姐姐。”
再往下看,居然是说到自己的书:“《延安日记》看到了,书肆之中有卖,就知道妹妹不会辜负一身才华,果然出了书,我双亲都看了,很称赞妹妹的文笔,质朴无华,真诚感人。”
梅思这一下颇有些吃惊,自己的那一本书,居然卖到台湾去了,难怪出版社和自己讲,照此情形,有可能会印制第三版。
再往下看,梅思如坐针毡:“在台湾,已经有人留意到这本书,报纸上发出评论来,说是一本难得素朴的书,十分真实,宝凝的老师,也推荐给大家这部日记。”
虽然姐姐说得含蓄,不过梅思是能够想象的,台湾提防左翼,已经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不准出左拉的书,二姐柏翠有一件印着葵花的旗袍,从中共建国,就不敢再穿,当局忌讳葵花图案,一出现就受刺激,因为葵花与太阳是紧密相连的,而中共一向给人看成是中国的太阳,二姐便对自己抱怨:“虽然不是新衣裳,毕竟还能穿,只为了这个便不让穿,好糟蹋衣衫,这边买什么都贵,亏了你的那一枚帽花,才过了这一回的难关。”
于是梅思知道,自己送给传芳的帽花,她到台湾之后,想方设法找到二姐,送了给她,真是雪中送炭,第二任丈夫不多久死在金门战役,二姐又失了靠山,差一点便要断炊,靠这个钱买了米。
而这一本写延安的书,在台湾居然不但没有查禁,而且还在报纸上公然评述,学校中也堂皇推介,是为了什么?
很显然是为了“□□”,日记的前半部,多是欢欣明朗的色调,然而到了后半段,情势急转直下,首长逼迫婚姻,开批判会,“我”的打胎,情人的死亡,一直到了□□运动给斗争,矛盾激化到了顶峰。
要说“□□”这一段,梅思其实没怎样写,在延安的日记,到《兄妹开荒》那里便中断了,之后便给带走“隔离审查”,几个月没有写一个字,这段时间的事情,是她在陕北荒原上进入梅林,缓过了这一条命,才补上记叙。
在梅林中喘息过一口气,再次站在黄土高原上,梅思掉头往回走,努力辨识来时的路径,两天后找到当初丢弃日记的地方,那件行李还跌落在原本的地方,只是已经给黄沙盖了厚厚的一层,只怕再过几日,便要给掩埋在这风沙的坟墓里。
梅思把行囊提了起来,又进入梅林,“啪啪”拍打了上面的尘沙,赶快拆开来,日记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当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却并没有时间太多感慨,赶快要重新上路。
这一走便是一整天,当天晚间,吃过了饭,喝了整整一瓶水,梅思在篝火下摊开笔记本,直到这个时候,她的心情才开始平静,可以冷静地追述之前的事情。
之后走出高原,重回风雨人间,小旅馆里,孤灯之下,每当想到延安,梅思笔下便又书写一番,此时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终于逐渐消退,当时因为太过紧张而忽略的许多情境,一一重现眼前,梅思用笔细细记录,心情千回百转,那调子俨然便是一首词,南渡之后的李清照。
在《商报》发表当年的日记,梅思考虑很久,把连载就在□□之前戛然而止,毕竟后续的文字,虽然还在同一个日记本上,写的时候却已经离开延安,严格来讲不算《延安日记》,况且也敏感得很,前面写了自己的情感纠葛,虽然也可以看作是延安的暗影,这暗影毕竟还只是情爱方面,就好像张爱玲,痴男怨女那样蚀骨铭心,终究只在爱情的小圈子里打转,□□就不一样,□□是轰动整个延安的大事件,关涉到深刻的政治,倘若真的写出来,可能会给人利用来做文章。
因此梅思便没有继续后面的叙述,只是这篇连载如此收束,看起来“有头无尾”,窦啸川便和她提到这一点:“突然之间就完结了,到底是怎样离开延安?”
于是最后一期便一篇短文结束,讲述自己在“□□”之中给斗争,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便要求离开延安,幸运获准,一路跋涉到了潼关,辗转回到桂林,之后人世转折,又来香港,在这边整理了当年的日记,刊出在报纸上,也算作给自己的延安往事一个交代。
然而终究也是写了,延安“□□”,单纯这件事,可以提供给人多少谈资呢?台湾那边会抓住这一点,攻击延安,一想到国民党报纸上对延安可能的描述,梅思不由得头皮发麻。
梅思手里拿着信,在房间里团团转,只觉得一颗心仿佛塞满了茅草,又给人一把火点着,滚滚烟气火星呛得人想要咳嗽。
她正心中烦乱,忽然间有人拍门:“梅小姐,梅小姐在家么?”
声音很是熟悉,梅思将信往桌面上一丢,快步过去开了门:“啊,英曼,是你,来看你父亲么?”
归英曼上气不接下气:“梅小姐,黄老爷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啊呀呀,就是死了啊!午饭后他说要睡觉,那么便睡吧,我也回自己屋子去了,到四点多我烧晚饭,烧好了饭,看黄老爷还没起身,我等了一阵,耐不得,便去敲门,里面不应声,我开门进去,黄老爷直挺挺躺在那里,一探鼻子,已经没了气息,身上都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的,我就赶快来报给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思吃了一惊,抬手掠了一下鬓发:“我们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