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袖展

15、第 15 章

　　姜宜满心无奈地接下了姜雪琴手中的工作。原因无他，程长清站出来从侧面证实下午的食药监检查确有其事，而姜雪琴必须赶回去进行亡羊补牢 —— 据说村医疗服务点的来访人员登记姜雪琴只做到了 7 月份，至于临期或者过期药品，这就需要她回去想办法如大海捞针般地寻找并处理了。
　　低保评议的资料制作起来倒不算难，无非是评议通过的总结报告和公示花名册。除了身份证数字录入有点麻烦之外，其他都是可以通过复制粘贴解决的小问题。姜宜仅花了半个小时就弄好了资料，正拿给程长清审核时，就看见村支书接完电话后一脸无语地划掉了花名册里的某个名字。
　　“这家投票超过三分之二了。” 姜宜说道。
　　程长清说道：“程所回去的途中便接到了举报电话，说是这一家今年在乡镇上进行了装修。”
　　“花费了多少？”
　　“大概二十来万吧。” 程长清摇了摇头。
　　姜宜一时无言以对。
　　程长清没好气地说：“你瞧瞧，这就是低保需要公示评议的原因了，不然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为何一开始没人提出来呢？” 既然有人给程天荣打举报电话，那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实的。姜宜觉得村民代表们有些 “欺软怕硬” 和 “两面三刀” 了。程长满整天打牌的事情，村民代表们就敢当场站出来表示不同意，而某个人花大价钱搞装修的事，就只敢在背后举报，还不好确定是不是村民代表举报的，说不定是其他村民在听说评议结果后，悄悄打电话给程天荣的。
　　程长清瞥了她两眼，似乎觉得姜宜的问题颇为有趣：“先不说关系的亲疏远近，程长满自己身体不好，他老婆还有尿毒症，就这种情况他还敢出去打牌，谁能看得下去这样的懒人？那一家能花二十几万装修，显然挣钱能力很强。这种人给他几个月低保救急，过段时间可能就东山再起了。给他家低保肯定不符合低保评议标准，但其他人也不会为了国家的钱去得罪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姜宜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极为精彩：“您也这么认为？”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程长清轻轻弹了弹手指，反问道。
　　姜宜回想起整个低保评议的过程，从一开始程天荣就反客为主，取代了程长清的主导权。程长清除了在熊道维二儿媳妇的事情上多说了两句之外，自始至终就像一个主持低保评议的工具人，他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个人看法。
　　“有时候呢，做事儿就和吃扣肉一样，装得傻才吃得饱，心里有数。” 程长清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又似藏着无尽的智慧与狡黠。他笑呵呵地看着姜宜，说道：“拿出去公示吧。”
　　就如同年轻人常常认为老年人的经验已经过时一般，在她的眼中，程长清的种种行为仍旧属于 “看人下菜碟”。在她看来，前面的那些话不过是擦脂抹粉、装点门面的粉饰型 “脸部装修工程”，根本不值得花费时间去领会老支书话语中的朴素思想。当然，她还是得学习一下对方这般面不改色、文过饰非的厚脸皮，毕竟她现在确实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让她拒绝姜雪琴都有点困难。
　　午饭是在程燕的娘家享用的。老太太住得并不远，却极少到村级服务中心去溜达，所以也未曾见过姜宜。等到程燕带着姜宜回家蹭饭时，老太太一看到姜宜，顿时惊呆了，冒出这么一句话：“燕儿，她也跟冯三嫂子一样吗？”
　　冯三嫂子是村里的老低保户，面色黑黄，瘦骨嶙峋，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十多年来，她从乳腺癌发展到直肠癌，接着又是肝癌扩散至肺部，前几天据说骨头上也出现了问题，堪称是癌症开会。村里人没一个不说她命苦的，没一个不说她命硬的，年年有人给她批命活不到过年，年年大年初一冯三嫂子都拄着拐棍病恹恹的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乐颠颠的逢人自夸又活过了一年。
　　老太太嗓门大，程燕没来得及介绍就被自己母亲这句话给硬生生呛住了：“妈，年轻人以瘦为美，您胡说些什么呢？！”
　　尽管如此，老太太依旧满心的疑惑和满心的可怜，可怜这个年轻人从小吃不饱饭（不然为啥这么瘦又这么矮呢），可怜这个年轻人背井离乡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上班，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过意不去，等吃饭的时候，汤勺在锅里一捞，一整根带肉的大筒骨就放进了姜宜碗里：“啊，主任，多吃点，多吃点，你看你这瘦的。”
　　姜宜纵有百般解释，也被老太太这操作震撼住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更多的排骨也进了她碗里，老太太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你看看我们燕儿，就是要多吃肉，哪怕有点三病两痛的，胖子也比瘦子更扛病。”
　　老太太的好意姜宜心领了，她爱吃筒骨和排骨，但这顿几乎是酷刑了 —— 老太太炖汤不放盐，也不放姜蒜，甚至没用料酒去腥，这个味道真的叫人头疼。她到了乡政府社保大厅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自己喉咙里翻起来的猪肉腥臊味。
　　路过场镇的时候，姜宜还看到了刘小珍，她换了一套衣衫，无精打采地走进了一家百货店。姜宜站定，看她穿了一双新的拖鞋出来，又走进了另一家农资店，和店主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白菜籽和油菜籽。
　　姜宜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黄萍和两个工作人员依旧在柜台前闲聊打发时间，姜宜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商量几点钟下班 —— 程天荣下午和分管领导去市里开会了，主要领导这几天公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日子着实逍遥 —— 即使看到了姜宜，他们也并不避讳，甚至邀请她一同回市区转转。
　　姜宜把低保评议的相关资料拿给黄萍，只要姜宜这边数据没问题，黄萍就决定三点半下班，她已经找到了回市里的顺风车。姜宜看得出来，她也是做低保工作的一把好手，工作熟练，核对认真，对姜宜含糊其词的描述不做任何针对性的评价，她只是微笑着筛出来她认为需要退回和补充资料的申请户，交回给姜宜：“其他把最新的户口增减页补上就行了，这本不用拿来了。”
　　被单独抽出来的正好是刘小珍。
　　姜宜往后退了一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村里面已经评议通过了。”
　　黄萍好笑地说：“程所上午已经说了，刘小珍的不行。”
　　姜宜并没有笑，她紧紧盯着黄萍，说道：“村里面评议通过了，我按规定交过来。如果乡政府审核不通过，可以给我们下个批复。但我不能啥都没有就这么拿回去，这说不过去。”
　　话音刚落，社保所的大门骤然被一股蛮力推开，紧跟着刺鼻的农药气息汹涌而来。
　　姜宜和黄萍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只见刘小珍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大号玻璃瓶子，瓶口敞开着，木呆呆地走进来。
　　姜宜眼睛猛地眯了起来，黄萍脸色也一下子难看起来，示意其他几个人去楼上找综治办主任。
　　姜宜赶紧迎了出去，她的声音紧绷，语气也不禁严厉起来：“刘小珍，你来这儿做什么？”
　　看见姜宜，刘小珍脸上那股空洞而绝望的神色没有褪去，反而更加凄楚，她甚至讨好一般的对姜宜笑了笑：“主任，你在这儿啊。”
　　“嗯，我来交低保材料，今天上午评议通过的都交了过来。” 姜宜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住镇定。
　　刘小珍混沌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转瞬黯淡：“我的不行了是不是？”
　　“谁给你说不行的？” 姜宜生硬地说：“政府资料都还没有审核，是哪些长嘴多舌的乱说？”
　　刘小珍没有表情地摇了摇头，她小小声地说：“上午你和公社的领导说话，我听见了。”
　　姜宜那试图压制一切的气势瞬间瓦解，她只感觉到一股寒冷的、苦涩的气息包裹住了自己，眼前的一切清澈到触手可及，可走出第一步才发现自己大冬天掉进了冰窟窿里，连骨髓和热血都跟着冻住了。
　　“我评不上低保，我活不下去了。”
　　刘小珍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她的声音姜宜听不出任何东西，刘小珍的身体里似乎盘踞着能吸走一切热量的东西，无论是情绪还是感情，她的声音里什么都没有。
　　黄萍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一样，走出来站在刘小珍身边，温柔且坚定地劝解道：“评不上低保死不了人！这个季度没评上，不还有四季度吗？我还没见过共产党管的天下能把人饿死的！”
　　刘小珍摇了摇头，举起了手里的瓶子：“姜主任，我谢谢你，你是唯一一个还专门过来帮我说人情的。”
　　姜宜和黄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姜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刘小珍紧握农药瓶的手腕。刘小珍挣扎着，黄萍飞扑上来直接抱住了刘小珍，从另一侧试图掰开刘小珍的手指。
　　姜宜趁机再次伸手，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瓶子的一端。刘小珍用力拉扯，瓶子在两人之间摇晃。姜宜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黄萍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刘小珍的胳膊，用力往后拉。刘小珍一个踉跄，手中的瓶子松了一些。姜宜顺势猛地一夺，终于将敌敌畏瓶子抢到了手中，她毫不犹豫地将瓶子狠狠摔在地上。
　　“砰” 的一声，玻璃碎片四溅，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刘小珍瘫坐在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