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里的接驳人》离扬

4、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胡玉霞家有两本

　　胡玉霞在送餐后的闲暇之余，唯一的消遣就是跟远在老家的大孙女和小孙子视频，如果赶上视频没有被接通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失落，随后她就会打开手机里留存的两个孩子玩耍的照片跟视频仔细端详，一直反复观看很多遍后才依依不舍地关掉手机。如果说孙辈是胡玉霞和许光强最大的安慰的话，那么儿子儿媳就是老两口众多烦恼的源头。
　　胡玉霞跟许光强老家所在地叫许庄，在中部一个小县城的乡下，整个村庄面积不大，全部集中在临近江边上的一片洼地上，只有百十来户人家，这里的人大多同属一脉且之间相互熟识，所以村子里不管哪家有了“新闻”很快就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老俩口的儿子和儿媳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新闻热点”。
　　胡玉霞跟许光强结婚后一连几年都没有能生出孩子，这在那时候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在这几年中两人私下里拜过佛，算过命，试了不少偏方、中药，甚至动过假装怀孕外出打工以后再抱养一个的打算，但最后幸运的是，在结婚后的第五年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儿子许同飞。许同飞的到来让两人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即使两人的经济状况很一般，但他们总是竭尽所能给儿子提供最好的条件，期望儿子以后能像他的名字一样一飞冲天，可是他们却不明白，贫穷家庭与富裕家庭比起来唯一的优势可能就在于艰苦的条件或许会激发出后代奋勇向前的动力，而在这种条件下对后代穷尽所能的物质满足却是一剂无解的毒药。每当许同飞犯下过错时，胡玉霞跟许光强总是这么默契地互相安慰对方：男孩子嘛，调皮一点很正常，等大了就好了。时间就在他们俩的互相安慰中过去，直到有一天他们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许同飞吸毒被当场抓获。这条消息像一记耳光一样重重地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在他们的溺爱下，许同飞已经从调皮走到了违法，再往前一步或许就是犯罪的万丈深渊，他们必须把他拦在边缘线之内，不让他跨出这一步。许光强生平第一次发了狠，一连打断了三根棍子，势要把这么多年缺失的教育一次性补齐，那一天许同飞的哀嚎声传遍了整个许庄，随后不久他就消失在许庄人的视线里。也就从那一天开始，老两口突然开始有了心累的感觉，他们也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但是他们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变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精气十足。他们以前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想多挣点钱，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其他的事情他们并没有考虑过，但是现在他们却有了一丝疑虑，儿子变成这样，就算挣到钱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吗？
　　许同飞的消失是胡玉霞跟许光强共同商讨的结果。那一天晚上老俩口几乎彻夜未眠，他们商量了一整夜，最终决定给许同飞找个正经工作，通过一个亲戚的关系把他送到县里一家管理严格的工厂上班，这样让他起码没时间在外面鬼混。老俩口的想法并没有问题，可问题在于他们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起初许同飞也想过要好好干活，多赚点钱以后回家能抬得起头来，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养成的自由散漫的习惯已经变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印记，这种习惯与工厂里严格的规章制度发生交集的时候，产生矛盾也就在所难免了。许同飞被分配到一条流水线上当装配员，每天从早到晚一直站着，始终重复同一个动作，不能闲聊，不能随意走动，连上个厕所都得憋着，这对许同飞来说简直跟蹲大狱没什么区别，才不到一个月许同飞就动过几次要换工作的念头，只是想着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起码能赚点钱够日常花销，所以才一直没有付诸实践，但很快现实就不需要他纠结是去还是留了。在不久后的一天夜班，许同飞因为打瞌睡错过了生产线上他所负责的那部分器件的装配，导致整条生产线全部返工。本来亲戚的面子还是有的，不至于开除他，但是车间主任连续从爹到娘的“问候”使得他这一个月以来的压抑情绪在一瞬间彻底爆发出来，变成了挥向车间主任的一记记重拳，随后许同飞便匆匆消失在厂区外的夜色中，这次他消失得很彻底，连胡玉霞跟许光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半年时间过去，许同飞再次出现的时候，给胡玉霞跟许光强带来的已经不只是烦恼，他们当时如果能料想到现在这种情形的话，他们甚至会选择不生这个儿子。许同飞回到许庄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女子，这是他在外打工时认识的女朋友王静媛，许同飞带王静媛一回到许庄就立刻吸引了众多村民的目光。还没等他们走到家门口，胡玉霞就已经从同村人那里知道了这事儿，她既高兴又愤怒，高兴的是儿子出去这么久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个女娃子。愤怒的是他当初在厂里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把工作丢了不谈，反而在整个许庄都传遍了，现在整个许庄人都知道老许家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不仅吸毒，而且还在上班的工厂里把领导给打了，最后不知道跑哪儿鬼混去了。这弄得她跟许光强在村里人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在许庄这地方，有多少钱只排第二位，脸面才是排第一位的，但许同飞却把老俩口的脸面扯得支离破碎，仅剩最后一丝，而这最后一丝脸面也没有留太久，不久后王静媛就亲手把老俩口这最后一点脸面撕了下来。
　　王静媛住进老许家后，胡玉霞跟许光强固然欣喜，但又觉得王静媛就这么一直住着也不是办法，毕竟没个名分，这要传出去他俩又要丢面子，于是便商量着赶紧托媒人去女方家正式提亲，早日把婚事儿办了，这样名正言顺旁人才说不得闲话。很快媒人就出发了，胡玉霞跟许光强也热火朝天地张罗起结婚的各种事项，就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时，胡玉霞突然得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让她猝不及防。原来，胡玉霞跟同村的一个大姨闲聊时意外得知了许同飞带回来的这个女人竟然离过两次婚，而且游手好闲，两次离婚都跟她打麻将不顾家有关。知道这个消息后胡玉霞瞬间感觉脑子嗡嗡作响，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门头，但她还是强忍着保持镇定问大姨：“这确定是真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冤枉了人女娃子可不好弄。”大姨认真地说：“肯定是真的，这话我能乱说吗？你家那个女娃子是隔壁县郇河村叫什么王静媛的吧，是的话就没跑了。”胡玉霞的脸立即阴沉下来，逐渐变得扭曲、褶皱，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女人嫁过来。
　　胡玉霞知道儿子的性格，她知道许同飞遗传了她的死心眼和一根筋，想要改变他的想法并不容易，但是这件事是不容商量的，这关于老许家的颜面。于是她态度坚决地告诉许同飞她跟许光强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门亲，如果许同飞执意要娶就让他离开许庄，爱去哪儿去哪儿。说完之后胡玉霞以为许同飞一定又会跟以前一样大吵大闹，而她这次只要坚持不妥协就行，但是这次她想错了，事情的发展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许同飞听后好像早有准备一样，没有任何怒容，甚至连一丝震惊都没有，他回房跟王静媛合计了一会儿，第二天大早俩人就收拾收拾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胡玉霞看着空荡又杂乱的房间内心百感交集，气愤、懊恼、伤心都统统堵在心里无处发泄，最终变成了热泪从眼里缓缓流出，沿脸颊滴滴而下。人们眼中这个坚忍泼辣的女强人落泪了，她上次流泪还是在孩童时代，她的母亲为了给几个快要断粮的孩子找点吃的，冬天去河里砸碎冰面给她们捞鱼，结果失足掉进冰窟窿里，再也没能站起来，那一次她哭得昏天黑地。自那以后，无论是饿得没饭吃，还是被村里人欺负霸占田地，又或是生许同飞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哭过，一直到现在。外表坚强只是内心柔软的掩饰，哪个女性不想做个柔软的人，只是由于生活所迫她们不得不表现得浑身是刺，只有最在乎的人才能伤到她们。胡玉霞一生要强，她的眼泪从不肯轻易示人，唯有许同飞是她的软肋，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许同飞能刺伤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真正伤到她，就连许光强都不能。
　　许同飞再次出走之后，胡玉霞跟许光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更大的麻烦已经找上门来。胡玉霞跟许光强工作的化肥厂因为效益不好已经开始拖欠工资，有不少人也私下开了小差，胡玉霞跟许光强虽然还在厂里继续干着，但胡玉霞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整天整夜地焦虑、失眠，毕竟两人都在同一个厂里，一旦倒闭了就等于全家断了收入，她必须要早日考虑后路。而这种时候许光强却能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黑夜里巨大的呼噜声不断袭扰着胡玉霞，令她更加心烦意乱。许光强不是不知道胡玉霞的担忧，只是他过于相信厂长给他们的承诺，每次还反过来劝胡玉霞，毕竟这么大厂呢，哪能说倒闭就倒闭，厂长都说了就是货款没收回来，等拿到货款就把工资发了，你就安了吧。事实证明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不只是销售的嘴，还有一个就是资本家的承诺。三个月之后，化肥厂倒闭了，厂里大部分资产都被搬空了，工人们不光没领到赔偿金，还倒贴了三个月免费劳动力，气愤的众人无处发泄，只能在厂区里胡乱打砸一通，留下一地狼藉后才怏怏散去。许光强本来也想跟在打砸的众人后面出出气，就在他砸一面大开扇窗户时由于站得太近碎裂的玻璃四散着直击许光强，他躲闪不及，脸上跟手臂上都挂了彩，结果气没出成反倒贴了一百多块医药费，最后缠着一层纱布灰头土脸地走回家中，一连几天都没再出门。失业的日子是十分煎熬的，许光强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烦了就在院子里来回晃悠，突然间嘴里会蹦出一句粗话，骂黑心的老板，骂不争气的儿子，但除此之外吃饭睡觉样样香，今后吃饭和生活的钱从哪儿来好像并不是他所担忧的事。这种时候胡玉霞却不那么烦恼了，她已经打定主意既然厂子已经倒了再这么耗着也未必能闹到多少赔偿，出去重新找份工作才是正事儿，她唯一还在迟疑的是继续留在老家找个工作糊口就行，还是去大城市拼一把，在老得动不了之前多攒些钱留给许同飞，只有这样她最后才敢放心地离开这个不争气却又被她深深疼爱的儿子。但很快她就不用迟疑了，因为她跟许光强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许同飞跟王静媛回来了，回来的不止是他们两人，而是三个人。王静媛是大着肚子回来的，三个多月就已经显怀，整天挺着肚子在许庄来回晃悠，惹得众人议论纷纷，这下胡玉霞跟许光强没了辙，只能同意这门婚事。但到了办婚礼的日子，胡玉霞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恰巧又赶上两人失业，手头不宽裕，于是胡玉霞便决定当初答应的彩礼就给一半，反正王静媛也怀了许家的孩子，不怕她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胡玉霞想的很好，但她却忽略了王静媛的娘家人。晚上正席期间，王静媛和娘家人因为彩礼问题与许家协商不成，发生激烈冲突，在正席上两家人大打出手，各种可以拿到的东西包括椅子、食物等都变成了双方打斗的武器，一时间人声鼎沸，遍地狼藉，有不少吃席的村里人直接被打进了医院。这夜过后，胡玉霞跟许光强在这里再也呆不下去了，许家的最后一点脸面被撕扯得一丝不剩，第二天只带了几身简单的被服就逃离了许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