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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重新来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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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从房脊上跌落,心口有醒目的血迹。
谢揽之正在整理药草,听到身后放置晒药篾席的支架碎裂的声音,诧异地回头,身后摔下一个人,药草散落一地。
她跑到她跟前,看清面容后,有一刹那失神。
随之从屋脊上跃下的还有另一个人,陈祺。
他当年带着残兵败将,一路逃去了封禁流光一族的森林,向天族告发了自己的女儿。
他风烛残年,还能打过半仙之体的谢远之,这要多亏天族在他手心画下的逐光符。
此时他须发皆白,但身材健硕,眼神冷得像刀片。老年斑已经爬满整张脸,整个人显得异常阴森。
陈祺一步步迈向陈瑛。
谢揽之把她护在身后。
陈祺藐视着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陈瑛,你要是不同意我的交易,我现在就可以掐断她的脖子。”
“你勾结了那些迫害流光的天族,无耻,母亲那么讨厌他们,你对不起她。”谢揽之咳嗽着,愤懑地说。
“陈瑛……你母亲,是我最爱的女人。”陈祺听到她提起这个人,声音低沉着,甚至有些哽咽,“所以啊,让我回去吧,我想……我想再见见她。”
陈祺松开了手,谢揽之面色乌青地摔倒在地上。
她因为过久的窒息意识模糊,恍惚间只看到老人悲怆的神色。
“我凭什么信你……那个害母亲投井的人,不就是你吗。”陈瑛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陈祺的声音弱下去,眼睛有红色的血丝,叹出一口气:“你母亲本就体弱,因为你的事彻夜失眠,日渐消瘦,精神不振,患上了久治不愈的顽疾,那日最后一次见你,正值你前去武陵刺杀兰家福。”
陈祺摇着头,好像要甩开那些不好的回忆:“其实大夫早就说过,她撑不过半年,那次正是她在和你道别……你懂吗,陈瑛,我恨你。”年迈的父亲艰难地吐出了对女儿的仇恨。
陈瑛愕然着,看着父亲流下泪来,她举起手,心中是幼年那个慈祥温和母亲的形象。
“你叫陈瑛,小名远之,因为娘和你一起,离开了那个囚牢。”母亲挠着她的痒痒,她稚嫩的童音回响着,那时二人欢声笑语一片。
之后呢?她觉得自己记忆断了片,像玻璃失去雾的踪迹,刺眼的光彩让她什么也看不清。
“父亲……你送我去安陵送死,就是在报复我么?”
陈祺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随即在陈瑛淡然相对的目光中,他承认了这个事实:“是的。”
陈祺跪了下来,俯视倒在地上的陈瑛:“流光,它从来不是什么圣洁的东西,它是祸端的伊始,也该以你寻求赎罪终结。”
“我还有一个远在严樘的承诺……我要回去。”陈瑛怀想着母亲,心里自责,眼角有隐隐泪色,怅然地说。
“你现在没有第二个选择。”陈祺面无表情,“倘若你如今不帮我,其一,你会被天族捉去,死于他们的祭祀之下,其二……”陈祺看着意识逐渐恢复的谢揽之,“老夫死前,不在乎再找一个垫背的。”
“你根本不懂母亲。”陈瑛嘴角苦笑,“罢了……你会知道的,我有一个要求,下一次,我不要做你的女儿。”
“谢揽之。”陈瑛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知道你听得到,下一次,我想做你的妹妹,我叫谢远之。”像湖面就要消散的风和轻轻摇曳的垂柳道别,也像坠落崖底回荡的凤吟,“下一次,你要做那个最好的人,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千秋万岁,芳名远扬。”
她费力地爬过去,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半睁的眼睛,那里有比曾经清澈了许多的湖光,有涤荡过罪恶与怨憎的茂树。
陈祺看着她,知道她打算干什么,抓住陈瑛的另一只手。
“我答应你,你一出生,我就把你送给谢家,谢潮的私生女那么多,给你伪造这样的身份不成问题。”陈祺冰冷地说。
谢远之置若罔闻,只是沉静地看着陈瑛,嘴角洋溢向往的笑容,做她的妹妹,应该很幸福吧。
陈瑛驱动体内仅存的细微流光,纯白围绕着三人,慢慢在世界升腾,山无棱,天地合,光芒隐匿又重现。
……
女婴在深山的竹席上啼哭,陈祺看着她时,初为人父的喜悦感涌上心头。
他想去抱她。
一时头疼,踉跄中,关于未来的回忆灌入他的脑海。
他愕然,说不出话。
他现在的反应竟然是舍不得,他觉得不可思议,好像这个时刻的自己还能左右他。
他晃着头,不对的,不对的……
他全然没有,那种重新来过开心,他心情沉重地,抱着女婴,在一个雨夜离开了这里。
如此,他的妻子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出生时就死去了,而谢家多了一位叫谢远之的私生女。
……
阿栀感受到衣襟被褥湿,她摸着谢远之的头,轻声安抚她:“小远,你从来不需要赎什么罪,你母亲的死不是你的过错。”她想着自己千年来造就的杀业,感觉心头灼热得痛苦。
“你方才在怪我,我知道。”阿栀目光摇散她的语息,睫羽轻颤,眼中缀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谢远之从她怀中抽身而出:“是啊,我是在怨你……你知道么,自你从囚牢之中出来,药房掌柜,你的同事,甚至你的师傅,都是我一手安排的。”
看着她告别过去,恢复内心的平静与纯净,谢远之觉得,自己的心也得到了同等的救赎。
释苦安魂,本作佳谈,意想不到的是,谢揽之又重归老路,舍弃心中的解脱与自由。
谢远之抚摸她的脸,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她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无法恨你,因为,你是为了让我活着。”
“别伤心了……也别自责,因果轮回,我们两个,路在何方,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昭示。现在,我们去找陈恩若,告诉她流光的一切,让她好好陪着时日无多的茗茵。”
“之后,天高海阔,我们二人悠闲度日可好。”谢远之吻了吻阿栀的唇角。
“谢揽之,你会陪着我么?”
“那你怎么办?”阿栀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傻瓜……”她早就不在乎死亡,于她而言,今生苦尽,轮回之外,乃是超脱和自由,死得其所,倒也无憾。
阿栀只凭着心中的那份爱,将她强留千年,徒增俗世千年的祸乱,实在不该。
“生命就是这般,你又何必在意。”谢远之温柔地笑了笑,“我喜欢你,无论是谢揽之,姐姐,还是阿栀。”她牵着谢揽之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接下来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个日子,我都会珍惜。”
“谢揽之,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你别在意会失去我……别哭,好么。”
“我懂了。”阿栀抱住她,贪图此刻的温存,“我千年来造下的杀业,是不可被轻易饶恕的。我知道内心道德的撕裂是什么感觉,我自然也懂得你。这不是你想要的,那么,我会放手。”她抚着谢远之后背的轻纱,认命地说道。
“谢远之,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天,我们都要过得像镜满湖的那三日,好吗?”阿栀抵住她的额头,停止了流泪,回忆起那时的甜蜜,破涕为笑,心中的空旷被填满,世界也真实了很多。
“会的。”谢远之亦扬起嘴角,她觉得心中的一切苦难,一切怨怼都风化掉了。
失去这些极端的情绪,她觉得这次不再是令人彷徨的空茫,而趋近于尘埃落定,湖面风止的平静和纯粹。
这些年她好笨,总把激烈的情绪当作自己生命鲜活地理由,好像她不恨点什么,不以什么为荣誉,就没办法活着,她习惯性地找寻它们,加固它们,却没有发现——
那被她弃如敝屣的平淡,恰是最能熨帖人心的温暖。
平平淡淡才是真,这句老话,她听过许多遍。可今天她才明白真正的含义,体验到其下不可言语地,深邃绝妙的喜悦。
这些日子,谢远之在小室中休养,阿栀轻钗布衣,总会提着菜篮子上集市去买菜。
她发现菜市的女性逐渐多了起来,以前来这闹市,她们都提心吊胆的,故而常常都是些男子的身影。
不仅如此,蔬菜的种类逐渐繁多,价格也下去了不少。
她听到一声很大的吆喝,走到一家蒸白馍的地方,那是个大姐,抛头露面惯了,声音很是豪迈。
“俊女,买白馍吗?”
阿栀付了她几个铜板:“大姐,这世道看来是逐渐好了,我在山里待久了,不太清楚,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哎呀,你不知道。”大姐收下铜板,喜笑颜开,“听闻那远在环阳的陈家老将,连同安阳少主孙虎昆,神兵天降,直捣清杰宫,将那贼子,杀得片甲不留,现下除暴安良,恢复了这世道的秩序,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才有胆子出来卖这些东西……小心烫。”
谢揽之看她绘声绘色地讲,也由衷地和她分享喜悦,道了谢,提着这些蓝子回了深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