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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吵不闹的瓦罐汤 ...

  •   幼有婴儿塔,老有瓦罐坟。

      这里没有一砖一砖搭建的土包,由自己的男儿送别,也称得上老有所归。

      黝黑的瓦罐,挂着一个配套的汤匙,没有裂痕,只有碗缘有些许粗糙。盛着大半碗澄清的甜酒,甜酒里飘着水仙花瓣。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人,静悄悄的,中碧把它端给爹。

      爹问他:“是百合瓣吧?”

      “嗯。”

      爹丝毫不疑,还是嘿嘿一笑,没有用汤匙,端起瓦罐狠狠闷了一口。

      “儿啊,有点太甜!”

      中碧看见他喉结上下滚过,不禁放松不少。他到底第一回干事,下定决心,手尚生疏。于是右手把衣领扯松一点,仿佛束得太紧喘不过气一般:“下次…我会少放一点糖。”

      他看见家禽误食水仙以后痉挛而死。换成人,需要更大的用量。所以他把茎叶与根细细地捣碎取汁混在酒里,又把与百合瓣长得极其相似的水仙花瓣浸于其中。

      水仙花的味道和青草应该类似吧?中碧一样都没尝过,他舀了好几勺糖去压味,这是平时舍不得的。

      “天寒要喝热酒。”爹说,“下一次,记得再煮得滚一些。你两个妹子呢?你娘呢?为什么把你三妹子抱回来,你可知道吗?”

      “妹妹在应道家一起看小画,她很聪明,兴许还能识几个字。三…文遗说娘带她赶集。”中碧沉吟了几息,不是在想为什么抱回文遗,而是在想人寿和那个像观音的女孩子一起玩,不会看的是什么禅画吧?不会要入什么空门吧?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也许,娘受了什么感应吧。我不是很清楚这些。”

      “感应?”爹对此嗤之以鼻,他想反驳,但中碧在他面前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所以把话咽下了,“也许吧。”

      爹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又闷了一口酒,感到胃里一阵酸麻,躁动着往窗外望,别过头、脖子和头颅以一个扭曲的造型存在着:“今天,不是年头,不是节。今天,赶集吗?”

      中碧想不清楚,他劝爹再进一口酒。

      爹可能有些醉了,他捂着腹部:“啊…啊呀…肚子疼。”

      中碧咬了牙,把袖子翻起,从凳子上弹起来,发出吱呀一声响动。他有些发抖,很坚决地拿起瓦罐和汤匙,一口一口往爹嘴里送。

      “再喝一口吧…再喝一口吧…喝完吧?好不好啊…爹!…”

      中碧一边说,眼睛里一边滚出泪珠,一颗一颗打在商父的脸上。商父想挣扎,但抽搐让他使不上力量,只好拧着身体不断喝瓦罐汤。

      后来他也不拧身体了,他的手狂乱地抽动着,抹去中碧脸上的泪痕。

      “额…儿啊…不要哭。你比我勇敢。”

      商父甫一说完这话,立刻团成一团滚到地上去,再也连不出完整的句子,不断地呕出黏腻恶心的浆糊。中碧看他这样子,并不逃,扔了手里的东西,双手环抱着自己蹲下身。

      爹。

      你的确是懦夫。是抛家弃子的懦夫。中碧想。

      他原本想大哭,但是喉咙里堵着东西,中碧做不到放声大哭,只能一滴一滴挤出泪来。他甚至也有些想呕了,有些恨自己没有再备一碗汤。如果那样,他就能和爹一样呕得痛痛快快的,而不是在这里被无尽的空虚包围。

      他很想人寿,很想被人寿抱一抱。或者娘。他是个好孩子,他帮着娘撑起半边家。从很久以前开始,娘就不再哄他了,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很省心。…其实在爹走以前,爹是有一点亲情在他身上的,爹用筷子沾一点浑浊的酒水喂他,他呛得直咳。

      他在那浆糊中,隐隐约约观望出自己的倒影,像水仙花在临水自照。

      可能是幻觉吧。中碧觉得自己的脸和蜡一样凝固了,他引以为傲的细腻、光滑到像蛇腹一样的肌肤,此时也和蛇腹一样阴冷僵直。他不停地抠着指甲,把泛着水光的指甲盖抠得坑洼得七零八落,像皮屑一样落在空气里无声地飘远,指甲边缘的肉咂摸出血滴。

      灵光一闪,鬼灯一线,中碧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砸中。

      水仙花瓣和百合花瓣长得确实很像,但一个极薄而韧,一个依品种有或清脆或软糯的口感,照理应该不一样才是。照理应该一入口咀嚼就能尝出不对才是。

      “为什么,呢?”

      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自己既沙哑又尖细的奇怪嗓音,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对着空屋发问。他的问题掉在半空,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唯一能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倒在自己儿子的身边。简直是一种无声的另类的陪伴,像大山一样压在中碧的心上,让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更加强烈、更加清晰。

      父子一个张牙舞爪,一个安静到像死了一样。最终是张牙舞爪的那个死了,安静的那个摇摇欲坠地起来,把瓦罐的碎片收拾好拢在夜壶底,把呕吐物和留香的汤汁一并擦净。世界就是这么客观,对与错在抹布下被消磨。

      屋子和原来一样干爽。

      中碧做完这些以后,用衣袖把泪水捂干。这是无用功,他一滴一滴的眼泪早就挤完了,留在脸上的泪河早就晾干了。他想掏出一方手帕,可是衣襟全都是汗与泪,已经没必要了。

      他瘫坐在凳子上,这次吱呀声拉得更加长。一声叠着一声,像公鸡叫晓,原来门也大开了。中碧还没来得及掩盖他父亲的躯体,他缓慢地回过头,迎着夕阳,看见商妇和村长,以及七八个壮实的庄稼人。

      嗯?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今天的落日很大很红,像桃子那么大,熟透的樱桃那么红。中碧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的面容流露出一种混合着疑惑、惊讶、疲惫和轻松的复杂情绪,最终才渐渐转化为胆寒。这恐怕是独属于绝望之前的迟钝吧。很难分辨是中碧的身体更冷还是倒在地上的尸体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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