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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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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隐之窜个子很快,很快就将近与陈瑛一样高。陈瑛很尽责,教着这孩子武功。
“你爹总说你是皇帝,我支持你。”彼时谢隐之正在站桩,陈瑛用戒尺轻轻抬起谢隐之的那不太标准的胳膊,小孩咬咬牙,又多立了一会儿。
陈瑛很是满意,这孩子从那小时候弱不禁风的豆丁,成长得强壮了不少。
长公主韩雨霖前来看他时,正提着一个竹筒,嘴角勾着一抹艳丽的笑,像肆意生长的罂粟花一般,招展如春日的画。
东山再起的朝气,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时陈祺攻破环阳和安阳,韩雨霖金蝉脱壳,无路可去,却因为曾经是严樘洛方的恩人,得了洛方曾在东岸发展势力的帮助。
东岸人自然也有人不太服她,但韩雨霖一套雷霆手段下来,上到大鱼,小到虾米,都无所不服。
谢揽之和陈瑛说起韩雨霖对谢隐之的态度,陈瑛自然带着二人前去投奔。
韩雨霖给谢隐之擦汗,他的肌肤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液蒸蒸。
大概是他娘的缘故,谢隐之发现他现在不太敢和韩雨霖相处,现在他低着头,都不敢正眼看她。
韩雨霖笑呵呵的。
陈瑛教谢隐之习武,韩雨霖则教她帝王之术,谢隐之是可造之材,文武两面都突飞猛进。
陈瑛一直盯着韩雨霖胳膊上挎着的竹筒,沉思着。
注意到这点,韩雨霖内心觉得好笑,真别扭,她把这竹筒扔给了陈瑛。
陈瑛抱住,险些把其中的东西溢出来,颇为不悦。
“搞不懂你们两个喔……”韩雨霖说着,却不看她,拉着谢隐之恢复正常站姿,对小孩说,“午时了,你也累了,回你房间吃点东西。”
陈瑛无言以对,也懒得责备,提着竹筒离开。
“喜欢的紧,关起来是对的,免得她会跑。”韩雨霖不知道对谁说,咯咯咯笑着,看着像个疯子。
陈瑛脚步一瞬间停顿,摇了摇头,朝那里走去。
芳草甸上生长着大片的紫罗兰,谦逊地低垂着。监狱在不远处,是一幢阴暗潮湿的建筑,用山石和木头建成,石上躺卧着青苔,一脚踩下去,就可以释放连夜的雨水。
陈瑛俯身摘了一束,嘴角勾起一抹笑,但旋即却又觉得很不服气,凭什么自己要可怜她,还给她制造这样的惊喜。她把竹筒盖揭开,往其中随便一丢。
她走到门口,狱卒行了一礼,她点头示意,推开铁栅门,门拖擦在地上,吱呀作响。
她的步伐放缓了很多,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关的都是些小打小闹,偷鸡摸狗的犯人,相比那些被严加看管的死囚犯少了些魄力。
陈瑛走过时,他们也只敢斜着眼偷偷看她,却给被看的人心里带去几分不适。她径直走向了监狱的尽头,那是一间特殊的牢房,空间也比别的地方大不少,同时也不像别的牢房,在隔层的缝隙中可以窥见邻居的一举一动,或是说上一句话。
这避免了不必要的干扰,但同时,里面的人,也必须享受最纯粹的孤独。
陈瑛打开锁,又从内锁上,面色冷冷地把竹筒递给了她:“你的饭。”她的声音毫无感情。
谢揽之穿着囚徒的衣物,此时面容憔悴,身材消瘦,她默默接过了竹筒,放在矮桌上,低身坐在垫上。
她揭开木筒,眼睛亮了亮,那里有一束完整的紫罗兰,梦幻地像她好久没见过的月光,带着雨后淡淡的芳香。
“这是?”她看着谢揽之,难压雀跃地问道。
陈瑛转过身,并不给她正脸:“小隐之强塞给我的,他还是心疼你。”
“哦,是隐之送的吗。”她喃喃自语,仿佛稍带着遗憾。
谢揽之听到她肯定的重复自己的回答,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陈瑛。”谢揽之叫住她,“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好像因为得到花的治愈,她的语气格外柔和,也格外随意。
这些日子,谢揽之是陈瑛自己恨得想关起来的,饭也是陈瑛自己要求送的。
目的就是想看她,在辨不清日月的阴暗和无尽的孤独中,眼中逐渐失去光彩的麻木。
谢揽之在她到来时,会故意说很多话。可见她的精神确实在逐渐糟糕,在每日三餐的间隙,她总是会缠着陈瑛,哪怕胡言乱语,也要延长对话的时间。
开始的时候,陈瑛确实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乐,可日复一日,陈瑛再看她的样子,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会不会再过几天,她就想放了她。
她看着谢揽之的笑,竟然觉得心中冰雪消融。
陈瑛仰仰头,自己可真是……
她尽量不表现自己甚至有点愉悦的情绪,一板一眼地讲诉谢隐之的进步,天下的局势。
她真的清瘦了许多,脸像惨白的纸一样,一双眼睛却恢复了一些神采注视着她,不过疲惫的底色并没有完全划开。
陈瑛暗暗皱了皱眉。
“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听我讲。”
谢揽之听到这句话有些错愕,但是她因为日复一日的麻木怠于思考,只是顺从地抓起筷子扒饭。
陈瑛还在讲着,看她如今不再顾及自己的形象和面具,却觉出这样的她有一丝可爱——嘴巴鼓起,专心致志听她说话。
她要有一种去和谢揽之抢饭吃的冲动了,什么竟能让她如此食欲大开。
事实证明,一个表演家失去观众太久,她可能就也能找到自己了。
慢点吃。陈瑛在心里说。
“我该走了。”陈瑛看谢揽之吃饱魇足,替她收拾了桌上的残局。却看见谢揽之面上带着的笑意。她今天大概真的很高兴,牢狱的日子太枯燥,快乐的阈值就是那么低。
“陈瑛,我会好好照顾紫罗兰的。”谢揽之眷恋地抚摸着花瓣,心中柔软着。
“嗯。”随便你照顾不照顾。陈瑛本来想开口气她,看着她的眼神,心头也柔软下来,整个人有如被她吹起的花瓣一样舒展,最终作罢,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这里。
以后的每一天,送饭的竹筒中都会出现新的花束。
庚未年,时值秋分,东岸大破武陵,陈祺率残军奔逃。
据闻狼狈至极,足迹践过金色麦田,伤农一片。
此时坐镇东岸的已是谢隐之。
韩雨霖发梢间见白,但仍在岁月中悠然,她早已把谢隐之视若亲子,如今倒可以惬意地颐养天年。
谢揽之这些年,随着东岸军的行迹而动,风卷起的落叶般,飘零何处都身不由己,但凡离开幽森黑劳,手间就有镣铐。
她整个人呆滞了许多,只有陈瑛每天会来同她言语。
这就是陈瑛的惩罚,她也要她体会,在严樘暗地,终日不见阳光的苦痛。
多久了,从镜满湖离开,好像有,十年?而自陈瑛回来,好像这里又是,五年?
那天谢揽之被狱卒推搡着出了监狱,见到阳光还有些恍惚,她等待着,却发现没有等来预期而至的镣铐。
她呆在原地,狱卒却已经走远了。
风拂过她的面颊,送来远处沉甸甸的果香,凉幽幽地在她心上。清新的空气驱散不了这许多年的惘然。
脚下的草已经泛黄,没过脚踝,掩藏着冬日的序曲。
她自由了,但她也被抛弃了。
摆明了,陈瑛不愿意再见到她。
她发现衣带间不知道何时被塞着两封信,她把它打开。
一封是推荐信,是去京城的一个大药房当抓药女郎。
另一封是陈瑛写给她的,谢揽之眼眶发红。陈瑛不许她去找她,找谢隐之,或她曾经的一切,祝着她幸福,这之中还掺着此时的通货币。
谢揽之把这封信抓皱,心里感到一些疼。她信步乱走,有时她看见灼热的一丛花,却想不起每日对着那些花束的欣喜。
她把推荐信交给了药房的掌柜,他把工位指给她。
“长得真俊,可是怎么呆呆的。”掌柜念念有词着。
谢揽之不说话——她现在也不太爱说话,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门下的大夫有时会教大家识药辨药的本事,她天资聪颖,很受大夫喜欢,那大夫便破格收她为学徒。
她帮着开药,救活过许多人,感觉自己开朗了许多。
心中那荒芜的血色中如同埋下菩提的种子,一点一滴生长。她找到自己的价值,这是她曾经只顾着护佑谢隐之,遵从天命而没有体味到的幸福。
药房的同事很信任她,这个人虽然寡言少语,藏着很深的心事,做事却异常靠谱。
乙丑年,谢隐之登基,建立乾朝,年号元亨,举国同欢,封陈瑛为国师,奉韩雨霖为太后。
京城放了三夜的花火,来祝贺乾的伊始。
谢揽之在京城一隅为他们高兴,听说最近他们还忙着清缴陈祺的余孽。
陈郁已降,被封了一个清散闲官,自在逍遥去了。
谢揽之铭记陈瑛的告诫,知道这一切与她无关。
朗朗晴日,她要去晒药。
她不知道的,幽昏的屋脊上,常立着一个身影,在注视她的背影。
她还恨她吗?陈瑛探了探心门,却是一片寂静,她习惯这种与她相伴的距离,认为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牵扯。
陈瑛看着她逐渐老了,眼角边逐渐有一些皱纹。而自己,好若时间之外,面容仍旧如初。
她那天在屋脊上,看她干着寻常的活,穿着质朴的衣物,擦着汗,为她画了一幅画。
静水流深,福田心耕。
她让时光在这里封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