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第七十五章 从卖皮鞋到卖书 ...
-
第七十五章 从卖皮鞋到卖书
到十一月,与出版社的合同签了,梅思每天依然是去图书馆,整理稿件,傍晚提一桶水回来。
这时她已经没有那样夸张,只提一小桶十升,够几个人一天的饮用,苏凤香与三个孩子每到供水日,全都请假,停工停学,排队等水。
十二月二十四号,又是平安夜,下午梅思提一桶水,乘人力车去了邹公馆,进门东妹便叫:“啊呀幺姐,带了水来?快给我,很沉的,你提着吃力。”
白明珠很快也从里面迎出来:“梅小姐,你可好久没来了!啊哟还拿了水来,好大一桶,得几十升。”
梅思微微一笑,十五升,三十斤,自从水荒延续,自己买来的水桶水瓶可是不少了,如今还好一些,盛夏时节,大号的储水罐在士多里总看不到。
进入客厅,一股不很清新的味道,展目一望,四处灰蒙蒙。
想来也是晓得自家的窘境,白明珠勉强笑道:“唉,没有水,不好擦洗。如今还算好,毕竟天气凉了,夏天这屋子里都要发馊了。”
一股酸臭味,其实那些沙发茶几倒并不会散发这种怪味,而是长久不洗澡,人身上的气味,衣衫上也都是汗渍,几天不得洗涤。
邹千里这时也从沙发上站起:“梅小姐,快快请坐。”
东妹赶快冲了茶,大家闲谈,白明珠哀叹:“这水荒啊,不知什么时候能够了结,哪一天能痛痛快快下一场透雨呢?”
东妹咧嘴:“太太啊,夏天还没能盼来台风,到这时候,更不要想了。”
白明珠于是便沮丧了。
梅思说:“早晚会下雨的吧,不会一直这样紧张下去。”
邹千里冷笑道:“只怕纵然这一回顶了过去,还有下一回,香港从前是多少人口,如今是多少人口?本来就是个岛,四面环海,淡水是有数的,这些年越来越多人了,当局说淡化海水,淡化海水,可显然有限,倘若能够无穷无尽地从维多利亚港取得淡水,也不至于把人煎熬成这样。”
自家饮水烧饭倒是还能供得上,刷牙也还行,只是洗澡为难,连带不能洗头,“油头粉面”过去是说轻浮的男子,如今看一看,满街都是油头,那头发都油汪汪。
梅思也晓得他说的有道理,香港这些年不只是人口增加,还建了许多工厂,都要用水,纵然这一次得以缓解,长远终究是个威胁,雨水充足还算好,倘若如同这一年,大半年没有下一滴雨,人在香港,便仿佛置身沙漠,有活活渴死的危险。
邹千里诉说一番,忽然间头脑一个闪电:“如今在香港,水就是硬通货。”
什么金本位银本位,如今是水本位,过去的人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政治经济文化,现在满心想的只是水水水,蓦然发现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上面。
梅思说:“我有邻居已经离开了香港。”
就是林素琴,一家人实在受不住,离港先去广东,假如可以,想要回东北老家。
“我这个年纪,落叶归根了”,临别时素琴姐这样说。
邹千里本来想要说,“难民流转了方向”,白明珠抢先道:“啊哟,谁想到香港居然有这样一天呢?早知如此,我们也不来了,就留在桂林,起码不至于渴死。”
邹千里“哼”了一声,瞥了一眼自己的太太,几句话强忍住没有讲,是的,留在桂林,守着漓江,倒是不担忧没有水喝,只是恐怕早就掉了脑袋。
白明珠忧虑道:“这一阵总算安静些,好怕明年夏天,如果还是这样,又有人来偷水。”
现在盗贼都不偷钱了,专偷水。
又问:“梅小姐,你那边怎样?”
梅思哈哈地乐:“他敢来我的地方吗?屁股都给他打烂!”
同楼的人组织了自治会,防范偷盗,之前就有的,到这时更严密了,连宝庆都拿一根棍棒,楼里楼外地跑。
白明珠点头:“是啊,况且你那里还有14K。”
有谁那么不长眼,偷到红棍的楼里来了?
梅思嘻嘻一笑,这就好像人家门口挂了一个“内有恶犬”的牌子。
然后梅思道:“还是向大陆引水,才能长久免除忧患。”
淡化海水眼下不见多大效果,将来也未必有多少水量,想要彻底解决香港的淡水,梅思想来想去,只能从大陆那边调水,香港啊,虽然如今看来繁荣,然而孤悬海中的一个岛屿,实在很脆弱。
邹千里微微一笑:“从大陆引水?只怕就算花钱买,人家也不肯卖给你。”
白太太在一旁吸着冷气,梅思一时也默然,政治啊,向来是很残酷的,虽然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是高风亮节的,但有的时候,梅思也不能够确定究竟会如何。
当晚,梅思八点多一点回到石硖尾,本来白明珠挽留再闲谈一阵,梅思说:“下次吧,这一向街头不很清净。”
邹千里也道:“为抢水斗殴,我们男子如今走夜路也担惊呢。”
而且居然有人成群械斗,就为一桶水。
械斗这回事,邹千里从前在广西,也曾经见过的,本乡民风彪悍,宗族之间常有械斗,那时邹千里刚刚从美国回来,时隔几年,已经对故国感到陌生,想要深深体味乡土气息,与朋友结伴游走乡村,那一回便偶遇械斗,站在附近的山头上,邹千里张口结舌,大开眼界,几百人锄头铁锨混斗一处,那叫做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在小山上也能遥遥地听到呐喊声。
散场之后,朋友笑问:“感觉如何?”
邹千里终于闭上了嘴,吞了两口唾液,润润干燥的喉咙:“好像西部片。”
牛仔枪战,荒凉苍茫的美国西部,一群牛仔拿着左轮手枪互射,纵马奔驰,相比方才那一场,只是道具变了。
朋友含笑说:“毕竟是喝了几年洋墨水,如今的比方都不一样,要我看,把方才那一场放大些,就是官渡之战。”
再扩大就是整部《三国志》,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再回想当年的场景,就可以延伸到二战了。
当年村落战争的观感是,毕竟还是封建主义、落后的中国乡村,这种事情在美国是很难想象的,虽然电影是那样演,但电影毕竟是电影,以吸引观众为目的,即使曾经真实存在,在如今发达文明、崇尚法治的美国,西部枪战也已经消亡了,就算是同伴的感想,邹千里也以为太过“文人清高”,朋友是学文学的,所以很能发生离奇的想象,异种罗曼蒂克,才会把如此低级的械斗,联想成《三国志》,这是文人的孤傲。
然而现在,在资本主义的香港,活生生又看到了械斗。
梅思一路登上七楼,与楼道间走过的邻居打了招呼,进入房间,招娣一看到她,立刻举起一张纸:“梅姨,你看这一幅怎样?”
梅思回身关上门,快步走去,接过来一看:“我以为是可以了,明天拿去给陆小姐看一看。”
陆婉仪,出版社编辑,自己的这一部《延安日记》,便由她负责出书,封面图梅思拜托招娣来画。
招娣自从中学毕业,便到工厂里做事,梅思本来劝她去夜校,然而家里事情实在多,苏凤香要她帮忙,便暂时没有去,只是拿了纸笔,偶有闲暇便涂涂画画,她毕竟是自己赚薪水了,再买画笔颜料,苏凤香便不多说她什么。
这一回梅思要出书,定了合同之后,便与陆婉仪说:“封面我想要自己设计。”
陆婉仪笑道:“也是好的,你自己的日记,感触自然比旁人深刻,由你自己来画,再好不过。”
况且梅小姐又能画,另外陆婉仪也想到,作者自己设计封面,可以省一笔画师的费用,请插画师也是钱,梅小姐是个很懂经济的人,成本自然能减则减。
不过梅思却是托付了招娣。
招娣自从接了这个嘱托,马上便有了精神,早起晚睡,但凡有一点空闲,便埋头坐在桌边画,几次改了画稿,起先她画的是一座山峰,上面一座宝塔,空中一轮红日,意思很明显,就是延安的宝塔山。
要为一部书画封面,为理解起见,先要通读一遍,招娣以为这是起码的责任,因此便到图书馆,找来报纸,一期一期地翻,文章中写到了宝塔山,是“我”在女大的时候,假日与同学一起出去游玩,登上宝塔山,纵目四望,心情极其澎湃,议论着下一次要更早来,看宝塔山的日出。
如今的宝塔山,已经是中共革命的象征,即使在香港,也是知道的,难民带来人民币,二元钱币上印着宝塔山,所以招娣一接到这件委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宝塔山,红日辉映峰顶的宝塔,寓意十分明显,便是革命如同冉冉升起的旭日,照耀着大地。
然而当她把第一稿交给梅思,梅思看了一阵,却摇摇头:“不是我此时的心境。”
招娣便把日记又重读一遍,这一回她很留意后半部分,“我”给斗争的经历,于是改了稿子,这一回是描绘深夜的山间,天上只有几颗星,地上一线通路,蜿蜒曲折,孤单寒冷的景象。
梅思看过,依然摇头:“也不至于如此落寞。”
招娣冥思苦想,又改了第三稿,就是眼前这一幅,依然是夜间,然而不仅是星星,空中还挂了半轮月亮,山间的小路依然迂曲漫长,然而比之前略显宽阔,一个女子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在路上。
到这一回,梅思终于感到,描画出了自己如今的心情。
见梅思喜欢这一幅画,招娣精神大振:“我把它仔细画一画。”
是草稿,要作为封面,还需要精细描绘。
苏凤香在一旁拿着针笑道:“真是着了魔了,从得了这个差事,又活过来了。”
枯木逢春啊,自己的招娣,自从中断了学业,便萎蔫了,好像长久未曾浇水的玉兰花,虽说无论是去工厂,还是做家事,都不曾耽搁,可是苏凤香分明看得出,招娣是很沮丧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让自己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有时真想冲口一句:“你还想要我怎样?”
家中实在是没有钱啊,一个女孩子,读到中学毕业,已经是非分的福气,哪能都有那样的好命,像人家大小姐一样,一路往高级中学、大学去读?让她学画也已经是过分,那可真的是有钱人才能摆弄的东西,这些年纸笔颜料费去多少?虽然说是捡梅小姐用不完的来用,但苏凤香心高气傲,等闲不肯欠人情,她是十分不情愿的。
香港是一个节奏很快的地方,梅思这边确定了封面,又把日记重新整理,到□□年二月,春节刚刚过完,便印成了书,送到各处书店售卖。
首版六百本,为增加销量,陆婉仪还想了个办法:“到书店与读者谈一谈,或者便会买。”
于是正月十五刚过,梅思便描了久违的淡妆,盘了发髻,穿一件枣红色绸缎夹棉袍,领口是黑貂皮,脚上一双半旧的棉皮鞋,往那里那么一站,陆婉仪一看,嘿,真行啊,地道的民国风范!
这在如今的香港,已经是不多见了,作为英国的殖民地,香港本来便倾向西化,到了这个时候,仿佛是为了顺应“女子解放”,妇女愈多走向社会,逐渐大胆,旗袍干净利落,胸部尖尖的,如同子弹一般,带了现代气息,甚至还有一些人格外先锋,西装洋服,比如自己,便是一身西洋女装。
梅思的这一件旗袍,则仿佛几十年前的式样,全然不是时装,不单款式,那料子看起来也有些年份了,虽然保存得不错,但显然不是新的。
这一身倘若穿在别人身上,便是土气,然而梅小姐自有一种气质在,又懂得搭配,这一身夹棉旗袍配上挽发的珍珠发簪,摇摇曳曳,带了旧时代的温润,缱绻含蓄,与当下摩登的仓促很是不同,属于旧时代的华丽,与她所推介的书有一种奇异的反差。
梅思便穿了这一身行头,各个书店转场,推销《延安日记》,足有半个月时间,六百本书卖出四百本。
二月十四号,梅思去出版社商量加印的事,陆婉仪拍着梅思的手臂,哈哈大乐:“梅小姐,你真是厉害,本来还担心你会不好意思,哪知竟然如此顺利。”
梅小姐知识分子,读过书的人总有一种清高,以为对众人推销自己的书,是自吹自擂,本来还担心梅小姐也有这样的为难,哪知她往那里那么一站,毫不忸怩,直接就与人攀谈。
梅思一笑:“不过是当年卖皮鞋的招数,如今用来卖书。”
当真是“艺多不压身”,倘若没有之前站柜台的经验,自己可能真的会不好意思。
陆婉仪又看她身上,抿嘴笑道:“梅小姐换了新装了,也是一样的有韵味。”
这两天温度升高,穿不住夹棉袍,梅小姐便换了丝绒旗袍,翡翠绿色,依然是很久以前的样式,让人想到那个逝去的时代,沉静的富丽,衬托的是现时依然如火如荼的革命。
梅思道:“都是过去的东西了。”
陆婉仪笑道:“人总是会有一些底蕴在。”
比如梅小姐,虽然在香港是住石硖尾那个地方,与人共在一个屋顶之下,不过以她的家世,总不至于完全掉了底子,知识学养是时势带不走的,表现于外在,便是这几件昔日的衣衫,陈旧的华贵,虽然难免有一丝落寞,全靠它们来撑起架势,就好像郝思嘉用窗帘做礼服,可是这也是向人宣示,衣服的主人是经历过旧时繁华的人。
谈了一阵,梅思告辞回去,出门走了几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快步过来:“小姐,情人节买一束花吧!”
梅思看她怀中满捧的玫瑰,点了点头,取出皮夹,抽出一张钞票,拿了几支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