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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摇曳着腥臭的油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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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载春秋是花败八次。
花去花再开,春去春回来。
模糊的记忆在哪一刻开始生动,梦境一般未曾清晰的呢喃从哪一天开始变成可供揣度的话语。在那一瞬间忽然慢下来的流年,是人生起笔处。
“走呀。说好的,我们去小河边。”
她的名字是应道。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不多,她和文遗玩得最好。应道眉心有浑然天成的一点红痣,直觉很准,若要刻意扮观音,能有七分神似。
现在在月明星稀的夜里,她单脚踩在垒起来的砖瓦上,把身体探进窗里悄声叫文遗出门。
文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抬头压着声音在她耳边咕哝:“天黑,门被娘上了闩!”
“不要紧,我抓住你,你跳到窗台上,我把你拉过来。”应道显得很胸有成竹,“快来!我们天亮前就回来,商姨不会发现。”
文遗小小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她的臂膀:“你一定要抓稳,我跳不高。”
“放心放心。”
她盯着地面往上一跳,还差一点。
“再来一次,这次你一跳我就开始拉。”
文遗闭上眼睛,卯足劲蹬腿,应道随即拼命把她往外扯。两人成功摔出窗外。
应道一骨碌爬起来,拍拍白衫子上沾的草汁,拉着文遗向林子里的小河边跑。还好那衫子被洗得发灰,因而再脏一些也看不出来。
河边已经站了三个人。
挨在一起站的两个是人寿和中碧,文遗分走母亲的关注让他们觉得不爽,但是到底村里就这么几口人。还有一个叫席鱼肠的男孩,他家是有佃户的富农,没什么文化,据说娘怀他时很爱吃鱼肚子里的内脏。大家都很相信,只有他家经得起常常这样吃。
鱼肠建议围成一个圈落座。他清清嗓子,掏出一块色泽鲜亮的缎面手帕,在月光下映出一点星子似的反光。
“我爹去镇上时带回来的!”他很自豪,“那里的人用手帕做游戏,我教你们。”
人寿和中碧都是大孩子了,但他们依旧听得很认真。小孩子是人,大孩子也是人,很多人喜欢玩游戏。
“你们看,我穿了黄色的,人寿是红色的,中碧是粉色的,应道是白色的,文遗是紫色的。我先绕着你们跑,我把手帕扔到谁后面,我就大喊一声谁的颜色,他就得捡起手帕来追我!我先一步坐到原先的位置上就是我赢了,他得在圈子中间蹲起三次,才能继续。”
五个人都同意,应道把鱼肠带来的五个小油灯点上,每个人面前都分一盏。小油灯带来的暖意有限,人寿打了个激灵,揶揄方站起身的鱼肠:“这是什么油?好腥,不会是鱼油吧。”
鱼肠跑起来朝她呲牙,表示他要以眼还眼:“红色!”
“我才不怕你。”人寿很迅捷地翻身,抓起手帕追他,中碧转过身去看情况。她很快抓到了,鱼肠不服气地蹲起三次。
因为输了,接下来还是鱼肠扔。他想赢,所以扔给文遗:“紫色!”
结果不出所料,文遗站到众人中间开始蹲起。她咬着牙,每一次弯曲膝盖都有些使不上力:“简直是胜之不武,敢不敢和我比点别的?”
下一轮,文遗扔给应道。
后者颇有些不忍追赶,故意放慢脚步等她落座。
“文遗在走路吗?”应道在文遗愤愤不平的目光中冲她做了个鬼脸。
鱼肠捂着肚子大笑,人寿也在中碧旁边东倒西歪,中碧牵着嘴角抿出一点笑意。
“都不许笑!人无完人。应道装病说头痛啦、肩膀酸啦逃避农活看小书时我可没拆穿。我也没笑鱼肠赶着赶着羊真把羊赶跑了!”文遗反唇相讥。
微风过林,树叶在众人欢笑声的背面沙沙作响,油灯的信子炸了一瞬,火光跳得老高又一闪而灭。
“啊,怎么突然更冷了!下一轮什么时候开始?”
鱼肠催她,但应道若有所思。
她的视线在文遗双膝之间游移,眉弓渐渐下沉。她周身环绕的一缕天光,白衣和月色形成一种微妙的朦胧,在尽力遮盖这个夜晚的原貌。
“跑不快…病…”
她摸着额头的红痣,用她标志一般洞察性的、窥探性的、极富穿透力的语气询问。
“你的膝盖就像落了病根一样…”
“文遗,生过什么病吗?”
没有人看见中碧的脸色,因为他的脸色已经和月光融为一体。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抠住泥土,甲缝内尽是黄渍。
…
中碧轻轻笑了,他说:
“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