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臭万年》何德而妄称孤

4、没点眼睛的泥人

　　商中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不是为己而是为至亲，甚至显得有一些令人意动的高尚。…稚子安有记忆，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

　　他已经十五岁了，不仅是家里最大的小辈，也是村里最大的小辈。他对议亲很抵触，非常抵触，媒人几番上门，都被他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关上门，才表现出极端的烦躁。他也不想出门上学，在重点是吃饱饭的地方，倒也没人逼他这个。

　　中碧很勤快，为商妇分担了很多家务，也承担了作为长子的责任，时刻挂心妹妹————只包括二妹，不包括三妹。

　　他一直不喜欢这个三妹。

　　中碧虽然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仍然出于某种害怕旧事重提的态度对她有着一点提防或者后怕的情绪。比如当他发现文遗在细心地捏造泥人的两条腿时，他一向在人前轻盈的带笑的眼睛会瞥向别处，瞥向泥人没有五官的脸。

　　又比如在他熟练地拧断鸭子的脖子时，文遗说：“好精准。”

　　中碧一阵作呕。

　　这个三妹很阴森。

　　他不想聊这个话题，尽力扯出一个笑容，僵硬地展现出哥哥对幺妹的关心：“文遗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干的事？”

　　文遗没有弯腰，低目看着他手中的鸭子：“哥哥，下一次我也想试。…听说爹要回来？”

　　中碧愣了一下，少见地冷哼一声：“他回来做什么。”

　　这么多年了无踪迹，对母子三人不闻不问，还有什么脸面回来。他离开的时候，人寿才那么小啊！他怎么忍心，枉为人父！

　　“文遗不要害怕，就当是远方表叔来走亲戚。”

　　“远方表叔”没几日就到了。

　　他酗酒、浑噩，须发皆乱，眉宇间依旧能隐隐看出和兄妹俩相似的轮廓。中碧更觉得反感了，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莫非自己也要变成这样？

　　爹想捏捏中碧的脸，人寿很快把哥哥扯到身后，充满敌意地瞪着他，但他的手还是和中碧年青的脸庞接触了一瞬间，留下一道污痕。

　　爹笑了：“嘿嘿，儿啊，好俊逸哦。”

　　中碧忍不住冲出家门，打上井水冲洗，一直洗到皮肤发红。太恶心了。人寿以外，这宛如盐矿缝里开出兰花一般奇迹的容貌，是他的第二个骄傲。

　　他双手撑在水井边缘，稍微平静了一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好像一直在失态。然后他发现，水面中倒映出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脸。

　　“文遗！”他翻过身，险些打滑，“你…在这里做什么？”

　　“娘虽然对他冷淡，但没有赶走爹的意思。”中碧最近的注意力都在三妹奇怪的举动上，文遗也没有把商妇暗地里频频找村长、联系人手的行为告诉他，“爹不是仅仅来探望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呢？”

　　中碧想到娘行商攒下的积蓄。养大三个孩子已经不易，现在存着的都是心血，是娘一点一点省吃俭用扣下来的。难道他挥霍完了钱，还要来抢。抢去做什么？他酗酒，恐怕已经赌博。赌博，恐怕一定做了更龌龊的勾当。

　　文遗一直没有靠近水井，她蹲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本就涟漪朵朵的水面，就这么一蹲一起的功夫，膝盖也会咔咔作响，像野狼在啃食孩子的头骨。中碧艰难地回头望，望到自己精致的桃花人面与爹扭曲得愈发相似。

　　“我不知道太多以前的事情，没有办法预测更多，知道的姐姐会更担心吧…她连饭都吃不下。”

　　人寿还在长身体。吃不饱饭怎么行呢。

　　“嗯…这么说会太过分吗？长辈对孩子的影响还是挺大的，耳濡目染嘛。”

　　人寿万一变成和他一样的…

　　文遗笑了笑，她只是在和兄长拉家常，这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呢。

　　“我只是说一说而已。相信哥哥也不会在意吧，只是说说而没有做过的事情，又有谁会在意呢？”

　　只是说说而没有做过的事情，又有谁会在意呢？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和只是说说何异呢？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

　　一瞬极其轻微的“咕咚”声，昭示着那颗小石子落到井底。至于这颗石头是在窒息中被繁多的、迷蒙的水草纠缠瓦解，还是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沉入泥沙，站在井边是看不清的。站在井边只能看见在这个村子里随处可见的一丛丛水仙花。

　　中碧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有些呆滞失焦的表情像文遗手中的泥人。

　　醉眼一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