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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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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生之前就隐约猜到,她的伤很可能与家里人有关,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复杂。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你确定要听吗?”何韫青一脸平静,看不出悲喜。江平生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如果你觉得太难过,可以不说。我已经知道了,不会再追问。当然,如果是你自己想说,那我肯定愿意听。”
“我也不知道,只是太久没有去回忆这件事,很多都模糊了一样,好像没有那么痛了,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那别说了。”
“我长话短说吧。”趁我有勇气告诉你。
何韫青仰起头:“其实我爸妈一开始,特别恩爱……”
何韫青的妈妈何诉芳原来是湖城歌舞团的独唱演员,爸爸连启周是位高中老师,二人是自由恋爱。何诉芳20岁那天,他们就领证结婚了。不到一年,何诉芳就怀孕了,而且是双胞胎。
他们两家人都很高兴,但是因为何诉芳很瘦,怀双胞胎很辛苦,生的时候很受罪,恢复也比只生一个的难。
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但大家关注重心都在两个孩子身上。本以为出了月子,就会好一些,但是她的身体格外的虚弱,精神也很不好。大家都安慰她,因为她生的是两个,所以恢复慢一些,不要着急。她试着让自己放宽心,照常食补。可是产假结束后,她回到团里,发现自己的功力下降了非常多,无论怎么练习,都无法恢复到之前的水平。
连启周下海经商,更忙了,日常就是在工作,家里就是连母和何母过来帮忙。
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何诉芳却没有感觉到幸福,而是总感觉自己精神很差,提不起半点力气。家里人也没有怎么在意,毕竟需要她帮忙的地方还是比较少的。慢慢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那一天,连启周回到家,看到她拿着一个苹果在削,脸上却满是眼泪。连启周以为她受伤了,赶紧去问她怎么了,她却反应很慢,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流泪,晚上也经常无法入睡……
连启周很是担心,于是放下工作,在家两天专门陪妻子和孩子。看着妻子和生产前判若两人,他惊觉需要带她去看一下医生。医生说,是产后抑郁。
那个时候,“产后抑郁”这一概念,知道的人很少。甚至很多人一听,就觉得是女人矫情,比如连母和何母。她们两个人都觉得,是何诉芳补品吃得不对,要换换方子和汤料。
何诉芳提不起和他们讨论的兴致,任由他们去折腾。
何诉芳虽说不是歌舞团里最美的女生,也不是最苗条的,却是最灵巧的、最有生机和活力,是大家的开心果。生了孩子之后,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疲惫,毫无生气,像是一下苍老了二十岁。
天啊!她才刚满22岁,那憔悴的样子,看着却像是人家40多岁一般。
歌舞团也有因为生育,不得不退居二线的前辈,因此也有人曾经劝她晚点儿再生孩子,但是她太爱连启周了,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阻碍。
姐妹二人学舞蹈是因为邻居家、亲戚家的小孩,每人都报了一两门兴趣班。
她们长得又好,身形也不错,在幼儿园时,老师们带他们跳的那些舞蹈虽然很简单,但是她们跳起来很可爱,也很有范。上了小学,学校里的六一活动,有让她们参加班级的舞蹈节目,演出效果也很不错。于是,音乐老师就建议她们的家长,可以让她们学学舞蹈。
其实何诉芳在歌舞团这么久,自然也知道舞蹈选人的标准是什么。只是,她并不想让两个女儿走艺术的道路,怕以后遇到和她一样的困境。但是拗不过两个女儿喜欢。
也罢,让她们有个爱好也行,舞蹈可以让她们仪态更好一些,毕竟不是学了就能走、要走专业的道路的。
她们一到歌舞团附属培训中心去报名,就成了那个培训中心李蔷老师的重点培养对象。
旁的不说,单是她们的外形,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美人往台上一站,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李蔷兴奋极了,大言不惭地对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们说,她们就是“明日之星”。
再后来,她们算是“所向披靡”,很多校级、区级、市级的表演,都有参加。三年级时,有同学议论她们,说她们跳舞好是好了,但其他的都不行。其实也不叫都不行,只是没有那么冒尖而已,语文数学100分满分,也能考90-95。
当时的连韫青愤愤不平,于是决定奋发图强,期末考试一定要语文95以上、数学97以上。而且,这一次的六一儿童节表演,她和老师说,不想再跳舞。班主任没有勉强,让她们另选节目。
暑假时,她们也是继续练舞蹈。有一天,她们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看电视剧时,看到了一段越剧《梁祝》,于是二人跟着唱起来。爷爷奶奶看自己的宝贝孙女,越看越喜欢,就说要不要也学唱戏呀?
她们就姐妹二人临时组了个节目,参加了暑假的儿童文艺汇演。
恰好,就被余燕老师相中了。
余燕老师那时到湖城探亲,陪表姐和她的女儿一起来参加文艺汇演。
余燕坐在观众席上,看了她们姐妹二人的表演,立马认定她们是唱戏的好苗子,于是没等她们唱完,就立马到后台等着,询问谁是她们的家长。
何诉芳虽然不怎么听戏,但是在歌舞团也听过别人提过昆曲申遗成功,以及现在苏城学昆曲的人日渐增多,就让余燕见了她们。
余燕就简单带了带身段,唱了几句,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她像是寻到宝藏一般,和她们家里人说,让她们一起到苏城学昆曲。
昆曲?是什么?对了,是爷爷奶奶平时放的吗?穿着宽宽的衣服、长长的袖子,咿咿呀呀唱的戏吗?哦,不对,那些是越剧、湖剧。
昆曲比这些剧种都要早出现呢!更难呢!
年幼的连云舒和连韫青听了很久的墙角,也没有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她们才9岁,还那么小,自然不能离开家太远,因此余燕只能遗憾回苏城。但余燕没有完全放弃,她留下了何诉芳的联系方式,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过来找她学戏。
那年年底,连启周的公司有一个项目需要到苏城一年,过完春节,何诉芳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到苏城小住。余燕得知后,立马让她们两个过来学戏。
连启周很忙,平时基本上没空管孩子,一直都是何诉芳在照顾姐妹二人的生活与学习。余燕没有看错,她们学得非常好,是院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何诉芳换了一个新的环境,也稍微开心一些、自在一些。因此,项目结束后,何诉芳和姐妹俩也没有完全搬回湖城,仍是在苏城学戏,寒暑假、过年过节才回湖城。
只不过,何诉芳和连启周的关系越来越差,她们姐妹偶尔听到他们在吵架。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连韫青开始变声。
在戏曲圈,变声是“倒仓”的一种。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从少年到青年基本上都要经过这一生理发育关,有的人变化不明显,有的人变化很大,甚至会因为过不了这一关,只能放弃。
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四章提到:“演员的倒仓变嗓时期是一个关口,倒不过来,往往一蹶不振。”
每个人的声音恢复的时间也不同,一般的要经过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声音才逐渐恢复。个别人变声后长时间嘶哑,要经过一、两年或更多一些时间,声音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老师们早早就和学生提过,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并让他们不要害怕。连韫青的变声很突然,有一天早上起来,觉得嗓子不太舒服,说话都哑了很多,原以为是感冒,后来知道是变声期,有些发慌。
余老师跟她说了不需要太紧张,正确面对,她慌了两天,就放平了心态。倒仓时不能喊嗓练功,要多休息。何韫青的练习,改成身段为主,学习戏文只听和看,暂时先不唱。
屋漏偏逢连夜雨。
隆冬,受寒之后,连韫青重感冒,一直咳嗽,逐渐演变成为支气管炎,整个人都没有精神,不得不请假回家静养。
那天,连韫青又有些发热,她吃过药后就躺下睡觉,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吵架。她觉得很难受,想喝点水。
醒来后,父母的争吵声更加清晰地传来,她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就看到连启周和何诉芳两人吵得非常厉害,连启周扬起手,像是要打何诉芳。
连韫青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拉住连启周的胳膊:“爸!你做什么?”
连启周正在气头上,喝道:“放开!”
“你不能打妈妈,你们别吵架。” 连韫青急得眼泪直掉。
“让他打。打死我,你就如意了。”何诉芳露出凄然的笑。连韫青想要阻止母亲说傻话气话,但已经来不及了,连启周听到何诉芳的话,一把推开了连韫青。
“啪——”
“啊——”
连启周的巴掌落到何诉芳的脸上时,连韫青的惨叫也同时发出。何诉芳转过头,看到女儿撞上了沙发,跌在地上。
“撞到哪儿了?”何诉芳看连韫青整张脸紧紧皱着,眼泪止不住地流,痛苦地呜咽。见女儿不回答,她赶紧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幸好没有流血。“哪里疼?韫青,别怕,告诉我。”
连韫青颤抖着抬起手,指了指颈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何诉芳头皮发麻,转头对着丈夫怒吼道:“你为什么推她?!快点送医院!”
到了急诊科,连韫青烧得更厉害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一直在抖。值班医生听完何诉芳的话,初步判断是本来就生着病,很虚弱,情绪激动外加受惊,导致高烧,需要住院观察。
第二天醒来,连韫青的体温降了下来,但是还是反复低烧,咳嗽也不断,而且说话很是嘶哑。何诉芳不放心,让她做了个声带的检查。报告显示是声带撕裂。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手术很成功,但术后,连韫青虽然能说话,但嗓音很是嘶哑,像是割锯声一样。
顶着这样的声音,连韫青不愿意回苏昆。为了这件事,何诉芳又和连启周吵架,两个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最终在春节后画上了句点。
何诉芳帮她办了退学,让她回到外祖母家生活、上学。连云舒则继续在苏昆学习。
“都过去了。”她轻飘飘说着这些话,其实那些伤疤,烙在了她的心底。
江平生紧紧抱住她:“都过去了。”
她肯把这些事告诉他,江平生打从心底开心,但知道后,随之而来是心疼和怜惜。她这一路,走得是那样坎坷。
何韫青想,既然已经把最痛苦的事情告诉他,那她与卢开彦之间的事,他也应该知道。
得知他们之前的纠葛,江平生一颗心久久无法平复。他这才理解了,当时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为什么是那样的状态。为什么一开始她看他的眼神总是躲闪。
原来,她真的是鼓足了勇气,才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