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舞剧戏曲）》林西月

3、“搭救”

　　何韫青再次到苏昆，跟余燕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余老师当即给她做了一个前期训练的计划，为期十天，主要是身段和眼神。

　　何韫青从练功房出来时，天色将晚，夕阳的照耀下，摇曳的柳条和墙边安静的迎春都显得格外的娇媚。两只蝴蝶在花间嬉戏，一只小猫想要抓蝴蝶。

　　十几年前的回忆慢慢涌上心头，以前她最喜欢在这里坐坐，看看池边的鱼儿。现在她要回到这里，度过十天甚至更长的培训，忽地就明白什么叫恍如隔世。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想要拍下这小猫戏蝶图。

　　咔嚓——

　　照片里居然出现了一个人。

　　她看清了，是江平生。

　　“大福，你昨天就开始抓，今天还没抓到呀？”江平生蹲下身子，抱起那只小猫，但小猫似乎有些不乐意，一直甩尾巴，转头，想要下去。江平生赶紧用手稳住它，也微微侧过身去。他看到有个女生的背影闪过月亮门，但是没看清是谁。

　　何韫青走到洗手间里，点开那张照片，准备删除，但她犹豫了。

　　照片中，江平生低下身去，神情温和，嘴角带笑看着小猫，小猫这时候也是抬着头的，看着蝴蝶，也像是在看他。照片的构图很好，光线也恰到好处。

　　何韫青看向镜子，好像在对自己说：不用担心，江平生不是那个人，而且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完全不用在意。

　　她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轻松了一些，走了出来。

　　十多年的光阴流转，练功房里“戏比天大”的标语比起暗红了一些。

　　余老师指导得非常细致，何韫青练得也很用心。到底是有天资在，而且一直在练古典舞，身段练一练，就有七八分了。

　　问题就在于眼神。

　　她们姐妹二人都有着一双丹凤鹿眼，眼尾微微上扬，瞳仁大而黑。眼眸清澈纯真，天真无辜，很让人亲近。

　　都说眼波流转、眉目传情，她们的眼白有些少，会显得少了些许灵动感，复杂的感情，传递给别人似乎就有些难。

　　当初带他们练眼神的时候，老师们颇费心思，连云舒后来也一直坚持练眼神。但何韫青改练舞蹈之后，眼神虽然也重要，但有肢体作为情感、情节演绎的重要载体，她的眼神戏对比连云舒的就差了一些。

　　余老师示范演绎了很多次，甚至拿起相机，录下何韫青的表现，让她自己多看，多发现自己的不足。

　　因为舞蹈演员控制体重的要求更严格，何韫青比连云舒瘦，体脂率要低，所以脸部轮廓的立体感也更好，上镜也比较适合。只是眼神如果练不好，在片子中的眼神特写，就会露怯，就会撑不起戏。

　　余老师把需要注意的问题详细交代后，让何韫青自己先练习，她去看看别的学生的排练，她也让何韫青练了一阵子就过来看看师姐的眼神，如何做到收放自如的。

　　其实何韫青知道自己的问题，跳舞的时候，编导老师们也是说何韫青的眼神戏不够。

　　所幸舞台上她可以用近乎完美的舞蹈动作技巧来稍加补偿，而且舞台离观众还是稍微远一点儿的，表情需要适当放大一点。

　　但是影视不行，五官的调度必须要协调好，细微的差别都会影响到情绪的传达。

　　另外，何韫青转舞蹈十多年，没有“动嘴”表演的经验，她说台词时嘴巴的张合，也需要抓紧练习。

　　她对着练功房的镜子，说着台词，尽量去贴合管道升有个性的才女形象，落落大方。不算难，但也算不得简单。

　　就这样，何韫青心无旁骛练了两天，也应湖城组委会的要求录了一段视频提交。

　　快要下雨了，天有些阴。

　　何韫青练了很久，想出来透口气。

　　她走到竹林边上，就看到江平生在上台阶，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只见他试着站稳，脸色不太对劲，嘴唇泛白，身子在晃，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他慢慢蹲下，却没有站起来。何韫青赶紧走上前去：“你怎么了？”

　　江平生抬头看她，都很费劲的感觉，双眼也仿佛睁不开。

　　“……没事，我……有点头晕而已……”

　　何韫青看他的样子，觉得不太妙：“坐下吧。”说完，伸手搭起他的手臂，慢慢走向一旁的围栏，让他坐下。

　　“我没带手机，你带了吗？给师兄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你去医务室或者医院吧。”

　　何韫青只是出来透口气，没打算待多久，就没拿手机。

　　江平生轻轻地摇摇头：“不用，我缓一下就好。”他身子的左侧一直倚靠着柱子，双眼闭了起来：“你不用管我的。”

　　何韫青觉得他是自尊心作祟，怕人家觉得他虚弱，丢脸，她不忍心戳穿他，也不能不管他。

　　“你是感冒发烧、还是肚子疼？”

　　“都不是。”

　　“那你吃早饭了吗？”

　　江平生闷闷地说：“没有。”

　　何韫青了然：“那可能是低血糖了。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让师兄给你送点东西过来。

　　江平生连忙道：“不要找师兄，我刚刚还被骂了，挺丢人的。”

　　行，都这样了，还顾及面子。

　　“好，我不说，我去给你拿点吃的，马上就回来，你靠好一点儿。”

　　树叶在微风中摩挲，光影摇曳。何韫青拿着一个袋子和一杯水回来了。

　　“你先喝了这杯水，然后再吃点东西。”

　　江平生接过一次性水杯，喝了一口，他觉得水有些甜。

　　“这是？”他现在脑子有些懵，一下分辨不出来。

　　“蜂蜜水，我一般都会泡点淡蜂蜜水。”

　　何韫青把袋子里的饼干递给他：“这饼干是婷婷今早给我们的，应该挺好吃的。”

　　江平生就着蜂蜜水，安静地吃了两包饼干。他一边吃，她自然就在一旁坐下。

　　太近了不行，因为他们才打过几次照面。太远了也不行，她还要看他状态到底有无恢复，如果还是没有恢复，得叫人帮忙。

　　何韫青似乎得了一个正当理由，好好看看他。

　　高，偏瘦，一件普通的黑T恤外罩一件米白外套，黑色长裤。

　　他的五官排布得很好，脸部线条流畅。眉骨高，桃花眼的眼尾微微往上，鼻梁挺直。

　　是一副好皮囊。21岁的年纪，眼眸里还满是澄澈，整个人都是清爽干净的模样。

　　江平生感觉到何韫青在看着他，但他转过脸去，她却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半晌，何韫青听到了一句“不用担心，我好了”，这才看向他。

　　江平生现在是恢复了，但还是显得有些虚弱的感觉，脸上的倦色怎么也掩盖不住。

　　“看你这样，还是要多休息一下再回去。”何韫青觉得他的状态不是很好，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缺了点儿。

　　“好。你要回去练功就先回去吧，不用管我的。”江平生看到何韫青依然没有带手机在身边，就觉得她应该是要快点儿回去的。

　　他嘴角弯起来的弧度，很好看。

　　“差不多我就回去。”何韫青今天练得也有些累，不是很想回去。

　　江平生问道：“你要练多久才去拍？”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他们说剧本还在细化，一些服装道具置景也在布置，最快半个月后吧。”

　　“那你现在练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何韫青自嘲道，“身段可能还好，但是眼神就有点儿不对劲了，老师一点儿一点儿地教，我都不知道怎么看人了。”

　　这话有夸张的成分在，但是练习多了，何韫青真的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又酸又疼。

　　“眼神？”江平生看向她的眼睛。何韫青又避开他的目光。

　　江平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不礼貌，但还是说了出来：“可能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好像你经常回避目光接触，会这样吗？”

　　何韫青摇头：“是你长得像……”她没思考就回答，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赶紧停下来。

　　“像？像什么？像谁吗？”

　　何韫青找补道：“不是。我跟不熟悉的人相处，会不太习惯看人家的眼睛，觉得不礼貌。”

　　“这样呀。”江平生听了何韫青这话，语气都轻松了些，“那现在算是熟悉一点儿了吗？”

　　何韫青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放轻松，看向江平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像那个人。她的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眯起的弧度很好看。

　　“算。你不是来院里挺早的吗，为什么没有吃早饭？”今早，她一到院里，就瞥见他在练功房练功。按道理能早起，就不应该没时间吃早饭。

　　“没胃口，想着练会儿再吃的，但是后面就忘了。”其实不是忘了，而是胡老师来了之后，就开始指导他，为了达到效果，就不想停下，只想继续练。

　　“以前我也出现过几次这种情况，后来就学乖了，一定要先吃。”

　　江平生挠挠头：“下次一定记得先吃，不然真的太丢脸了。”何韫青不解地笑道：“没什么丢不丢脸的吧？”

　　“我不是苏昆的，来这里已经很麻烦大家了，不能再让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

　　“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呀。而且你是个唱昆曲的好苗子，他们都很希望你能选昆曲，这不是麻烦。”

　　这些道理，江平生也知道，他也知道大家对他的好，是因为想让他选择昆曲，但是他自己都无法确定到底做何选择，他觉得这些好，受之有愧。

　　“那我要是不选昆曲呢？他们岂不是白费心思了？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江平生从师兄那边了解到一些何韫青的事，知道她是从昆曲转舞蹈的，所以他觉得她应该能理解他的一些纠结和顾虑。

　　“戏曲小众，小时候学戏，真正长大了还以唱戏为职业的人其实真的很少，老师们其实也都早习惯了。听从你自己的心，以及认真去感受昆曲，再来做决定。如果你没有选择昆曲，那就说明你和它的缘分还不够深。”

　　“当初你转舞蹈的时候，也是这样想吗？”江平生这个问题一出，何韫青顿住了，她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回答。

　　“差不多。”

　　轻飘飘的三个字，微垂的眼眸，抿嘴浅笑，江平生感受到了她当初肯定不是这么轻松，只是她不愿意说而已。

　　江平生不追问，只道谢：“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

　　“其实你肯定听过很多人给你的分析、建议，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做选择，我给你的建议，也是带着所谓‘过来人’感觉，只是说我认为比较有道理的。世界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迷茫、困惑、纠结都是可以的，毕竟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你要是觉得我的话不对，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何韫青立马停下，神色有些落寞：“我有时候都说服不了自己，现在还来给别人建议。算了，你当我瞎说吧。”

　　江平生感激道：“不是瞎说，是很有参考性的。有很多道理都明白，但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何韫青点头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二人相视一笑，她立马轻轻地把目光移到一旁的竹子上去。

　　“江南的春天真的和北方的不一样。”江平生岔开话题，“院里也算是个小园林了，难怪杜丽娘会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了。”

　　“以前你没有看过影视剧里江南的春天吗？”

　　“看过，但是真的身处其中，还是不一样的。以前只是看得到、听得到，现在还有闻得到、触摸的到。”

　　江平生现在也了解到为什么魏老师明知他寒假就有空，却让他一定在春天到江南来。

　　“是啊，江南好时节。我先回去了，你要一起走吗？”何韫青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江平生摇头：“快下雨了，我想在亭子那里坐一下。”小竹林旁边就是一个亭子，亭子旁边种着三棵芭蕉，芭蕉已经抽出新叶，虽然还很短。

　　“今天的天气预报是小雨，雨打芭蕉、雨打竹叶的声音应该会好听。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带了手机，有事会找人的。”

　　“好。”何韫青起身，冲他摆摆手，回练功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