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山间崖姜 ...
-
山里的清晨永远是平凡的,在记忆里永远是不朽而被反复咂摸的。
树林的呼吸、草木的脉动,叶脉里流淌着生的血液。
指甲一掐断茎叶,就可以在断口处迸发出甘霖,流下大地的血。
四季轮转,节气应时,阴阳互调,病痛生发。
老先生的门前来了好些人,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有好些人前来求药,一则病痛易发,二则手有余钱。
“哎!现在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刚刚交了税,家里又紧巴巴的了!”
“可不是?我本来都不打算来的,家里老婆子催得紧,生怕我出事没法干活了。哪里费那些钱呢?抗一抗就过去了。”
“要我说,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把那大药堂给烧了。也不知道他们还收不收赤石脂。我家里挖的还没交呢,早知道就早些交了。”
“是呀!本来说交完税再卖的。但愿他们还收,我听说别的地方也收,只是价钱低些,实在不行就拉远点卖。”
“是啊是啊,真不知道这碍着别人什么事了!”
“谁知道占了哪家大人的生意,被烧了也没处喊冤,还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哎!”
“哎……”
院子里的人吵吵嚷嚷地拉扯着闲话,手里有的提着一篮子菜、有的提着一碗米、有的提着五六个鸡蛋,就是他们一次的药钱了。
那些女人把篮子放在墙边,洗了洗手就来帮崖姜摘叶子,晾晒药材,研磨东西。也算是热热闹闹。
崖姜把篮子里的东西搬到厨房里,然后领着老先生的单子去抓药。
那小童子被崖姜揪着耳朵去熬药,实属专业对口。那小童子哀怨地看着炉火,敢怒不敢言。
有一个汉子注意到后院关着门,问崖姜道:“院子里有人吗,有谁受伤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崖姜回道:“是城里的,不小心骨折了,现在在里面休息呢。”
那汉子点点头,问道“严重不?要俺们帮忙吗?你照顾起来得有些麻烦吧。”
崖姜摇摇头道:“他有亲友的,倒不麻烦我们。”
闻言那汉子就不说话了,帮崖姜抱起一个坛子接在壶下面,壶里淬炼着药草,淬出来的汁液顺着支出来的壶嘴滴落到坛子里。
崖姜一边将那熏上来的碳灰用刷子刷到罐子里储存起来,一边问道:“我听说你们在挖赤石脂?在哪里挖的,我也想去挖一点。”
那汉子连连摆手摇头道:“别了,你需要的话俺们拿给你就是,那些矿是野矿,特别难挖。那些矿主看不上,俺们才能捡着挖。前些天才听说隔壁山头上有两个进去了就没出来。第二天去寻的时候一个被滑下来的石头压死了,一个困在洞里被憋死了。”
崖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外面晾晒的药材,回道,“只是打听一下,我这还有,你们留着吧。”
说话间那坛子就存满了,那汉子诶诶地答应了一声,手上把那坛子抱下来封好放在一边。
向死跟在那老先生身边帮忙,学着东西,向会却在厨房里鸡飞狗跳。
向会心里不住地哀怨,他堂堂一个暗卫,丰和最大操盘手的左膀右臂,居然在这里杀鸡!
灶台旁边躺着向死采药时打的两只野鸡,三双眼睛面面相觑。那两只野鸡机警地盯着向会,他一动,那两只野鸡就扑通扑通的跳。最后向会只得认命地去熬了已经被崖姜杀好的鱼。
任千忧隔着墙听着隔壁的喧嚣,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谢玄都咳嗽一声后睁眼,头疼欲裂,刚想伸手揉自己的额角,手上一重,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还伤着,只得用右手。
任千忧熟练地上前接手捏他的头。谢玄都恢复得很快,若不出意外在此修养可能也就半月。
谢玄都浅笑着抚了抚他的碎发,“怎么愁眉苦脸的?莫不是住得不习惯?你舅舅应该告诉过你遇见麻烦应该找谁。虽然你舅舅应该不愿意你去找他。”
任千忧点点头,许久没说话的嗓子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清了清嗓子回道,“若我们去寻了,舅舅就多一个把柄麻烦在别人手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以舅舅的脾气,他定然是要杀了所有隐患的。”
谢玄都这才放下心来,这些日子他醒的时间有些短,不知道事情动态,这种难以把握的情况让他焦心。幸得任千忧显然还保持着理智。
“我们还是得早些走,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怎么些天过去了,卓家必然有所反应。”
任千忧笑道:“怕什么?舅舅让我们来办事,就不怕应付不了卓家。或者说,他还可能还期待卓家反应过来的动作。”
顿了顿,任千忧蓦地有些心虚地打量一下谢玄都,虽然疑惑为什么他从未问过他的手,但也不好突然提及,“至于多久走,最好还是等你稳定些,你才上几天的药。”
谢玄都撑着坐起来,咳嗽几声后说道:“阁楼一烧必然会引起别人的警觉,况且那几十个童子可是看清了我们的脸,那掌柜,那楼里的其他炼丹师。我的手不打紧,最好今日就走!”
任千忧蹙着眉头看他,没答应也没反对,“我去问问向会向死。”
几人沟通下来,最终决定五日后出发。
崖姜不满他们对病人如此不负责的决定,气冲冲地想讲道理。
那老先生拉住了崖姜,教她道:“有些时候,你看似是不妥当的决定,其实是别人当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丫头啊,万事莫要太认真。”
崖姜只得气冲冲地帮他们包好未来几日要用的药,写好药方塞在里面。
五日一到,几人乔装一下就离开山头,进城将离。
此去一别,山水东逝,命定将会,缘法顺时。
“行行好吧,各路大人,行行好吧!”
闹市之中无来往商贩,无小摊行商,却蹲着一圈人在此乞讨。
任千忧几人雇了马车,入眼尽是人间乱状,不忍之下,往几个抱着小孩的人的碗里丢了几枚铜板。
出人意料的是,那人把碗一抖,那铜板就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旁边的人也没想着去捡,还是端着碗到处吆喝。
那马夫见状干笑一声:“客官才来铜门吧?他们可不要铜板,他们要求药。那大药堂被烧了,里面一个人都没跑出来,连着其他药堂都关门了,这些人吃药吃惯了,只是来讨药,倒也不差钱。”
这场景也是活久见了。
任千忧一时不知道该震惊于哪一句话,只得探出头问道,“一个人都没逃出来?”
那马夫随口道,“对啊,说来也奇怪,那阁楼是最先起火的,可是阁楼里却没有人跑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门锁了。那位置又偏又隐蔽,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任千忧闭了闭眼,强压下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
谢玄都冷冷地看了那童子一眼,“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
那童子也没想瞒,甚至对他们现在才反应过来颇有些不满,“我早就说过啦,我讨厌他们。老师早就料到自己会被找上门来逼迫,也许是卓家也许是别家,他那样痴迷炼丹的人,命算什么?他只在乎他的技艺可否流传,我们就是他的命。你们来了后他一眼看出不对,那句话是让我们各自逃离的。”
谢玄都心下了然,证实自己所猜的确不错。
那童子见他们并不惊讶,顿时起了几分逗弄的兴趣,“所以他们跑出去的时候,我去关了大门,然后说了一句话。”
“老师为什么要叫我们逃走呀?”
任千忧顿时头皮发麻,几乎一瞬间就想通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师要自己的得意门生逃跑,只说明有危及性命之事。
他们会立刻逃走吗?也许吧。
但更多的人会选择,将这些活的、移动的炼丹全书绑走,那些童子得到的是真传,他们炼得都是什么低级东西?只要抓住他们,起码可以得到保一生荣华富贵的药方。
于是追逐游戏开始了,一个又一个小童子被抱起来,被抢走,被生拉硬拽,直至嚎啕大哭,被各种各样的手拽扯,被各种东西磕磕碰碰。
我没抢到,他们怎么能抢到逃走!怎么能将荣华富贵拱手让人?
于是第一个小童子在门口被杀,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二十三个……第三十一个。
到手的荣华没有了,都怪他,怪他们!这些人怎么敢杀了自己的摇钱树!
不知道哪里的炉子被踢翻了,咕噜噜滚了一地,于是更多的炉子被踢倒了,碳灰散了一地,连着地上的,柜子里的,都燃了。
一声惊叫后,他们发现了已经死去的炼丹师。完了完了,没办法了,他们失去了所有。
不,还没有,房间,对!房间里!一定还有的,乌泱泱的一片人踩着别人的尸首,躲着明晃晃的火焰,急不可耐地往上爬。
快了,快了,打开那扇他们从来不被允许打开的门。
可惜迎接他们的是可以将铜炉都融化的火焰。
想跑?可惜有些晚了,阁楼摇摇欲坠,火势蔓延,烟尘铺天。
没有一个人成功逃离这栋阁楼。
也没有一个人逃离了炼丹炉。
任千忧的手微微颤抖,那小童子的描述越发具象,他顿时感到自己身上攀附着厉鬼,看见远处熊熊燃烧得像一个炼丹炉的阁楼。
谢玄都注意到他,出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因果相依,环环相扣,非一人之力也。”
谢玄都右手抚上任千忧的剑柄,问小童子道,“所以,你这是在报复谁?你口口声声报复他们,现在却在报复我们。”
小童子眼里露出凶性,历声道,“你知道他炼的什么丹吗?最开始有一百个人,若教了后炼不出来丹,那他就会变成丹。我当时差点就成为众多血丹的一颗了!”
“只是不知道后来他从哪里得来一包药粉,便如痴如狂地炼丹,把我给忘了。他们明明都知道!但他们一次都没救,他们不该死么!”
至于报复他们,负罪感是一个人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如此也算是报了老师教养之恩了吧。
只有这般,才算恩怨两清!
见他越说越大声,向死连忙上前捂住小童子的嘴。那小童子气急,在虎口上一口咬出一个血牙印。两人几欲在马车里打起来。
“出城做什么的?”那守门的士兵问道。
“我家大人要出城寻药,有什么问题?”向会很不客气道。
那士兵象征性地往里探了探头,退开了。
那马夫被向会惊了一下,驾着马车对那个士兵赔笑。那士兵觉察有些不对,便盯着马车不放。
向会不耐烦道:“谄媚样儿!”说罢甩了一下绳子,马车咕噜噜地跑远,那士兵才收回视线。
刚刚出城门,就看见有几具尸体被钉在城墙上。向会问那马夫,“知道那是什么吗?”
马夫舔了舔干涩的嘴,有些怵道:“那些是疑似放火的人,有些是被买药的人发现的,有些是被挖矿的百姓发现的。最上面那个被发现的时,是被铁锹锄头活生生打碎头颅的,因为他害得他们没地方卖石头了。”
向会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排尸体。抓紧缰绳加快速度。
铜门城的门是铜镀的板,钉死那些人的也是铜镀的刺。
铜门里是铜炼的炉子,炉子里存的是铜灌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