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里的接驳人》时与枫

7、东园街十三号院子

　　胡玉霞跟许光强住的出租房位于福新南的东园街十三号大院，这里位于城中村的中央，附近住的大多都是外来的打工人，大片的三层小楼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从窗口伸出的晾衣杆和防盗网将本就不大的天空分割成网眼大小的空档，冬日里底下的人想晒到整片太阳都成了奢侈。当然这对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影响不大，因为他们平时并没有太多机会来享受这种时光，对他们来说生活除了奔波就是劳碌，披星戴月，不得闲暇，吃饭睡觉都得匆匆忙忙，晒太阳这种事太过遥远。
　　十三号大院中央有个不到十来平的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口压水井，每逢早晚，院子里的人们都会围在这里或是洗漱或是闲聊，这里也成了大院人们的休闲场所。天已经全暗了下来，漆黑的院子中只有角落的两束微光若隐若现，很快其中一束微光往下落散开去，在漆黑的夜里形成一串光亮后掉落到地上四分五裂开来，顷刻之间便渐渐黯淡下去，与黑夜融为一体。许光强连抽了数根烟，不知不觉中一盒烟已经见底了，坐在他旁边的罗春翔吐了一口烟，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了过去：“老哥想开点儿，只要多跑跑肯定能找到合适的活儿干，大活人还能就这样饿死，再不济你也租辆车跑跑，多少能挣点儿。”眼前的人虽看不清模样，但还是可以依稀瞅见他的身形，高大结实的阴影与许光强形成鲜明的对比，略带沙哑的嗓音里突显出西北汉子的豪放和豁达。罗春翔住在许光强的隔壁，年龄还不到四十，却已经出来打拼了近二十年，在十三号院算是最老的一批租客了，他平时在外以跑网约车为生，老婆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七年前老婆生了孩子之后便回了老家，之后罗春翔就把以前的房子退了租换到现在这个十三号大院里不足八平的隔间，这个隔间小的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架，但这对罗春翔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他的需求很简单，只有两条：便宜和能睡觉。有时候晚上跑得远了甚至就直接在车里对付一晚，醒了再继续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房子能睡个觉就行了，要多大有啥用？
　　许光强没有接他话，反问道：“今天不跑车了？
　　“跑啊，不跑钱从哪儿来？”罗春翔弹了弹烟灰继续说：“车在那边停车场充电，离着近，回来歇会儿，过会儿再去跑。”
　　“你们这来钱块，这么个跑法一天挣的不孬啊。”
　　“嗨，挣点辛苦钱，一天跑十几个小时，才勉强够糊口，要不哪个愿意这么跑，钱都被黑心的平台跟公司赚去了······”
　　“嘭咚”一声院子的铁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正装手拎公文包的年轻男子满脸疲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哟，大律师回来拉。”年轻男子猛然一惊，眼睛扫向角落，仿佛没想到这个点还会有人呆在院子里。这个年轻男子叫肖齐文，一年到头都是西装革履光可鉴人，他的打扮与十三号院子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不认识他的还以为他是哪儿的销售大佬，但其实他只是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律师。肖齐文原先就读于某知名政法大学，后来又在该校继续深造，几年前硕士毕业后就来这里一家律所当了实习律师，那时候的肖齐文意气风发，在他的计划里准备苦熬三年积累经验和人脉，到第四年逐渐入门，到第五年正式入行。想象虽然美好，但现实是骨感的，工作的前几年加班熬夜是常态，写诉状、打电话、端茶倒水等琐碎的事务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与之相回报的是律所给他开出了每月两千三的“高薪”，在这个城市里这点钱堪比乞讨，连生活都难以为继，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早就跑路了，但肖齐文不一样，他硬生生坚持了两年多。他是从一个小山村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在他的认知里这些苦都是成长道路上所必须经历的，离家前父亲的那句叮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已经变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这句话在他的学生生涯已经无数次被证明，因此他深信不疑，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有时候在社会上并不适用，吃苦并不是成功的必要条件，如果吃苦有大用，那么这个世界上遍地都是成功人士。到了第三年，肖齐文离职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熬不住吃不了苦了，而是因为房租涨了，他剩下的收入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一日三餐了，他必须要首先填饱肚子后才能再谈入不入行。但他不想离开这个行业，不想就这么认输，他希望在这个行业里坚持他的理想，为天下不平之事找个公道，为所有弱势群体求个公平，他决定赌一把。他辞了律所的工作，选择出来单干，他借遍了周围的亲朋好友，凑了两万多元的现金，正式成为了一名独立律师。就在他鼓足干劲觉得终于可以大干一场的时候，现实又给他下了一场大雨，这场大雨连下了七个月，整整七个月肖齐文没有接到任何一个单子，无论他打了多少电话，扫了多少楼，但始终没有回应，看着借来的钱越来越少，走投无路的他只能在社交软件的个人账号上打出了“法务咨询9.9元，24小时有效”的介绍，直到他成为独立律师第九个月的时候，他挣到的咨询费才刚过一百，他快绝望了，就在他挣扎着犹豫着是否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老大娘找到了他，希望得到他的帮助。这位老大娘的儿子卷入到一场纠纷之中，老俩口手足无措没有什么办法，这才想到求助律师，肖齐文大致了解了案情之后不光给老大娘做了案情分析，还做了心理建设，让她放宽心，就在后面谈到酬劳的时候，老大娘沉默了，她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但她没有钱。肖齐文也沉默了，他希望帮助这些人，但他也希望能挣点钱，毕竟他也要吃饭。短暂的沉默之后，老大娘陡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直跪到肖齐文面前，一直重复着“我没有钱，求你帮帮我”“你们律师都是大好人”。肖齐文的内心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一面是他想帮助比他更弱势的群体，寻求公平正义，一面是他自身的生存问题，短暂的心理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前者，因为他始终坚信人活在世上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愿意为了这些事做出一定的牺牲。宣判的时候这件案子败诉了，肖齐文虽然有些失落，但他并没有灰心，他还是想安慰老大娘不要放弃，还未等他把话说出口，老大娘的对象先开口了：“我早就说过找不花钱的肯定弄不好，他肯定觉得我们没钱就没好好给我们弄，现在这些律师坏的很······”这些话像子弹一样打在肖齐文的心脏上，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他饿着肚子为这件案子东奔西走和熬夜整理材料的场景在一瞬间涌上脑海，他顿时觉得所做的这些都像个笑话，他想拉住这老俩口理论一番，但终究没有伸出手，疲惫感包裹了他的全身，让他动弹不得。那时候他想他大概再也不会为人无偿打官司了，有些人是不值得同情的，什么是公平正义，赚到钱了之后才有资格谈公平正义！
　　“都这个点了你们还没睡啊。”肖齐文看清了角落里的两人，慢慢往角落里走去。“晚上正是苦钱的点儿啊，哪儿能睡啊。来跟烟不？”罗春翔拿出一根烟对肖齐文苦笑道。肖齐文本不抽烟，罗春翔虽多次打趣，他都婉拒了，但这次他却破天荒地接了，他从许光强手里接过火机，连打了几次都没把烟点着，许光强喊道：“你吸着点，不吸怎么点的着嘛。”几声剧烈的咳嗽拨动着黑夜的宁静，肖齐文抽了几口便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呛鼻的烟味进入胸腔刺激着胃液不断翻滚，令他直觉恶心，于是便把烟丢在了一旁：“早知道就不浪费你烟了。”旁边俩人看得哈哈大笑：“老弟，没事来两根，马上就会抽了，哈哈哈。”三个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十三号大院的台阶上闲聊着，聊工作、谈生活，谈谈各自遇到的不顺心的事，不像是三个外来讨生活的难兄难弟在互倒苦水，倒像是祖孙三代在夜话家常。“走了，不跟你们聊了，苦钱去了。”罗春翔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门口的一小块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收工的外卖车，远处的巷子里还有零星几个穿着黄蓝衣服的外卖小哥正骑车往这里驶来。“老黄今天跑完拉。”罗春翔对着同住在大院中的一个外卖小哥喊道。
　　“是啊，跑完了，你这是出车去啊。”
　　“是啊，你们下班，我要上班了。”
　　十三号大院把天南海北的一群人聚集到一起，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休憩之地，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从事不同的行业，但他们来到这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挣钱，也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生活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