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伴》麦田插秧

4、扎根

　　念卿最近忙着办理出国留学的各种文件，闲时还要跟要好的同学聚会话别，时常早出晚归。那晚的那个吻，已经被他当成是小孩的恶作剧，逐渐淡忘。
　　走之前，柳老爷将他和柳少卿叫到跟前，说自己不能送他，嘱咐儿子去送。他还给了念卿一笔钱，说他自己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身上一定要揣着些钱应急。
　　推辞不下，念卿只好收下。
　　当天夜里，他去找柳少卿，要把钱还给他。
　　柳少卿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双手抄在脑后：“那是我爹给你的，你不要，自己去还给他就是咯，给我干嘛？”
　　念卿站在他面前，踟蹰着道：“你，你帮我转交给干爹吧。我给他，他不会收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收？”柳少卿看他一眼，起身在书架前随意取了本书，到床上躺下。
　　念卿跟过去：“你还是……帮我还回去吧。”
　　“我为什么要帮你？”柳少卿瞥他一眼，“你这人也是奇怪，别人给你的你还不要”，他放下书，转身看着念卿，“怎么？怕欠我们柳家太多以后还不起啊？”
　　“不，不是”，念卿收回手，心想算了，要是坚持不收，只怕干爹也会像他这么想。
　　柳少卿随意翻了几页手上的书，回头见念卿还立在面前，便问：“还有什么事么？”
　　“明天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
　　柳少卿撇撇嘴：“拿我爹给你的钱去给我买生日礼物啊？你可真会算计。”
　　“我没有”，念卿急着辩解，“我在学校报社打工，也是有积蓄的。”
　　柳少卿点点头，来到他面前，微微低头看着他：“我想要的东西很贵，你恐怕买不起哦，不如……”
　　“？”念卿冲他递去询问的眼神。
　　柳少卿一把扯过他摁在胸前，凑近耳旁，坏笑道：“不如把你送给我吧。”
　　念卿的脸轰地一热，用力推开他，神色复杂。
　　柳少卿笑弯了腰，笑罢捂着肚子看他：“开个玩笑而已，你紧张什么？”
　　憋了许久，念卿还是只能说出那句：“你疯了？”
　　柳少卿兀自一笑：“除了这句话，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
　　他再次凑近：“你都要走了诶，都不说几句好话来听听吗？”
　　念卿连退好几步，柳少卿叫道：“别动。”
　　他下巴一抬，半认真半玩笑地道：“你背后那盏台灯可是西洋货，摔坏了你赔哦。”
　　念卿看看那盏台灯，再看看面前人，心想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看他脸色，柳少卿笑得心知肚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我不可理喻对不对？”
　　被他说中，念卿神色一凝，面上有几分尴尬。
　　“好了”，柳少卿捡起地上书本，“你走吧，我要看书了。”
　　太阳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实在教他看不透。这么想着，念卿一刻也不想停地逃出了这个地方。

　　念卿要走的那天，柳少卿难得地没有出门。
　　他就蹲在院中的花坛边，嘴里叼着根草，盯着房门，眼神跟着念卿在里面忙来忙去的身影。
　　没一会儿，下人来请，说老爷叫他过去。
　　到屋里一看，父亲站在书桌前，背影有几分凝重。
　　“爹，叫我什么事儿啊？”
　　父亲回头看他，神色古怪。
　　“怎么了？干嘛这副表情”，他凑上去，嬉皮笑脸，“要给我找后妈啊？”
　　父亲张张嘴，还是没出声。
　　“还真要找啊？那你找就得了，反正我也大了。莫非你担心人家对我不好？还是看上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人家嫌你年纪大，不肯嫁？”
　　“奶娘病重，快不行了”，父亲不忍，说完就别过了头。
　　“你说什么？！奶娘要死了？”柳少卿抓住父亲双肩，“你骗我的对不对？”
　　十四岁那年，父亲说他大了，不再需要奶娘，便就将人遣回了家。
　　在他心里，奶娘如同娘亲一般，甚至比父亲陪他的时间还要多。
　　为此事，柳少卿跟父亲闹了好久的别扭。后来，念卿见他难过，跟他说自己知道奶娘家在何处，二人便时常偷偷去看望接济。
　　柳老爷拍拍儿子的手：“你冷静。我知道奶娘待你好，你也敬重她，可……可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我也已经派人去探望了，你……”，他看着儿子发红的眼眶，摇摇头，“唉，她说，想在临死前再见你和念卿一面。”
　　柳少卿抹了把眼泪，当即转身：“我去找念卿。”
　　“站住！”父亲叫住他，厉声道，“我跟你说这件事，是不想你往后留下什么遗憾！但此事不能告诉念卿，他一会儿就要走了，若是知道，难道还要他跟你一起胡闹吗？”
　　“胡闹？”柳少卿不可思议地转头，“我从小没娘疼，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若不是她，念卿也早就被人丢在井里淹死了。你说我们胡闹？难道念卿的前途就这么重要？重要到比不上从小待他如亲儿子一般的奶娘？我知道你嫌我没出息，现在看我指望不上，就把心思放到念卿身上了是吧？怕他跟我去看奶娘耽误出国？怕他没机会给你长脸是吧？”
　　“啪”一声，父亲重重一掌打在他脸上，“你，你，你这个逆子！我是你爹！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些话了”，柳少卿捂着脸看他，“念卿是个人，不是你的附庸，你没有权利替他做决定！”
　　甩下这一句，柳少卿转身走出房门，留下柳老爷一人立在房中，捂着心口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到小院门口，柳少卿迎面而来，念卿笑问：“怎么跑得这样急，我才刚准备好呢。”
　　柳少卿一把拽住他：“跟我走！”
　　“不着急，我先去跟干爹道个别。”
　　“没时间了！”
　　念卿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抬起手腕看表：“这不是还有时间么。”
　　瞥见对方脸上红痕，他顿住脚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柳少卿没时间跟他解释，拖着他往外走：“奶娘病重，快不行了”
　　念卿甩开他的手，一脸的不相信：“柳少卿，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但也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柳少卿一脸严肃，“我爹告诉我的，他说奶娘想在临死前再见我们一面。”
　　“你说什么？”
　　“若是不想日后留下遗憾，就快些跟我走。”
　　念卿还是不敢相信，明明上次去奶娘家还好好的，这才没过多久，怎么就要死了？
　　柳少卿看看表，急吼道：“你还想不想出国了？！”
　　念卿扔下行李箱，拔腿就跑。
　　柳少卿快步跟上：“去奶娘家要半个时辰，我们跑快一点，应该十五分钟就能到。看完她之后，我再送你去火车站。”
　　念卿回头瞥了一眼，柳少卿提着他的行李箱。
　　“给我吧”，他伸出手。
　　“别废话，快点儿！”柳少卿加快脚步，将他落在身后。

　　到奶娘家时，一双儿女跪在床前掉眼泪，丈夫坐在一旁唉声叹气。
　　二人冲到床边一看，奶娘闭着眼睛，奄奄一息。
　　小心翼翼叫了几声，奶娘终于虚睁着眼睫醒过来。
　　“少爷……念卿……你们，来啦……”
　　二人握住奶娘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念卿哽咽着道：“对不起，奶娘，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不晚，不晚”，奶娘嘴角挂着疲惫的笑，“你们来了，我，我高兴。”
　　柳少卿哭着起身：“奶娘，你撑住，我去给你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奶娘抓住他的手：“没用，没用了，好孩子，来，让奶娘好好看看你们。”
　　她眼里满是欣慰：“都长大了，长大了……”
　　“往后……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柳少卿泣不成声，他想让奶娘高兴些，便道：“念卿要出国念书了，奶娘，他要出国了。”
　　奶娘用力扯出几分笑意：“好，好，有出息。”
　　念卿低着头不敢看她，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被褥上。
　　女儿在一旁叫她爹，说娘快不行了。几人都凑过来围在床前，奶娘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流连。
　　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只为再见这两个从小带大的孩子一面。
　　眼下见到了，亲人子女也都在身边，再没什么好牵挂的。
　　亲人围在床前恸哭，柳少卿将念卿拉到一旁，把行李递给他：“眼下也见到了，你先走吧，我留下来帮忙处理后事。”
　　念卿看着床上人宁静祥和的遗容，放下行李：“我不走了。”
　　柳少卿将他拉出门外，压低了声音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说，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送奶娘最后一程。”
　　“我说我留下来就可以了”，柳少卿质问，“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么？”他转身往外走，“时间还来得及，我去帮你叫辆车。”
　　“不必了”，念卿拉住他，眼睛红红。
　　“你不出国了？”
　　“这次出不了，还有下次”，他看向屋内，“如你所言，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回家时已是深夜，二人走在路上，柳少卿几次想开口说话，但看见对方沉默的脸，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吧”，念卿望着前方。
　　“你……会不会怪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柳少卿踢着地上石子，“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已经在火车上了。”
　　“你说得对，如果我不知道，那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往后就算我回来了，你们既可以瞒着我，也可以想办法骗我，反正奶娘已经不在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停顿片刻，他道：“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告诉我，我一定会恨你，恨你没让我见上奶娘最后一面，恨你让我不能为她送终。”
　　“我明白了”，柳少卿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往后……我身边就只有你和爹了。”
　　“你还有你自己”，念卿拍拍他的肩，“走吧，回家了。”
　　柳少卿点点头，颇为苦恼：“你是不怪我，不过，我爹怕是要被我气死了。”
　　“放心吧，交给我。”
　　“谢啦”，柳少卿歪头看他，戏谑般叫了声“大哥”。
　　念卿抿嘴一笑：“你若是真想谢我，不如就认真念书。”
　　“那有什么难，我只是不想学罢了。”
　　“那从现在开始好好学，可以吗？”
　　柳少卿看着对方认真的眉眼，不忍拒绝：“好。”