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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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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才不是没有秘密的小护士,他是个同性恋。
无论是医院里那些爱八卦的同事,还是他的合租室友阿圭罗,里奥从未打算坦白。
他知道这样的秘密意味着什么。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小巷,秘密像货币一样流通,稍有不慎,便能成为他人交换利益的筹码。
秘密是这样的东西:它们喜欢从裂缝中爬出来,尤其是在夜晚。
周四的夜晚,里奥脱下白色制服,换上一件浅灰色的毛衣,一条黑色长裤,简单低调得让人很难注意。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那里的尽头是一扇看似普通的木门。
这家酒吧挂着一个用旧的探戈招牌,名字叫“阿尔玛”,在西班牙语中是“灵魂”的意思。
酒吧老板是一位定居阿根廷多年的意大利人,他知道如何在这个敏感的社会中提供一点喘息之地。
这里聚集着一群隐秘的客人,裁缝、演员、画家,甚至偶尔也会有一些外国水手。
酒吧里弥漫着低沉的探戈音乐,空气中混杂着烟草与酒精的味道。
这里没有直白的暗示,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这是隐秘同性恋圈子里的“中立地带”,一个只要你谨慎,就能暂时卸下伪装的地方。
里奥推开酒吧的门,有人朝他点头,有人只是抬眼瞥了一下。
一个大胆的年轻男人靠了过来,试图和他搭话,甚至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里奥没有回应,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吧台。
他并不是来寻找一段邂逅,他只是想在一个不会被审视的地方,短暂地逃离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
吸引他目光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男人穿着看似随意却细节讲究的深色衬衫,正低头在一本小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他的侧脸线条分明,微卷的头发看起来带着些许慵懒。
但真正让里奥停下目光的,是男人放在桌上的相机,和某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你拍照?”里奥下意识问了一句,端着酒杯走近。
男人抬起头,笑了笑,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算是吧,不过不专业,只是兴趣。”
他的西班牙语带着一丝微妙的异国腔调,那种尾音稍稍拖长的语气,让里奥一瞬间联想起一个名字——约瑟夫。
“你的口音……”里奥脱口而出,但话到一半又忍住了,他不想显得太冒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德国口音,”男人毫不在意地接了下去,还故意低笑了一声,像是看穿了里奥的迟疑,“我知道,这很容易引人注意。”
他递出了手:“威廉。”
里奥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了握他的手:“里奥。”
两人随意聊了起来。
威廉的谈吐显得轻松自然,像是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对里奥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
他会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里奥喜欢什么音乐,或者平时的兴趣爱好,却绝不深入。
“你的工作是什么?”威廉问。
“护士。”里奥答,目光扫过对方的相机,“你的相机挺特别的,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爱好者用的。”
“哦,这台是我一个朋友留给我的。”威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把相机从桌上拿起来,“他以前是摄影师,很喜欢拍人像。他说,镜头能记录人的灵魂。”
里奥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个德国人。”威廉继续道,像是不经意地瞥了里奥一眼,“我们有一阵子一起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后来他搬走了。”
“他叫什么名字?”里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语速却慢了半拍。
威廉似乎没有察觉,低头拨弄着相机的镜头盖:“约瑟夫。”
这个名字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里奥平静的湖面,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异色的眼睛,那些藏在树林中的拥抱,那封未寄出的信……
“你认识他?”威廉适时抬起头,“你看起来有点震惊。”
“我……我们以前是朋友。”
里奥迅速低下头喝了一口酒,掩饰脸上的复杂情绪。
他不想暴露太多,那段回忆对他来说,既温暖又痛苦,而这个陌生男人的出现,让他无所适从。
“是吗?真是巧。”
威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似乎并无多问的打算,但他的目光却停留在里奥身上片刻,像是在细细观察他的每一个反应。
在医院那种地方,流言总是比药单更快传播。虽然没人问过,但里奥并不觉得自己能完全隐藏。
他太特别了——年轻,面容干净,不抽烟也不喝烈酒,总是笑得有些腼腆,而且还是个男护士。
在阿根廷,男护士本就少之又少,更别提像他这样安静又瘦弱的存在了。
刚进医院时,他就感受到了那种异样的目光。
有人带着好奇,有人满是轻视,还有人试图用玩笑掩饰内心的偏见。
“男人当护士,不觉得奇怪吗?护士可是女人的工作。”
“你这么瘦,能抱得动病人吗?”
后来,流言变得更加直接。
“听说他还是单身……你说,会不会是个……”
“谁知道呢?男护士嘛,总有点问题。”
里奥从不反驳,他明白争辩只会让人抓住不放,甚至引来更大的恶意。
久而久之,他学会了用沉默应对一切,他的这些特质在某些人眼里显得“异于常人”,而“异样”本身,就足够让人警惕。
他见过某位医生被撞见是“那种人”后迅速辞职的场景。
但里奥从不觉得羞耻,他不是没有爱过,只是那些回忆短暂而模糊,如同雨后薄雾般轻易散去。
他的思绪被带回了几年前。
里奥有过一段关系,和一位来自德国的犹太青年。
约瑟夫有一双异色的眼睛,总是闪着光芒。
他们是在一场文学沙龙上认识的,那时候的里奥还没有进入护理学校,而约瑟夫已经是个小有成就的摄影师。
那次沙龙,约瑟夫是唯一主动跟他说话的人。
“你怎么看鲁尔福的那篇文章?”约瑟夫随意地坐在里奥身边。
里奥当时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对诗歌感兴趣的外行,而对方却显得那么自信,像是舞台的主角。
后来他们熟悉起来,约瑟夫总是出现在他踢球的场边,吹着口哨喊他的名字:“再快点,里奥!别让对面的后卫看轻你!”
里奥的足球天赋远胜于普通人,比阿圭罗还要好。
约瑟夫总说,如果里奥愿意走职业道路,就会成为下一个偶像。
但里奥每次都摇头笑笑:“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靠兴趣吃饭。”
他们的接触并不刻意,也从未完全隐藏。约瑟夫偶尔会送里奥回家,在街角停下时,轻轻拍他的肩膀,说:“下次别那么害羞。”
有时,他们会借助足球场的喧嚣,偷偷拥抱一瞬,然后迅速分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会在傍晚骑着自行车去河边散步,谈论诗歌和政治。
里奥总会偷偷地羡慕约瑟夫的聪明才智,以及他对未来的坚定信念。
青年还会在里奥下班后带他去城郊的树林,说那里是他们唯一的“自由地”。
远离城市的喧嚣,隐秘而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他们常常在那里躺下,看着头顶的天空变成橘红色,然后暗下去。
约瑟夫喜欢谈论未来,他想去拍摄战地新闻,想记录这个世界上不被看到的一切。而里奥只是听着,用手指拨弄草叶,假装自己也有那样的雄心壮志。
那些午后,他们躺在草地上亲吻,在夕阳西下时拥抱。
但美好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
约瑟夫离开的那天,里奥并不知情。
他是第二天去约瑟夫的公寓时,才发现房间已经空了,只剩一封没有寄出的信被遗落在书桌上。
信中说,约瑟夫和家人不得不离开,大屠杀的阴影已经逼近了布市犹太社区,他们必须逃离,即使这意味着割舍所有。
从那以后,里奥再也没有收到约瑟夫的消息。
但每次他在医院遇到那位同样说着德国口音西语的“麻烦先生”时,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回忆。
他知道不应该这么想,但看到901那双和约瑟夫相似的眼睛,说话时同样将“r”发得格外滚动,每个词语的尾音都不愿意放松,他会联想到旧日的爱人,这种想法令他羞耻,也让他困惑。
“昨晚去哪儿了?”男人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把里奥从思绪里拉回到现实。
里奥低头检查药瓶,不愿与他对视。
“没去哪儿,只是回家了。”
男人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目光沉沉,像是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他轻哼了一声,仿佛并不打算深究,却也没有移开目光。
“真有意思,从早上到现在,你连个正眼都不敢看我,是怕我看出来什么?”
“该做例行检查了,先生。”
检查?他一点都不想配合了,对于一个无视自己的小护士。
“不用了,浪费时间。”
里奥咬了咬牙,他已经习惯了男人的冷漠,但今天似乎特别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文件放到一旁,走到男人面前,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这不是浪费时间,是例行程序。先生,我想您明白。”
“托马斯。”男人突然打断了他,语气略显强硬,“我叫托马斯。别再叫我‘先生’了,尤其是那个‘Mr. T’,听起来像个滑稽剧里的角色。”
里奥愣了一下,点点头:“好的,托马斯先生。”
“好什么?有什么可好的,我又明白什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实验体,需要按规矩让你们来戳一戳,看看死了没有?”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里奥身上,而是游离到了某种回忆中去,他半张着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针对您个人,而是所有病人都会进行的检查。”
“是吗?”托马斯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敲,声音清脆得有些刺耳,“那你为什么显得这么急?你这么着急,是不是怕我突然死在这张椅子上?”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的意思是什么?觉得你能命令我?”
里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被激怒。
他将文件放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劝说,而不是命令。
“托马斯先生,我知道您可能对医院有些不满,但这些检查是为了——”
“别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教我。”男人再次打断他,语气像钢针一样尖锐,“我不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不管说得多好听,最后都不过是在用一种更优雅的方式施压而已。”
“那您告诉我,您要怎么样才愿意配合?”
托马斯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看着他:“你觉得你有资格问这种问题?”
“我觉得我有,这是我的工作,我会完成它,不管您配不配合。”
男人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值得玩味的小玩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对峙,谁都没有先退一步。
“你很有趣。”托马斯终于开口,嘴角的笑意变得危险起来,“你知道你让我想起谁吗?那些过去喜欢跟我讲规矩的人。”
“那他们成功了吗?”
托马斯愣了一下,笑容微微一僵:“也许吧。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失败了。”
“那我可以试试,如果您觉得不配合能证明什么,那您尽管继续。但这检查,您得做完。您今天可以耽搁十分钟,也可以耽搁十个小时,最终,我们都会坐在这里,直到完成为止。”
托马斯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带着一种介于嘲弄和思索之间的神情。
半晌,他才推动轮椅,愿意离开病房,动作缓慢又带着刻意的倨傲。
“你真讨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