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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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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多的街上,太阳刚刚照耀在大地上,空气里还有一丝凉意。楚红芳挎着包,手里提着刚称的排骨和蔬菜,左瞅瞅右瞧瞧。她又称了几个西红柿,一边付钱一边让摊主给自己搭根葱。
因为自己要上班,楚红芳向来是一次买几天的量,她提着满满两手的菜往回走。走到岔口,突然远远的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楚红芳心中大惊,腿比大脑先做出反应,走了另一个方向,想要避开这个人。
没想到对方也看见了她,跑着喊着拉住了她的手。眼前这个皮衣男人,满头黑发涂满了发胶,整齐的背头,除了额前有一丝头发挂在脑门上。还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只是眼尾多了几丝皱纹。
楚红芳看着这个人,这个给她带来快乐幸福,同时也给她痛苦耻辱的人。她想逃走,低着头不愿看他,也怕他看着自己。怕他看见自己夹着白丝的头发,怕他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和脸颊的斑点,怕他看出来自己过得不好。凭什么这个男人还是这样风流快活,自己却变得苍老劳累。
男人拉着她的手,半晌终于说出了两个字:“红芳。”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楚红芳心里的情绪都达到了极点,怨恨、委屈、愤怒、伤心……她努力抑制住眼眶里的泪水,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现在回来做什么!”
“我,我,”男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看到女人已经走出两步,“我想看看我们的儿子!我,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楚红芳听到这话,终于再也忍不住,再也无法强装坚强,几个箭步走回来,把菜全部扔到男人脸上。她不知道男人是天生无耻,还是自己面前这个人没心没肺,她怒骂着:“你现在肯管我们母子死活了?你的温柔乡呢?我告诉你那不是你儿子,那是我儿子!”
男人泪眼蒙眬,整张脸也变得沧桑起来:“我和她已经断了好几年了,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所以一直没回来。可是红芳,那也是我儿子啊,我也想他啊。”
楚红芳想起这些年的苦楚,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男人想要拉起楚红芳,只换来女人的抵触。楚红芳拼命地捶打他,一遍遍地把包甩到男人身上。
男人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一言不发,犹豫着,像是思索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宽厚的肩膀靠近楚红芳。
楚红芳想要推开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行动。短短的几秒钟像十年,楚红芳看见他一步步走来,她想起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自己的自行车链条掉了,坐在后座上,男人也不恼,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回头说话时风撩起中分的头发。那个时候自己就心动了,觉得可以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
两个人过去是多么快乐啊,可是自从有了许安一切都变了,自己变成了最讨人厌的唠叨女人,为了养家两个人争吵不断。有一次,自己又和他吵起来了,客厅里几乎所有东西全部被砸烂了,指着鼻子让男人滚出自己家,男人怒气冲冲摔门而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许安的啼哭声好像还在耳畔,这样的痛苦她再也不想体验了。可是泪水中她模糊地看见男人脸上的斑点,这是从来不曾见过的。十二年了,原来他也老了,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只会更苍老。她真的累了,她想依靠在这个人的肩膀上,她也该有脆弱的机会,就一秒钟,然后再离开。
感受到男人宽厚温暖怀抱的一瞬间,她多年的委屈、辛苦瞬间倾泻而出,她再也没有办法了,依着他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路旁人来人往,还有摊贩的吆喝声,电瓶车的鸣笛声,人们的目光好奇地看着狼藉中依偎的两人,却也没有驻足停留。
许安回到家里,发现客厅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许全书包里的书散落一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站在阳台,默默地抽着烟。楚红芳从厨房里出来,端着菜,脸色却很好。许安第一次看见在母亲的脸上看见了讨好的神情,她不安地搓着围裙,眼神飘忽不定。
“许安,这是你爸。”
一声平地惊雷,许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木然地看着男人转过身来,看着那张和自己、许全都有些相似的脸慢慢变大,直至到了自己眼前。下意识的,许安的手扇到了这个男人的脸上。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看见楚红芳紧张地看向男人,突然轻笑:“说什么胡话呢,我爸早就死了,我没有爸爸。”然后回到房间里,重重地关上房门。
许全也坐在房间里,许安问她:“东西你摔的?”
男孩点了点头,许安嗤笑他:“还算你有点脑子,我以为你会上赶着当他儿子。”许全木然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我以前讨厌她,现在却同情她,楚红芳这辈子怎么活得这么蠢,这么可怜。”片刻,许安又突然说道:“这个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许全终于抬头,眼睛盯着姐姐:“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家的。”许安笑了,她觉得许全在说玩笑话。
日子就是这样,即便自己多么想要逃离,第二天眼睛睁开还是在这个逼仄的喘不上气的家里,还能看见那个虚伪的男人。
楚红芳变得像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母亲,温柔体贴,情绪稳定。每天中午都是丰富的饭菜,下班回来再也没有争吵,也不再对两个孩子抱怨发牢骚。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其乐融融,团团圆圆,平静的水面下却暗潮涌动。
这些天两个孩子对自己的父亲是一丝情面都不留,打了照面也视他为空气。楚红芳在阳台晾衣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我知道,你们俩肯定埋怨他,我也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爸爸,这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割不断的。他现在认识到错误了,从现在起,我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她看着两个人无动于衷的表情,转向许全,“小全,你爸跟我说,他看到你好高兴,你比他想的更帅更高,他真的很想你。”
许全再也受不了,爆发出来:“那他为什么当初不要我,不要我们?当初我生下来,看都没看我一眼,又为什么现在回来!”
楚红芳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又拉着许安的手:“许安,你见过你爸爸的,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还抱过你,你一看见他就笑,小时候你特别黏他,喜欢他,要他抱就不要我……
楚红芳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许安看着她这副样子,轻声问道:“你到底是为了我和许全,还是为了你自己才接受他?”
“我当然是为了你们两个了!”楚红芳毫不犹豫。
风吹起湿漉漉的衣服,传来洗衣液的香气,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谈。于是,一家四个人别扭而又尴尬地生活在一起。
许父自知这些年理亏,在家献殷勤,给儿子买鞋买衣服,许全却从来都没有穿过。在家里拖地,拖到许安脚边,许安眼睛看着电视,脚纹丝不动,他只能悻悻地绕过。
许父在家里忙上忙下,碰了一鼻子灰,楚红芳看在眼里,一边好言安慰,一边也在心里得意。这是他抛妻弃子的报应,她在心里想着,两个孩子对他越冷淡,才越突显自己的善解人意,他就应该这样一辈子心怀愧疚地在这个家里低头生活。所以对这一切她乐见其成,尤其是男人在许安那里吃瘪,灰溜溜地回到房间里,自己好言相劝,他就会搂着自己,感激涕零。
楚红芳突然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她每天都喜笑颜开。她终于不再是一个落败的小丑,十二年独自养大两个孩子,没有靠过别人,如今男人也回到了自己身边。在这场战争里,她是唯一的胜利者,小三、男人都输的一败涂地。
她拉着黄海荣的手,和她说:“其实我觉得这些年的分开也未必是坏事,往好了想,他现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做家务,会疼人。而且,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还是一家人在一起好。”黄海荣看着她这副样子,好像回到了刚谈恋爱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只是也不方便说什么,害怕泼她冷水。
许父每天都在家中做家务,他不敢出门,当年的事情闹的人尽皆知,他觉得邻居看自己的眼神里都是嘲笑和讥讽。只是楚红芳几乎每天都要拉自己出去散步,他百般推辞也无法拒绝。每次出门都有人惊呼,然后走过来热情地攀谈,这些人好像是关心,其实把自己当一个笑料在看,好像在说这个男人浪荡一生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他讨厌这种忍气吞声的感觉,散步回来总是闷闷不乐,可是对上楚红芳笑意盈盈的眸子,自己又无处发火。
还有许安和许全,他早就料到两个孩子会怨自己,但是他没想到已经一个月了,两个人还像捂不热的石头。许全从不主动和他说话,而那个女儿,他还记得那个响亮的耳刮子,左脸现在好像还火辣辣的,看到她就头皮发麻。
盛饭给她,她半天不接,自己只能走到桌子旁放在位置上,还听到她说:“有些人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也不知道跟那些小三小四断了没有?”
还有一次,他在沙发看电视,许安上完厕所出来,眉头紧皱:“恶心死了,上厕所就不能把马桶圈拿上去!”
许父感觉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在两个孩子面前都是罪人,低人一等。甚至楚红芳,两个人早已过了情深意切的年纪,中间还有那些拉扯和不堪,再加上自己没有工作家里收入来源都是她,自己简直是任人摆布。有时她温柔羞涩,在自己怀里细谈两人恋爱时的事,小意温柔,情意绵绵。可是更多时候,她像一个陌生人,冷眼看着自己的无措与沉默。甚至有些时候,她是一个仇人,嘴里说出刻薄尖酸的话语,像毒蛇一样吐出信子。
夜深人静,听着身旁规律的呼吸声,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本来是看朋友们年纪渐长,一个个都老婆孩子热炕头,心里有一些羡慕,才想着回来看看。结果自己在家里崇拜、尊严、地位全无,一家之主没有当成,反而成了仆人,还不如在外面一个人潇洒自在。
要不,还是过回一个人的生活吧。有的念头一旦出现,就会迅速发芽、生根,最后盘踞了整个头脑。此后的几天,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想来想去,一边愧疚,一边走到儿子房间。
他敲了敲门,想要摆出父亲的姿态教育儿子:“最近学习怎么样?”
许全没有回答,他走过去翻了翻许全的书,没话找话:“哎呀,爸爸知道现在学习压力大,你们都很辛苦。可是学习是有方法的,讲究一个捷径……
许全终于抬起头,冷眼看着,想听听这个初中学历狗嘴里能吐出什么狗牙。男人似乎是受到了鼓舞,更加起劲了,音调都高了一个度:“我当年是家里没钱,学费都没得交,去学校老师天天催我交学费,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个时候,但凡家里条件好一点,我继续念下去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对面那个李知爸你晓得吧,别看他现在是工程师,都是死读出来的,我那个时候哪个人不说我聪明,就是没好好学……
许全听着这些无意义的废话,这个男人怎么如此可笑,一句话都不想再听了:“滚!”
许父听到这样一句话,脸上挂不住,有些来气,可是看见儿子站起来比自己还高半个头,顿时气焰又消了,只能走出去,临走前还听见冷冷的两个字“关门”。
儿子都如此,老子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许父晚上在床上想着。反正这个家自己已经缺席这么多年,再多个十几年也不会影响任何人。他翻了个身,一夜无梦,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