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巫·当归》掌灯立影

7、第七章 开明六巫

　　屋子中央突兀地摆放着一张占地三分之二的石桌，四方柱腿由金色木纹缠绕，粗看去桌上的沟槽杂乱无章。
　　胜寒略过四方桌，走到一边摆动了下银丝织绣的袍袖，露出洁白的手腕。扎进银针把血液导进玉瓶。凝血后，胜寒把玉瓶逐个放回木架，不经意问，“巫谋，你这么厌恶凡人的气味，为什么总到人间去？”
　　青墨色手套脱下，灵力外化形成地防护脱手后消散，巫谋擦洗着手，“洪荒世界里有巫师，有凶兽，有半仙。唯有凡人，没有强劲的体魄、没有漫长的寿命、也没有特别的力量，他们如此弱小，又无比勇敢，总是侵入强大异兽的领地，把生命的种子洒满了洪荒大地。”
　　巫谋点拨平静的水面，“巫师的生命永不凋零，而凡人，他们的寿命于我们而言，就像这水中涟漪。但凡人的生命力就在这不过数十载的涟漪里不断延续。”
　　“你不觉得有趣吗？”
　　胜寒点点头，随即说道：“所以他们同样是不用珍惜的实验品。”
　　“研究出什么了吗？我的血可不是让你随意挥霍的。”
　　巫谋嘴角微顿，目光凛然。
　　“没有。”
　　胜寒积以为常，她天然冰冷的血液能延缓身患芜秽者的死亡时间，巫谋当初找她的目的便在于此，他想用她的血彻底治愈芜秽。可惜，不论如何研究，也仅止步于此。
　　胜寒是化形于雪山之巅最纯净的灵体，诞生于至阴至寒脉眼中的一丝冰之本源。被巫谋囚禁的百年光阴里，胜寒凭借自身特性在无数毒虫中存活，这种对胜寒有用于巫谋无用的身体曾让他弃若敝履，直至他发现胜寒血液的奇效。
　　不久后，胜寒逃走了！之后巫谋所有的计划则像中了巫术一样全面崩塌。
　　胜寒想到这都不由得嗤笑。巫谋做得太过火才会受到巫咸的惩戒。
　　清晨太阳初升，笼罩群山的雾洒上彩。胜寒走在路上，疲惫、苍白却面露笑意。
　　胜寒看不见自己的脸，记忆里宣城城主死去含笑的脸却无比清晰。
　　一根普通木杖，顶端似蛇头盘踞，微微弯曲的木身则是蛇游走时的身体。
　　胜寒熟练地拿蛇木打开四象封印，虚无空间泛起涟漪，进入封印。
　　没有犹疑，胜寒漠然吟唱咒语，她发了癫，趁巫谋不在，胜寒拿走了她需要的东西——冰晶。
　　它很重要，即使代价是那些她曾帮助的宣城百姓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至于事后如何，不必要想。灵山三十年一次的“神祭”要来了，上上下下所有巫觋没有歇下脚步的时间。
　　胜寒舒展僵硬的四肢，身上银饰叮当作响，找了个舒服姿势坐下，柳木漆彩面具丢去周围散落堆积的书册，胜寒眯着。
　　“出来吧。”声音低哑的像沙子滚过。
　　巫彭赧然，整座灵山怕是没有比她更清闲的了。
　　讪笑两声，“如何？这活儿不轻松吧。”巫彭一边揉捏胜寒的肩颈。
　　胜寒点了点昏沉的脑袋，睁开眼，“没有巫彭大人轻车熟路。”
　　“几月不见，小巫姑阴阳怪气能力渐涨。”巫彭多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骄傲，“忙里偷闲才乃修行之真谛。”
　　胜寒不再打趣，呼吸渐渐平稳。
　　巫彭撑起脸，看向胜寒的目光郁闷深沉。她嗫嚅，声音低不可闻，“……巫谋很久没出现了，你做了什么吗……昨夜的星黯淡无光。”
　　十巫的星宫悬挂苍穹，胜寒只能遮挡一时。巫谋的死讯不胫而走，胜寒做好了面对任何惩罚的准备。
　　又是那棵巨树、静止的神殿和台阶上的巫咸、巫彭。
　　胜寒完好无损地走出去。树上飘落下来黑色的花，错落在胜寒肩头，被风带走。
　　“‘神祭’将近，不容有错，惩戒推后。”威严庄重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胜寒抬头，斑驳的光线打穿她木然无神的瞳孔。
　　“‘神祭’后，巫姑上十巫，居五。”
　　不再是普通巫师，而是十巫，这意味着背沉的行装。巫谋的死简单揭过，这让胜寒的思绪发涩。
　　巫咸揭开衣袖，两条小蛇在手臂上爬行。巫彭蹲坐下，平静地阐述：“太快了。”
　　巫咸放下蛇，转身看着壁画上跳跃的猛兽，“没有时间了。她有秘密，而我们需要她。”
　　“巫谋呢？”巫彭有些悲伤。
　　“他的使命走到尽头，我无法阻止。”
　　“……巫抵怎么样？”
　　“我到的不晚，巫抵没死，即将远游而归。”巫咸点猛兽额心，它安静下来。
　　巫咸看着指心的赤色，轻轻抹去，如同不曾出现。她正色言：“做好准备。”
　　“面对什么的准备？”巫彭扭头看着巫咸高大的背影。
　　“一切。”
　　巫彭默念，她明白安稳将远去，风暴会席卷整个洪荒。而这也让她所做愈加坚定。
　　走上一个高地，低头能看见巫溪，闪烁着生命华光的丝带，胜寒闭上眼，一行泪倏然流下。
　　坡下来人，人未至而风尘近，穿着缝补过的蓝色披风与无神的胜寒擦过，往神殿走去。
　　胜寒没有久留，僵硬乏力的身体勉强支撑她不至狼狈地跌倒。她下山的姿态全然没有荣登十巫的荣幸，倒像足了一架失了魂的躯壳。
　　围绕巨树神殿，除巫咸外其余九巫皆设一座祭祀高台，供灵巫祭祀祈福，沟通天地。
　　经十巫之二——精卜筮之巫——巫即，选定吉日，确保祭祀符合天地时序，再经巫礼筹谋规划，“神祭”的面纱最终在巫溪旁拉开。斋戒净身后的巫师们伴着身体地仰落敲响鼓点，金乌将将落下，堇色天空沉思着，篝火炽烈，面具之上、祈福之舞、祭神跳鬼。黑夜擦去最后一丝天光，火光星夜，舞者在激烈鼓乐里铿锵有力地跳着跳着。
　　巫师围着河滩虔诚地礼神，而人群中央佩戴半人半神面具的舞者，她跳动的舞姿是更为具象化的象征，像一种只存在天地中间的符号。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②（楚辞·九歌）
　　穿越人海，或悲或怒面具下明净清冷的眼睛看见了一个人，只装下一个人，一个明明死去却站在人群外温和笑着的人——肃白。胜寒秽暗的眼里霎时蓄满泪水。
　　巫姑在这一天正式成为十巫之一，巫姑第一次见到远游归来的巫抵。
　　山下的凡人与巫同乐，参与着焚香、燎祭，巫谢背着人群，面向神圣的巫溪，更是直面被神明降临的巫姑，恭敬虔诚地诵读祝祷。
　　“类于上帝，禜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以济大事，恤民之灾。”③（《周礼·春官·大祝》）
　　巫姑的神魂游离出体，自然的气息轻轻拢住她，在清澈溪水里徜徉，也许神明真的降临。
　　一个如青松的人伫立于高台下，巫即一瞬不移地凝视微风中摆动如飞蓬的火焰，听它咝咝作响，看它灰白木屑陷落，在这些微妙里勾画图景，解读神灵的旨意。
　　当巫抵上前，标志着“神祭”接近尾声，他舀起巫溪水，泼洒，嘴里低吟浅唱，把神送归于天，并驱赶滞留于此的邪祟。
　　这场祭祀在此刻落下帷幕。
　　胜寒舞停后回神，胜寒避开了肃白，不，应该叫巫抵——十巫之八。独身回到宁静的小屋，没有参与最后的狂欢，她反问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但得不到答案。
　　摘下头上衣服上坠满的银饰，素躺在简陋的床上，渴望沉入梦乡，窗外鬼鸟不停呼号，胜寒辗转反侧。
　　下了床，赤脚走在月色如水的山涧，望着漫天繁星萦绕的圆月，胜寒踏进清凉的溪水，脚在水里打了个转，撩起一帘冰梦，她踩冰起舞，与柔软舒和的月光融为一体。她越跳越高，像是对着高天的圆月在跳。
　　溪涧旁的小径上，肃白默默地看完这支舞，驻足良久方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一抹金光闪过，似有所感，走时他的手紧握着。
　　心火孤凉夜，胜寒与肃白没有碰面，但彼此心中这场重逢与“神祭”一同悄然走完。
　　雾里蓝黑的天压着没苏醒的天光，这边欢宴后的寥落场地零星留下几人。
　　巫礼大致收完残局，走近问：“巫罗呢？”
　　巫彭敲着书：“记录后急着回去复盘了。”
　　巫谢对草点兵：“痴啊，痴啊。我们十巫难得一聚，又只剩一半呐！”
　　巫抵，或说是肃白坐在树下，正对着锣鼓包围的空地，篝火已灭木屑散堆出一座小山，说是小山，其实说坟更为贴切，肃白瞳中一会印空地一会照灰烬，像神游又似沉思。
　　巫盼趴在河边，手指轻舞，倩影倒映水中与五彩鱼群嬉戏。
　　巫姑漫无目的地走，最后寻着巫觋零碎的话向巫彭处走来，一个人呆够了，下意识希望能有个人在旁边。来来往往几座山，只有巫彭能给予她宽容与关怀。
　　巫彭远远看见胜寒，摇手示意，“小巫姑，过来过来。”
　　胜寒停顿了半秒走到巫彭身旁坐下。
　　之后，由巫彭牵头，当时河岸边的六人荟聚成“开明六巫”，探讨关于长生的核心命题，并实践“不死药”。
　　一间堆满各种资料的小屋，一间简陋到只有六把椅子的中堂，以及屋后因风水适宜被充做丹房的一小方秘境。
　　这个小世界里简单、纯粹、温暖，让胜寒依恋及全神贯注。
　　天不亮小屋就热闹过了头，气得恼火的巫礼再次转身不理会满脸得意的舌头打转的巫谢，善诡辩的巫谢眼睛滴溜一转阔然地去和整理案牍的巫盼言笑晏晏，然后发展成一场天南海北的辩论，最后以巫盼认输结尾。巫彭难得放下书观此盛况，却被殃及，虽然她是六人核心领导。胜寒躲在一旁，双手环抱事不关己，但她脸上微妙揶揄掩藏不住，定睛一看，她手里夹留影石。
　　“不对不对，巫姑在搞坏呢。”被折磨的巫彭夹在人群里大喊。
　　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不再安全的角落，留影石在人群里脱落。
　　“巫姑嘴上讨饶，跑得倒是快，还不是被逮住。”
　　“够了够了，没力气了。”
　　胜寒躺在床上，回顾留影石歪斜滚动的五人。支起身，画面角落里，肃白一闪而过。
　　胜寒翻看肃白触碰的书册，一封信夹在里面。
　　胜寒喃喃自语：“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