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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民 ...

  •   几日前下泉乡的细叶村和盘湖村发生了械斗,起因是两村水田相接,细叶村一户人家将分地的桑植偷移了一丈,盘湖村对家的气不过,晚上偷了对方碾米场上的石磨。
      两户人家本来在两村交际处互骂,村人在旁揶揄围看,骂着骂着扯上了两村人的世代积怨。农忙时节,村人大多携带农具在身边,随着老底越揭越多,加之夏收苦热,人人肝火上亢,两村村民就开始举着农具,互相缠斗围殴。
      两村里正眼见情势控制不住,急忙跟随乡大夫来县里,请求县令调拨巡检平息此事。
      “得亏是这几年年景好,都手下留情,不像几年前洪灾,一个乡里几个村械斗,当场死的就有八个。”县里的老典史花白的胡子翻飞,眯着眼熟稔地拈笔写着案底。他是个老吏了,写了一辈子案底卷宗,练就了他手持卷轴也能运笔如飞,落字规整的功夫。如今眼力不济,要弓着背眯着眼靠近窗下才能看清字迹,可处理公文的速度却一点不输年轻的书吏,甚至还能边写边指点一下李知节这个年轻的主簿。
      “樊典史,人还未押送入监,这解送州府的案底结语现在就要写吗?”刚得知械斗平息,料理后续的县丞和巡检还未带着犯人回来,手下书吏便呈上了文书用纸。李知节拿不准主意,向身边老吏讨教。
      “嗯...这次没闹出人命,州府那儿看到‘无人死于械斗’,这文书就入库了,谁还管你怎么结案啊。”
      说罢他向李知节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信小老儿话,大胆写‘领头者入监收押一月,重斥其里正,使严诲乡民’。”
      “都是一口粮食闹下的积怨,如果不是咱们县作风清正,县令和县丞一方好手。别说是下县,就是中上县在夏收时节,这种案子也早就数不清了,这些年多亏……”
      李知节听着老典史的话,刚想问为什么不按律法加收税米,又或者取消两村今年的借粮。可转头他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禁心下骇然,唾骂自己书没读成个才子,反而差点成了不食肉糜的傻子。
      村子里的械斗,大多源头无非是东村一颗桑,西村一斗粮,都是一口粮食的灾殃。可对于升斗小民讲便是一年的辛劳,如果今天能多把米下锅呢?能多尺布蔽体呢?足衣足食已是不易,这样的村子又怎么可能供得出生员,考出功名以寄田免税。更不消说有些官员治理地方昏聩无能,贪婪无度,借着村民械斗来加重赋役,搜刮民财。
      “就是闹出人命又能如何?”老吏佝偻着脊背写着他的卷轴,喃喃自语。
      岭南多山,林障广袤,可耕之地本就不足,遑论粮食足欠。施以严惩只能使事态恶化,加重两村仇怨,甚至民怨沸腾,可取之法也只有遇事平息而已。
      九州天下,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多如天上星斗。
      李知节校验完写好的文书,便听到廊房边上“哒哒”的马蹄声,是崔玉照回来了。他稍待一会儿,将卷宗交予老吏,就出了典史房,向县丞衙走去。

      一进厢房便看见崔玉照脱了马靴,整个人瘫在榻上,他倒了水唤他喝下,又拿来腰扇扇风。好一会儿,崔玉照才从太阳下的奔劳中缓过来,李知节贴心地拉来凭几,让他靠坐在榻上。
      问及下泉乡情况,结果果然和老典史所说不差分毫。
      崔玉照拿着水杯慢慢啜饮着,开口讲到:“下泉乡不同县辖的其他诸乡,在县西南与春州交境的山林之处,耕地紧缺。整乡都是下户,按律法每季税米六斗,都是勉强为之。离县东的砚厂、石厂相距颇远,又因为靠着山脉野林,无法种植果木,采猎山珍。”
      “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却也鸡肋。”崔玉照看向李知节,幽幽叹了口气。
      “下泉乡可以出产瓷土,烧出的青瓷可比市货。可是又有多少农户愿意把户籍改成工籍,交税多且先不说,怎么销出去也是问题。”
      李知节看着软在凭几上几乎要靠进怀里的人,不觉又俯低了几分身子,离崔玉照更近些,手中的扇子却是扇得更快了。
      他想起城里的青石板路,坊市内来往的商贩,正常运转的育婴堂和惠民局,西江渡口上船的桅杆。
      总是萦绕在心头的迷雾散去,李知节福至心灵般懂了崔玉照话后的意思:“不管规矩,不就疑难自解了。”
      崔玉照直起身来,看着这个给他摇扇的男人:“穷相公都知道了?”
      李知节笑了笑,摇摇头,拿起崔玉照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今天好松说起这番话,才让我猜到了一角。”
      说罢,他端正身形,眼含笑意却又认真的向崔玉照说道:“我想有一天,好松会亲口告诉我所有。”
      别人都以为李知节是单纯憨厚,可崔玉照知道那只是他从未浸淫官场的不熟识罢了。
      这个人实际是沉稳睿智在里面。
      用过中食,众人正在休憩消暑时,县衙大门突然传来女子焦急地喊叫声。各官吏以为发生了大案,急忙都涌向大门。
      却看到县令家的小娘子陈辛棠正艰难地背扶着自己昏迷的未婚夫陆沅往衙里走去,陈老县令看到不禁心中一梗,立马使唤长随将女婿抬到内院,并叫来医学训科为其诊治。
      随后,这边还未安置好,郑容和几名巡吏就压制着四个人直往县牢奔去。四个人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操着听不懂的方言,为首的人竟还缺了半只胳膊。
      陈夫人在内院匆忙安置好女婿,便着急赶来前堂查看女儿情况。
      众人心下了然,太平年间‘凌殴官眷’的案子可不多见。
      陈老夫妻现下只有一个女儿在身边,六十多岁的老县令遇到这种事情,眼前是发髻散乱,泪水涟涟的女儿;身后是昏迷不醒,伤情不知的女婿,如何有心力查案。
      崔玉照见此情景,便将老县令一家劝回内院,指使县官着手审讯,等缓过来了再让辛棠过来叙讲案情记档。
      郑容从牢里出来,三步两步跨到堂上,甩出一把无鞘的粗陋横刀。
      众人不免惊骇,凌殴官眷,已是重罪;行刺官眷,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经郑容审讯,这四人在去年十二月混在途径县郊的一伙南诏国难民里,当时县令为防疫病,按律派了县里的医大夫过去诊治。人手不够,又叫上了自己行医的女婿陆沅。
      “当时是那厮胳膊烂了半条,命都快没了,要不是陆沅给他卸了那烂胳膊,他个无赖还能有今天可活!”郑容性子耿直,对这等小人行径很是不齿。
      起初还好些,后来不知怎么就记恨上了,几次挑衅。不过巡检,都尉领着人看着,也没闹出什么。二月开春时那伙难民北上离开了端州,这四人却钻巧留了下来,和城里的地痞无赖混在一起。
      上月偷铸了把粗刀,摸清了巡吏换值的时间,鼓动其他人。趁着今天医馆坐堂大夫告假,午时没有病人,学徒和婢子被使唤出去买糖水的一会儿功夫,冲进去打算劫持陆沅二人,向县令索钱逃窜。
      崔玉照不禁发问:“你可审仔细了?这大半年来,他们四人若只是为了寻仇勒索钱财,可有许多机会,何必扮作乞丐。就凭你带了五人才将他们拿下的身手,去偷去抢不比这般大费周章来得轻快。”
      李知节拿起那把长约二尺的横刀,仔细端详,刀身粗陋,刃却开的锋利无比。柄处用粗布缠的细密结实,试着握起,竟连他这个只会甩两招花架子的门外汉都觉得轻便趁手。
      这绝不是普通流民铸得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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