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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杨梅荔枝饮 ...

  •   前朝有一位被贬至端州的元侍郎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写到:“黄泉便是端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
      平兴县作为端州下县,地湿卑褊,人口不足两千户。县东北多为山地,不宜耕种,当地莫徭人聚居。又位于南粤腹地,不似广州临海,只有一条西江穿过,漕运之利也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当地特产端砚、星岩,恐怕连县官俸禄都难以为继。
      可以说是真正的地小民……穷?
      李知节骑驴走在县城的青石板路上,看着来往兜售货物的摊贩,略有所思,他来任后想了多次也不明白,这难道就是前人所说的“黄泉之地”?
      大概是元侍郎被贬之情过剩,只看到热病湿障,忘了岭南稻米一年两熟罢。
      李知节也并未过多思虑,他还赶着前往德庆坊学宫督查本季各项事宜。
      原本这类事务应交给县尉处理,轮不到李知节这个主簿过问。但本县略有不同,有年洪灾,当地豪绅郑氏以修缮堤坝,赈济灾情为由,给自家小儿子捐了一个县尉,就是现在的郑容郑县尉,但可惜郑县尉粗通文墨,在处理武事,巡查治安上功不可没;却于分判众曹,收率课调上一窍不通。
      无奈,陈县令又设法请调了一位曹县尉负责文事。恰巧在李知节就任前,这位曹县尉的族兄意外离世,回乡处理丧事,服缌麻三月。
      因此县尉的一应文事便暂时落在了李知节和崔玉照身上。
      下县公学,生员虽不足百名,但治学颇为严谨。可能地处偏漏,生员勤勉奋进,比之京师江南,多有一些刻苦之风。
      李知节依照章程查看了学宫的一应情况,记下需求缺补。没有琐碎事务,嘱托一番,便辞别博士离开了。
      六月下旬,伏天正盛,李知节穿过德庆坊,直走进开业坊,打算抄近路回衙门。
      开业坊主道两旁遍植榕树遮阴,多有小贩在树荫下支起摊棚贩物。李知节看着小商贩们的往来买卖,恍惚间倒有种似在岳州的熨帖感。早听阿舅讲过,南方各地不像两京地区,坊市禁令废弛许久,淮南道的扬州城早已坊市不分,近几年
      的岭南道甚至特许了城中夜市和乡村虚市。
      世人以商贾为贱业,但上至南北漕运,海航互市;下至店铺百行,小贩串巷,反倒是商贾买卖,愈加蒸腾出一番蓬勃兴盛,物阜民丰的景象。
      “春行!”
      身后传来的雀跃呼声打破了李知节的沉浸畅想,声音的主人几个月来已然熟悉。
      扭头看去,果然是崔玉照在身后的糖水摊子上,掀开竹帘笑盈盈的立着,招呼他下来凉快。
      “老丈,再来碗一样的。”崔玉照刚吩咐完,小贩便熟练的转动轱辘,从井里提上一坛湿津津的糖水翁。
      等李知节坐定时,一碗冰凉沁心的胭脂杨梅荔枝饮便放在了面前,一饮下去,暑热全消,口舌生津。
      崔玉照今天穿了身白色翻领袍,翻领处印着檀色团纹,内搭一件无领的汗衫,露出那节因为汗湿而透着微粉的白颈子。
      他一边微俯着头舀着碗中的杨梅,一边听李知节汇讲本季德庆学宫的事宜。
      “学宫里的事要多上心了,县里这几年向州府,京城解送的生员举子。中举者寥寥,中第者更是没有。”崔玉照说着舀起一颗杨梅送入口中。
      “明府向州里递了几回文书,希望帮着聘请几位贤才,县里将俸禄开到九贯每月,到现在却只聘来一位。”崔玉照看向李知节,颇表无奈。
      “你也知道,现在不比以前。无论是各地解送寒门举子应试,还是任用合人为官,都比不上宝宁初年前了。”
      蝉声躁躁,偶有微风从树下穿过,却也并不十分清凉,李知节啜饮一口逐渐变温的饮子。
      两人心中明白,进而也没有再多加言语。这些年来圣人行事愈发荒唐,早已不复当年的清明之政,甚至在去岁科考后犒赏各位进士的烧尾宴上,堂堂天子公然调戏自己身为合人的探花郎。全然不顾天下读书人的脸面,引得谏议大夫程博然当场破口大骂,直谏圣人轻佻不端,可堪天子大任?可承万民之重?
      最后还是国舅柳恪仁以圣人冬日受寒,饮酒头昏为由,才勉强打了个圆场,一场集齐天下英才的烧尾宴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忠良之士们谈起政事,略微牵扯到圣人都不免唏嘘万千。当年那个任人唯贤,不论出身,引得天下仕人忠心相证,世家大族拜服辅佐的圣人去了哪呢?曾经年轻而富有雄韬,聪睿果敢的圣明天子老去了,衰败了。日照西山,阴影邪物便会四起,可这一切,又真的只是圣人一人之过?
      李知节看着崔玉照撑桌凝视街上放松的侧影,忽然想到,自己是寒门举子,他是出身博陵崔氏的世家合人,现在都任于岭南下县,这可真是时事造机缘。
      “少府宽心,一次不成,我们就十次百次的呈请,总会聘来三五位讲师。再不济,县衙节流供讲师俸禄,总能招来几个我这样的穷相公。”李知节表完心志,自觉有些失言,他在岳州的友人总讲他憨厚鲁直过头,没有些做官的狡黠劲儿。
      崔玉照看着自信满满的李知节,不禁想起当年一举得中长安解元时,和友人骑着碧玉骢,满长安驰骋的得意样子。少年白马,春风掠衫,现在这幅情状在李知节身上看到,与自己蒙冤被贬岭南对比,他却并不讨厌,甚至相信这个青年人会秉承这样正直无畏的性子走完接下的仕宦之路。
      为什么会对他有这样的自信,是这两月余的相处间,他克己奉公的处事还是不缀学习的习性?末了,他忽然记起这份自信的源头,是四月时的西江渡口。他奉县令嘱咐去接他的时候,在大雨中,淋成落汤鸡的李知节看向他时那双赤诚清明的眼睛。
      他看着街上喧闹的行人,不觉点头附和:“我信春行”。
      正准备叫李知节一起回衙门,却转头看到这位李主簿面上透着豆蔻娘子看到情郎时的羞红,看到他望过来,更是从脖颈一下红到了耳垂。
      “这家伙是没被人逗过吗?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崔玉照疑惑地看着那滴红的耳垂,起了继续戏弄心思。
      他单手撑起身子,向李知节耳畔轻轻吹了口气,俏起嗓子,学着不知那年那月看来的传奇本子里的浑话:“郎君羞煞些什么,不如......”
      出乎他意料,李知节竟然起身捂住了他的嘴。
      他看着李知节幞头下涔出薄汗的额迹,心中郁闷,他知道李知节是个老实宽厚性子,同僚们逗他也没见恼过。
      他这是怎么了?
      彼时都有一些尴尬,崔玉照想会不会是他未曾成婚,自己这样有些过分。李知节则以为自己反应过度,可能吓到他了。
      结结巴巴地向崔玉照解释:“家,家母和阿舅多,对我,治学严苛,我听好松这般信任,不禁想起儿时为此向母亲讨好的羞事!”
      在回衙门的路上,为避让行人,两人一前一后骑行。李知节看着前方崔玉照的背影,不觉心下暗淡,他知道那番作为是对自己毫无心思,是自己心思不纯,被一颦一笑牵动心神。
      伏日的暖风吹过,那缕拂过耳边的荔枝甜香氤氲心头不知才能何时消散。
      可怜崔玉照崔少府真以为李知节一个独身男子,是开不起这种玩笑。他虽然和李知节同龄,又是个合人,但中举早,为官的日子也长,在洛阳任职时也与同僚出入过胡姬酒肆,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向来很分得清同僚之谊。
      人总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境,崔玉照也无意追究李知节今天的异样。因此回去在膳厅用餐时,当李知节面对风味截然不同北地的槐叶冷淘发出疑问,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自然地告诉他,这是加了岭南特有的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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