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舞剧戏曲）》林西月

2、小生

　　院子里的树荫的阴凉更胜从前，墙角的粉色山茶在和煦的阳光下肆意开放，好生绚烂。微风习习，竹叶婆娑，鼻尖尽是清爽。

　　她转到小池边，池中几尾鱼从西边游往东边去。她顺着鱼儿的前进方向望去，看到池边凉亭旁的石桌后，坐着一个人。

　　离得有些远，何韫青看不太清楚，那身影有些熟悉的感觉，或许是以前的师兄弟。

　　何韫青走向他。

　　那人仰着头，看着不远处树上的鸟儿。

　　何韫青在这熟悉的苏昆院子里，踏着熟悉的石块，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人，可是看得清楚些的时候，她却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的脸，熟悉又陌生。

　　很像他，但是不可能是他。

　　他没有那么年轻。

　　这张脸，却也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何韫青正转过身换个方向，那人就开嗓问道：“你好，请问是找人的吗？”何韫青转过头，站定，看向他的目光，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不到一秒就移开了。

　　何韫青摇了摇头。

　　他继续问：“那你是来参观学习的吗？”

　　何韫青摇摇头，不知做什么表情和回应，只能扯出一抹比较礼貌的笑容，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口罩，赶紧抬起手，伸出手指指向身后，示意自己要离开了。

　　颔首过后，何韫青迅速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加快速度离开，却被张琳师姐和徐子恒师兄迎面拦住。

　　“我就说看到韫青在这边。”

　　“韫青，可把你找着了！走，吃点心去！”张琳刚刚听说何韫青师妹回来，发微信给她，她没有回，于是满院找她。

　　张琳拉着何韫青就要走，嘴巴一直念念叨叨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徐子恒看到凉亭旁的人，扬手叫道：“平生，先别练了，一起去吃糕点，喝喝茶，休息一下吧！”

　　“谢谢子恒哥，我再练会儿，待会儿再过去。”标准的儿化音，音高很高，很有穿透力。

　　何韫青猜，他也许是个北方人。

　　休息室里，几个人围着桌子喝茶吃点心。何韫青坐在张琳旁边，安静地打量四周。旁边两位小师妹，何韫青不认识。之前的师兄师姐就算是旧相识，但多年不见，何韫青也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联系过，如今这样坐着，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张琳让何韫青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喝茶、吃东西，用不着勉强自己。大家也没有把话题引到何韫青身上，她就听一下大家的闲聊。

　　徐子恒看到窗外闪过的人影，立马起身道：“平生，快进来。”

　　“平生”应声从门外走。他很高，笔直的长腿大步流星。脸部线条流畅，眉骨颇高，眼睛大且有神，鼻梁高挺，嘴角含笑。

　　“江师弟练功很勤快呀！”一旁的人开始打趣他。

　　他挠挠头：“没有没有。”

　　何韫青看着他微低着头笑起来的样子，和记忆里的那个人，真的有六七分相似。

　　江平生坐下，喝了口茶，一连夸赞茶的味道，眉梢带着笑意。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扬，可谓是眉目含情。

　　何韫青这才觉得，那晚在昆曲传习所看到的人和他很是相像。她不由得联想，学巾生的他，要是扮起柳梦梅会是怎样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

　　他似乎其实一进门就看向何韫青，但是她一直没对上过他的眼睛，旁边的几位也都安静喝茶吃茶点，没有人说话，他似乎找不到话茬。

　　江平生越看她，越觉得她非常眼熟，才出声问道：“张师姐旁边的这位怎么称呼呢？”

　　何韫青突然被问道，顿了顿，刚想开口，就被张琳抢了先：“你看她像谁？”

　　江平生再看了两眼何韫青，像极了之前看到过的连云舒的照片：“连云舒师姐。”

　　“对，韫青和云舒是双胞胎。”徐子恒的话一出，何韫青自己也得说些什么了。

　　“韫青师姐好。”江平生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

　　“不用叫师姐，叫韫青就好。”她早已不学戏，担不起这声师姐。

　　粗粝的、沙哑的，和姣好的面容格格不入的声音让江平生怔了怔。

　　张琳赶紧给大家倒茶，说可以尝尝第三泡。

　　何韫青，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儿熟悉，好像以前听过。江平生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惊讶的神情有点儿不礼貌，就赶紧把目光移开。

　　于禾敏师姐问：“韫青，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不清楚，看看云舒的情况再决定，现在也没什么安排。”

　　张琳：“这阵子的园林特别美，可以去走走。平生，你也别老是窝在院里，可以让胡老师放你去园林里找找感觉。”

　　江平生终于想起，他当初跟同学们说自己要到苏昆旁听的时候，就有消息比较灵通的同学跟他说了苏昆目前的基本情况，有一个人在提到闺门旦连云舒的时候，说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是古典舞舞者，很有个性。

　　“韫青师姐是跳古典舞的？”

　　何韫青闻言看向江平生，点了点头：“对。”

　　随即，又把目光移开，大家看向她，想把话茬引到她这边，但都感受到她不想搭话的情绪，尤其是江平生，觉得她似乎一直在躲自己的目光，于是也不再继续，开始聊什么时候可以买新上的碧螺春。

　　旁边的一位师妹抬眼看了下时间：“师姐，我们该去练功了，先过去了！”其他人也去做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张琳徐子恒陪着何韫青，何韫青一看，江平生也还没走。

　　“怎么，你不想去练功？”徐子恒看着江平生，他似乎又有些不好的情绪。

　　张琳不解道：“你这两天不是很勤快吗？胡老师还会骂你么？”

　　江平生叹气道：“我前两天觉得自己还有点进步，但是今早又觉得状态不对，感觉特别扭。”

　　张琳：“不用急，慢慢来。”徐子恒挑眉笑道：“你来我们这边练两天武戏，估计就觉得你之前练的轻松多了。”

　　江平生尴尬地苦笑：“感觉大家都在看我笑话。”张琳见状，赶紧说：“子恒你别拿平生开玩笑了。”

　　徐子恒赶紧换了种调子：“平生，你不用太紧张，我们是希望你能放平心态。唱得好就唱得好，唱不好就继续努力呗，不用太担心。”

　　江平生当然知道师兄不是拿他寻开心的意思，他也是这两天一直在纠结，觉得自己有些无法自己消化，刚刚徐子恒是给了他一个契机，他才这样说，其实也是想找人聊聊。

　　他们三个讨论这些时，何韫青在听，但她的目光却是落到桌面的茶具上，没有看任何人，都快把那个白瓷盖碗看穿了一般。

　　张琳和徐子恒对江平生的开导，她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茶香氤氲，热气蒸腾，这些语句让她觉得时光好像一下子就倒流回十多年前。

　　“你们都在这里呀！走，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余老师本来只是来找何韫青的，但是看到他们三个也在，就一起叫上了。

　　“余老师，我就不去了，我自己吃吧。”江平生没什么心情吃饭，也不太想和老师待在一起。

　　余老师看到江平生看起来兴致不高，再想到胡老师这两天的反馈，一把拉住他说：“平生，有什么事情呢，吃饱饭再想。人饿着，心情会更不好的。你放心，我们就是去吃饭，安静地吃，你不用觉得和老师吃饭有什么压力，我不会找你说话的。”

　　张琳也在旁边帮腔：“余老师带韫青吃饭，她才是主角，我们去蹭饭而已，走吧！”

　　江平生看了一圈，大家的眼神都在鼓励他、安抚他，只有何韫青一人，在游离，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余老师选的地方，走路十多分钟就到，张琳和徐子恒也去过好几次，就带着江平生在前面快步走，让何韫青陪着余老师走在后面。

　　穿过马路，路过报恩寺，一行人往西北街走去。何韫青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干脆先发制人：“老师，前面那位是胡老师的学生吗？”

　　“平生啊？现在是个旁听生。他是国家戏曲学院京昆系的学生，本来学京剧小生的，但没曾想上了大学还一直长个儿，长到去年年底都186了，唱京剧就不好看了，学校的老师们就让他改学昆曲。”

　　何韫青边听，边看着前方的江平生，的确比徐子恒高出些。

　　“但他原来一心学京剧，都读到大三才让他转，他有点不乐意，就跟老师们闹别扭。学校那边的建议是，先给他办休学，但是给了他任务，就是让他自己多走走，对比看看，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他听了系里魏老师的话，来苏城感受一下江南，深度感受昆曲里的故事。现在算是胡老师在带他。是个好苗子，这模样俊、嗓子亮，如果自己肯努力，以后会成角儿的。”

　　何韫青想了想，记起苏昆的胡老师和国家戏曲学院京昆系魏老师是师兄弟。

　　“原来是要‘京转昆’。”

　　余老师却摇头说：“他条件好，很多地方其实都想要他。话剧呀、电视电影呀，找他的人都有。这孩子来我们这儿快十天了，到现在也拿不定主意，或许昆曲也留不住他的。我越老，越觉得凡事都要讲缘分这话是真的很对。”

　　余老师脸上挂着一抹略带可惜的微笑。

　　这样的微笑，何韫青见过。只不过那一抹，更加苦涩。

　　江平生对于余老师而已，只是院里意外的惊喜，而且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未必会选择昆曲。

　　但是韫青不同，她曾是余老师长久的希望，但却因意外不得不放弃昆曲。余老师当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事实，送韫青离开的时候，脸上露出安慰韫青的笑，眼底却是不舍与伤痛。

　　何韫青知道余老师说的缘分，是在感叹她与昆曲的缘分不够深，或许也是在希望她能答应出演宣传片，毕竟这样“弥补遗憾”的机会，很少很少。

　　一顿饭，他们吃得真的很安静，除了几句简单的话，再无其他。何韫青坐在余老师旁边，目光也只落在自己桌前的菜肴上。江平生吃得舒心之余，还觉得氛围有那么一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

　　吃过饭后，何韫青去医院看连云舒，和她聊了一会儿。何韫青不是很想接这个任务，但是，结合自己目前的处境，或许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连云舒当时在和组委会沟通的时候，想到了何韫青应该不愿意回湖城久待，所以跟他们提的建议是，让何韫青在苏昆练习。

　　组委会那边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也可行，毕竟昆曲是“百戏之祖”，湖城文化馆这边也请过好几次苏昆的老师过去给他们指导。

　　组委会也同意苏昆给出的方案，除了剧本围读、试装这些过来湖城之外，其余时间让何韫青在苏昆练习，练习得差不多时，再让湖剧的指导老师出差，做一下“收尾工作”，等到开拍前的集训，再归队就行。

　　听到苏昆向组委会给自己争取到这么好的条件，何韫青脸上没有什么表示，但心里还是很感动的。

　　夜里，她又想了许久，还找了好友季乐和母亲何诉芳咨询意见。第二天一早，她决定答应先试一试，但希望组委会同时也找其他人，如果她练不好，无法出演，可以换别的人演。

　　连云舒伤到了腰，需要住院两周，出院后也需要至少再卧床静养半个月，能起身之后，也要到医院做康复训练，不能马上回归正常练功、排练。正好，何韫青住到连云舒的房子里，替她看着家。

　　季乐得知何韫青答应试一下的时候，打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

　　说起季乐，何韫青的“走红”，她功不可没。

　　她们是读大学时偶然认识的。季乐学服装设计，喜欢国风，尤好茶，在网上开了一家服装店，有一条支线是汉服。

　　季乐觉得，何韫青就是她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有古韵的，故而萌生了让何韫青给自己当模特的想法。一开始何韫青是拒绝的，但抵不住她软磨硬泡，答应试一下。

　　上新图一出，就让何韫青小有名气。后来，好几次上新，季乐都是让何韫青出镜。

　　有一套衣服，摄影师无论怎么拍，都没有达到季乐的要求，季乐觉得要显得更加飘逸和灵动。于是她想到了让何韫青穿着那套汉服跳舞，虽然只是最简单的一些动作，但效果比静态呈现出来的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季乐录了视频，发到了自己的社交平台上。

　　关注季乐的粉丝主要是三类，一种是时尚尤其是汉服爱好者、一类是茶文化爱好者、一类就是颜控。那支视频一出，被很多粉丝评论、转发。如果说之前的静态图体现出了何韫青古典美人的特质；那视频则让她的舞蹈演员的魅力得以彰显。

　　于是乎，何韫青在网上就有了一些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